82.愿为天涯比翼鸟

蒙奇田田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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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都倍感意外,张嫣沉吟一瞬,说道:“燕哥哥先吧。”

    燕由没有推辞,将这几个月他的调查经历在张嫣耳边讲述。

    雨声大作,炭火明灭,两人相依,轻声低语。张嫣一言不发地认真听着,直到听见燕由在北京城的四合院被数十人围攻之事,才打断他,揪着燕由的衣襟关切地问:“燕哥哥可有受伤?”

    燕由笑蹭了蹭她额头,“小伤而已,早恢复好了。”

    张嫣手上紧着力没有松开,燕由将手覆上她的手背,轻舒一口气,说出他最后的判断,“我猜测,他们是一个以氏族为纽带聚集在一起的组织,在王朝的背后为了种种目的而进行活动,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我父母的死亡便与他们的活动有关,八年前,河南洛阳福王府上八百士兵发生哗变。在那前不久,我的父亲母亲恰好出门去洛阳城卖谷米,时间和线索都恰好吻合,我认为他们或许是知道了什么不该他们知道的东西……才遭横祸。”

    张嫣心中暗想,燕由猜得应该*不离十,福王是万历皇帝最宠爱的儿子,围绕他和太子有着长达十年的“争国本”,这种跟继位有关的事件,背后出现家族的影子也并不奇怪。

    “嫣儿。”燕由拢住她揪着衣服的拳头,“我之所以能够找到他们在北京的宅子,是因为张叔的指点,他与他们有关系,那你是否也……可以告诉我吗?”

    张嫣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张叔’是指自己的父亲张国纪,大为惊讶。父亲怎么会帮着燕由调查家族的事?她不由得陷入沉思,不仅这一次,此前父亲的态度一直也都耐人寻味。

    燕由见张嫣沉默不语,便道:“你不愿说,我不会勉强的。”

    张嫣被他打断思绪,忙摇摇头,“燕哥哥的问题正合了我今日要说的话,我会一五一十地对你讲清楚。”

    张嫣从燕由见过的堆秀山机关说起,谈到地底的紫禁城,还有背后的家族,历史的渊源,自己为何被选中,如何被扶上皇后之位,他们要她做些什么。一切的一切,缓缓从她嘴中吐露。

    燕由越听越心惊,张氏一族的庞大势力,先前自己所见原来不过是十之三四,原来自己的父母竟惹上了这样的人物吗?怪不得丝毫余地都没有,只得抄家灭口的下场。

    燕由感念张嫣对自己的信任,竟毫无保留地将这些隐晦秘事全告诉了自己。他也终于明白为何她看起来总是心事重重。一想及张嫣在刀光剑影中背负沉重的责任,被安排命运而身不由己,只觉得心疼无比,手臂更加用力地将她圈住。

    “我这一生都被他人操控,而燕哥哥却是我生命中的意外。”张嫣甜蜜一笑,“曾经我以为自己靠着小聪明瞒过了父亲我与你之间的关系,但现下一想,或许父亲早便知道了。”

    燕由也微微一笑,但并不如张嫣那般自在,在听完张嫣亲口承认她与张家的关系后,燕由心中未感到轻松,现下他最想知道的是张嫣对双方的态度,他不求她为自己背弃家族,只望她两不相帮。

    似应了他的心意,张嫣话锋一转,语气中增添了几分严肃,“燕哥哥。”但一喊完名字后又沉默了,似乎难以下定决心一般。

    燕由第一次见张嫣有这般为难的时候,也并不催促,静静等着她说话。

    “医婆替我诊断了身子,说我这辈子已不可能再有自己的孩子了。”燕由浑身一震,手骤然收紧,张嫣只作不觉,她气息柔软,如常而语,“张家不会留下一个生不了孩子的人占着皇后之位,他们也不信任过继的血脉,所以我会被放弃,被家族中的其他女子替代。即便她们的资质可能不如我,但我没有了生育的能力,那么再优良的资质对他们来说都变得毫无作用。”

