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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大雪过后,紫禁城的一切都被掩埋在厚厚积雪下——除了流言。
那夜的尖叫声和笑声被归结成鬼怪作祟,随着时日推移,流言不消反增,愈演愈烈。也不知是从哪里开了个头,提及惨死于紫禁城内的王如妃。
当年人人都心知肚明王宛儿是冤死的,但畏惧着奉圣夫人的权势,没有谁敢明着道破,现如今,趁着她不能兴风作浪,宫人们都敞开了来说。甚至有人说那夜亲眼见到了披头散发的王宛儿飘在空中的模样,有守不住嘴的锦衣卫随声附和,一时间,对于这个有鼻子有眼的说法,人人都深信不疑。
坤宁宫里头,始作俑者张嫣倒是安之若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每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但仍觉精神困顿,午后看完后宫开支还要稍加歇息。
这日张嫣午睡方醒,正闭眼恢复精神,语竹向张嫣报道:“今日去司礼监领日用时,紫香当着奴婢的面随口一提,奉圣夫人把自己锁在暖阁中不准任何人靠近,夜里常常惊醒大喊‘莫要来找我’等话语。”
张嫣睁开眼睛,颇有兴味地重复道:“随口一提……”
语竹会意,“紫香的脸颊红肿,看起来像是被夫人掌掴了。奴婢斗胆说一句看法,紫香似乎不堪虐待,有意投靠娘娘,要不要奴婢主动去找她?”
张嫣沉思半晌,开口道:“她若是真心投靠,便会明说,她现下这样,即是还没有打定主意,就让她慢慢想清楚罢,本宫不需要不够忠心的人。”
“是,娘娘。”语竹心悦诚服,顿了顿后,继续报下一件事,“这次的流言猖獗,如晴对皇上建言,为平息冤魂之怒,将曾对王宛儿及其宫人行刑的宦官和狱卒都逐出宫去。”
“皇上怎么说?”
“皇上拒不听从如晴的话。”
玄武门月下那恐怖的一幕被从记忆深处扯了出来,张嫣暗暗打了个激灵,困顿尽消,清醒过来,她细思后吩咐语竹:“你替本宫传话给皇上,就说后宫人心不安,实需要加以抚慰,若能将那些行刑的人每人各赏二十大板,逐出宫去,再好不过。”
他们到底是遵命办事,张嫣不要他们的性命,但无辜的性命折在他们手中,这也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语竹应了就要退下去,张嫣叫住她,“替我传邱贵进来。”
语竹合上门,这熟悉的关门声让她想起了那个和燕由共度的夜晚,张嫣带着几分惆怅望向窗口。燕由上次离去时说他的事情调查到要紧关头,这两三个月都不能够入宫来看她——她虽然思念他,可也如释重负。
她出神不过片刻,门就被推响,张嫣立即收好愁绪,将目光转回门口,如常盯着走进来的邱贵。
他在张嫣跟前匆匆行了个礼,不等张嫣吩咐,既已开口:“娘娘,恕小人多嘴得罪,您已许久未出坤宁宫的门,莫非是在避宠?
邱贵的话听似谦卑,实际直接又无礼,张嫣心中反感他的态度,强抑住了皱眉的冲动,但身子似乎应了张嫣心中的想法,一股陌生的反胃之感毫无预兆直冲喉头,张嫣趴在床沿呕吐起来。
张嫣早进过午膳,此时呕不出东西来,只在床榻边捂嘴弓腰,不住干呕。嘴中明明没有东西,又似有一股味道直钻入内,挑拨她的咽喉深处,难受极了。
邱贵也没去叫人,只在旁驻足看着,逐渐回过味来,又惊又喜,急求证道:“娘娘,您是......?”
等到那劲头过去,张嫣勉力撑坐起来,瞟了他一眼,淡淡道:“邱贵,本宫已有身孕。”
邱贵大喜过望,忙跪下叩头,恭声道:“恭喜娘娘!恭喜娘娘!”
张嫣示意他噤声,“你是想昭告天下,巴不得别人不盯上我的孩子吗?”
邱贵忙压低声音,“小人糊涂了!”