    燕由发觉自己的胸腔收紧发痛,张嫣淡然的诉说像一只有力的小手攫紧了他的心脏,使劲地按捏。他狠狠将张嫣的身子按在怀里,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够缓解胸口的难受。他的手抓着她的肩膀,能够清晰感觉她多么瘦。

    张嫣本已看开此事,而此时燕由如此做法,无端又催出了她的软弱,她下巴搁在燕由肩膀上,眼中几有泪意,最终忍了回去,温柔一笑,柔荑纤手轻轻抚过燕由宽阔的背部。

    “燕哥哥,接下来的话更加重要,你好好听我说。一宫不容二后,既然要有新的皇后,那我的命运定是被打入冷宫。到时候只要你抓准时机,趁客印月魏忠贤对我动手前从宫里救我出去,或许家族会追捕一段时日,但凭你的身手,定然能够避过,而再之后,没了身份和责任的我,便自由了。”张嫣的声音中有期盼和渴望,“天下之大,我们可以和徐叔叔一般浪迹天涯,做一对……神仙眷侣。”

    燕由张嫣两人彼此两情相悦,两人都心知肚明,但两人都顾忌着身份的隔阂,默契地未谈及过这方面的话题。第一次直接提出口,张嫣不禁羞红了脸。

    张嫣从他的怀中轻挣开,借着昏暗的光线直视燕由幽深的双眸,轻声柔语。

    “燕哥哥,嫣儿希望你能够放下仇恨,虽然嫣儿并不认识你的父亲母亲,但从你对他们的感情就知道,他们一定非常爱你,所以他们一定不会希望你为了他们而被仇恨缠绕终身,甚至还为此搭上自己的性命。”

    张嫣低下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同你一样明白仇恨的滋味……我怎么会不明白呢?”张嫣想起了无辜枉死的那许多人,她救不了的那许多人,咬了咬嘴唇,“此前我一直很拼命想要改变,想要保护弱者,但似乎到最后,除去成功拉拢了皇帝外,其余一事也无成。因此我决定放下,将那些艰难的任务,交给那些想要做、也能够做的人罢。我被人操控了一辈子,现在趁着被放弃的机会,我想重新夺回自由,这不算是过分的要求罢?”张嫣对燕由甜美一笑。

    “燕哥哥,你愿意放下仇恨吗?就当是为了我。”她目光忽然黯淡,脸却奇怪地红了起来,弱声道,“若是你……到时候想要孩子,便讨妾罢,我能够理解的……”

    “真傻。”燕的目光稠得化不开,用一个柔情的吻止住了张嫣的话头。

    她在他人生中最灰暗的时刻中出现,如同阳光一样,温暖他,关心他,爱护他,在张家时他还不懂珍惜,自与师父出游后,一路上经历过冷嘲热讽,明白了人情冷暖后,这才知道嫣儿是多么特别。每每饥寒交迫,每每遭遇横祸,每每遍体鳞伤筋疲力尽,是对她的许诺支撑着自己一次又一次熬了过去。而自重逢后,他无意中做下了对不起她的事,还别扭般说出伤害她的话语,但她仍然信任他,仍然思念他……嫣儿是他的珍宝,他这一生怎还可能对别的女人动情?

    只是,这么多年来,仇恨已经根深蒂固,变成了与他生命一同生长的植物。他一时间难以将其连根铲除。

    燕由看着张嫣像小鹿一般羞涩惊慌的眼神,又探身吻了吻她颤抖的睫毛,转而神情肃穆,郑重地说:“给我十日的时间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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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门的小厮一见来人是老爷的好友、新近升任了左佥都御史杨涟大人,忙见礼请他入内。

    杨涟踏着吵闹的乐曲锣鼓声穿过两道门来到正院中,只见张国纪于树下搬了桌椅,正由书童陪着看戏。他左手一壶酒,右手一酒杯,自酌自饮。

    “外头都闹成那样了,你还如此悠闲。”杨涟不得不提高声调,才能让自己的话语传进老友的耳朵中。

    张国纪抬头见杨涟,也不惊讶,招手让他过去坐。同时有意无意地抬头看了一眼书童。书童会意,与杨涟擦身而过,朝戏台边走去,以手掌扩音,冲台上高声大喊:“你们唱得如此有气无力,还有敲锣打鼓那几个,手上的劲道去哪了?你们在糊弄谁呢?”

    顿时间乐曲锣鼓声回荡在院子里,一男一女伴着琵琶的唱腔扬得高高的。

    书童没有走回来,而杨涟在张国纪旁边坐下。借着戏曲声音的掩盖,说起话来便少了许多顾忌,“皇后非你亲生女儿的流言现下在外头传得沸沸扬扬,你打算坐视不理吗?”

    “如若仅是阉党在背后引导流言,不至于传散得如此迅速。”

    “你的意思是?”

    张国纪把桌上的另一个空杯子灌满,推到杨涟面前,“我的意思是,此事不由得我出面处理,还是喝酒罢。”

    杨涟兀自摇头,仰头灌下那杯酒。每当谈话间要触及更深处时,张国纪就表现得讳莫如深。但老友既不愿意说出自己的秘密,他便也没问起过。

    “告诉你一件事罢。”张国纪喝光了一壶酒后,眼睛盯着台上,随意地说,“嫣儿这个皇后可能当不了多久了。”

    杨涟皱眉盯着他,神色凝重,他知道张国纪从不是信口胡说的人。

    张国纪手拿酒杯在桌上轻点一下,笑道:“小妮子那一番话传了出去,深得民心,不管是谁,一时半会都不能动她。但对方一旦动手,情况估计会很危险,但内廷所处之地天高地远,隔着不知多少重墙壁,我们谁都助不了她,只能靠她自己化解。”

    杨涟神色不改,瞪着眼睛看张国纪。张国纪无所谓地笑笑,“嫣儿是我教出来的好女儿,我相信她能够保住自己的命,在那之后,就要靠当年留下的‘后招’来救她了。那之后没了皇后帮你们,跟魏忠贤相斗的路就越发难走了,咱们不用担心那丫头,自己好自为之才是。”

    张国纪拍拍杨涟发紧的肩膀,“行了,行了,别太紧张,杨大人,听听曲儿消遣片刻罢。”他遥指台上,“你可知台上这出在演些什么?”

    杨涟皱眉闭眼,长舒一口气,他早便习惯张国纪这没头没脑乱说一气的毛病。现下也奈何不了他,只好暂时忘掉了方才听到的一切,侧耳细听。

    台上的旦角正咿咿呀呀唱着: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杨涟只听得这曲调戏词都颇为熟悉,但要说名字,却叫不上来,只好探寻地看着张国纪。

    张国纪哈哈一笑,“就知道你从不会留心于这些玩乐之事,这是汤老怪写的《牡丹亭》,勾栏里日日都在排演,就你这满操心国事的人没空知道。”

    张国纪望着戏台,眉目中难得一见落寞之色,他道:“汤显祖在戏词中写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唱罢他望天怅然一叹,声音微不可闻,“她若还活着,一定会喜欢的。”

    杨涟知道老友口中那个“她”,是老友已去世了近十年的发妻。他与张国纪相识十余年,自然见过他的妻,两人恩爱和睦,羡煞旁人。他的妻子死后,张国纪伤心得几近发了狂,差点也随妻子而去,好不容易缓过来了后,他性情大变,好男风之癖也是自那时起始。

    念及往事,杨涟也唏嘘不已。

    张国纪的哀愁并未持续许久,很快就被他压了回去。杨涟也忽然想起一事,“汪文言……”

    张国纪不在乎地挥手,“不必操心,想保他的人多着呢,现下他在牢狱中不知有多自在。反倒是另一件事更加需要在意……”他探身靠近杨涟,问道:“张裕妃,你知道吗?”

    “怎么了?”杨涟的思绪也回到当下,他自然知道那个宫女出身的妃子。

    “算算日子,她大概已经死在宫中了。”张国纪用手比了个刀的手势,在脖子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