“本宫的身孕刚满两月,不好声张,你暗中去回禀长老们,他们当有办法周全我的孩子。”
邱贵喜滋滋地退去了,张嫣从床边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喝下。她缓缓抚着还未显形的腹部,方才那下子,是她第一次害喜,终于能切切实实感受到孩子的存在了。这是朱由校的骨肉,但也是她自己的骨肉。女人天生就有当母亲的*,她不能例外。
从那个孩子在她肚子里安置下来起,他们就是一体的,她知道自己爱它,她希望它能平安地来到这个世界上。想要保住它的安全,最佳的方法就是让求子若渴的家族在背后保护自己。
如此躲在坤宁宫中,当春风又一次吹起时,张嫣的身孕已经满四个月。肚子微微显出凸状,摸上去鼓鼓囊囊的,每晚睡下时,细细感受,能感到腹中时不时“咕嘟咕嘟”地胎动。
张嫣又喜又忧,喜的是能够切实感觉到自己在孕育着一个强健的小生命,忧的是,这个孩子一出生就会如她一般背负身不由己的命运,成为他人手中的棋子。
再过十几日,便是张嫣的诞辰,礼部和司礼监已经在加紧准备着千秋节盛典的相关事宜。她要以天下之母的身份,在交泰殿中向苍天祈祷大明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除此之外,她还要受从各处赶来的命妇参见跪拜。这是她避不过去的一次抛头露面。
刚入宫那年,千秋节跟张嫣册封的日子相差无几,便一起办了。去年的千秋节,毫无波澜,只是礼仪劳累繁琐,站得腰酸背痛,成百上千个命妇的脸依次在面前轮转,到最后看得眼都花了。而今年还未到来的这个千秋节,因想要隐瞒起来的身孕而变得格外不同。
张嫣为防到时忍不住孕吐,一连十几日都吃得无比清淡,基本不进荤腥,但腹中孩子成长时刻最需要营养,张嫣如此做法,不仅自己瘦了下去,连腹中孩子都胎动不止以表抗议。张嫣耐心地抚摸小腹,低声告诉自己的孩子,忍耐过这段时间,母亲定会将先前委屈你的一一补回来。
不知是不是母子连心,张嫣的心意真的传给了肚皮下那个生龙活虎的孩子,它安静下来,不再胡闹,张嫣微笑,真是个乖孩子。
千秋节当日,语竹帮张嫣上好妆,穿上层层叠叠的衣服,最后套上礼服外袍,搭上霞帔,笑着肯定道:“从外表一点儿都看不出娘娘的身形变化,娘娘不要过于担忧。”
即使外表看不出,但在那么多个经验十足的女人面前,张嫣没有信心自己能不露馅。张嫣捂着肚子,一边心中默念:“帮帮我。”一边对着镜子挤出来一个得体的笑。
交泰殿正中燃着一个巨大香炉,檀香的气味萦绕鼻端,张嫣一步一步按照烂熟于胸的繁荣礼节上香祭祀祷告。完成一切后,身子并未出现异常反应,她舒了一口气,挺直腰板,端立在正中高台上,等待各级命妇鱼贯入殿参拜。
千秋节是一年一度的盛典,按理所有命妇皆当出席,但实际上,若真家中有要事,又或是身体抱恙者,确是可以提前说明情况,礼部也不会强人所难。今年宫外的命妇们来得很齐全,告病缺席的反倒是宫内的高位范慧妃。
张嫣华服加身,嘴边带着一丝笑容,看着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命妇们逐一向自己请安,旁边的司礼监太监按着名册高声唱着每个命妇的名字,身份,来历。
命妇们的脂粉味与殿中的檀香味混合在一起,成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味道,张嫣只闻了一点儿,便有种熟悉的反胃感攫住了她的喉咙,她心中一紧,本能屏住呼吸,不着痕迹地稍稍向后倾斜身子。
命妇眼中的皇后姿容得体大方,她们无从知道,皇后温婉的笑容下是紧紧咬住的牙关。她用尽力气,才忍住了想吐的冲动。
时间不知不觉流逝,张嫣的额头渗出细小的汗珠,脚下所站之处有些摇晃。太监的声音听起来尖锐又刺耳,命妇们的脸被延伸,拉长,变得形容诡异,张嫣想要瞪大眼睛,却发觉使不上力气,想要张口打断这一切,却也没有张嘴的力气。
张嫣感到自己好像飘了起来,眼前的世界忽明忽暗,天旋地转。她再抑制不住,向旁栽了下去。
倒在地上后,奇异景象反而恢复了正常的模样。她失去意识闭上眼的前一刻,看见的是铺天盖地的人脸和他们惊慌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