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王宝钏(一)

天街凉茶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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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平贵离开寒窑,远赴西凉战场已有十八年了。

    十八年的岁月是那么漫长,对于等待的人而言,十八年,仿佛是过了十八辈子。

    更何况,这守着漫长的等待的人是王宝钏?曾经的相府千金呢?

    父亲唐室驾前微臣,官居首相,她王宝钏身为相府幺女,得万千宠爱于一身,含着金钥匙出生,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而这样的生活在她十八岁那一年结束。但王宝钏无怨无悔,她不惜与父亲断绝父女关系,情愿嫁与花郎薛平贵,守着寒窑苦苦度日。

    她是无悔。

    可是她也从未经历过这么困苦的日子。

    褪了锦衣华服,穿着粗布裙钗。

    不见珍馐美味,却是有上顿无下顿。

    衣不蔽寒,食不果腹,然而王宝钏还是努力地去习惯了,这兴许也是因为一开始的一个月,薛平贵一直陪着她。那时,夫妻相依,如胶似漆,她也不觉得日子多苦。但后来,薛平贵离家,远赴西凉战场,寒窑中只剩下了王宝钏一人。

    薛平贵没有留给她任何东西,除了十担干柴,八斗老米。而王宝钏也没有开口要求别的东西,甚至连他们的告别都是那么的匆忙——

    薛平贵是怎么说的?你在寒窑度春秋,守得我来你就守,守不得来把我丢。

    王宝钏是怎么回的?马备双鞍路难走,女嫁二夫骂名流,三年五载将你守,荣华富贵一旦丢。

    可渐渐的,王宝钏便察觉出了日子的困苦。

    十担干柴能烧多久?八斗老米能吃多久?

    她王宝钏曾又是相府千金,十八年不曾吃过半点苦,莫说是混个生计,就是洗衣做饭,尚且不熟悉!柴火烧完了,寒窑难避风雨,独守空房的王宝钏每日拥着单薄坚实的被子入眠,睡了一夜,手脚仍是冰凉的。老米吃完了,生性倔强的王宝钏决计不肯向老父亲低头认错,好在寒窑外的山地里,生着一些野菜,挖来野菜,领了军人家属应得的微薄军粮,细细地算好一日吃一顿,一顿吃多少,尚且也饿不死。

    自然,老母亲是最为疼她的,她与薛平贵住进寒窑之后,隔三差五的,老母亲便偷偷给她送来衣食。王宝钏是多么希望自己的父亲也能和母亲一样,通融通融接纳了她的薛郎。

    可怜这王宝钏自负聪明,岂知老母亲这番举动,若不是丞相默许,那些个衣物粮食,根本出不了相府的大门!

    附近的村民都知道寒窑住着一名王宝钏,堂堂相府千金嫁了花郎,为守情谊不惜与父决绝,得知她艰难度日,再无人来寒窑附近的山地里挖野菜。

    无人的时候,王宝钏也躲在被窝中哭泣,带着浓浓的委屈,和对薛平贵的思念。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是几个月,也可能是一年、两年……

    她不再哭泣了。她拥着背衾坐在石床上想,明日醒来,她的薛郎便已归乡,穿着金灿灿一身铠甲,脚踏着缎面云纹靴,骑着高头大马,她终于可以离开寒窑,终于可以向父亲证明,她王宝钏看中的夫婿是人中的龙凤,绝非池中物。然后,她可以做一个晚上的好梦,她告诉自己,明日醒来便能看到她的薛郎……

    但一次又一次的希望落空,雾蒙蒙的清晨,山野的远处,只有晨起的鸟儿在歌唱,而她梦中的马蹄声从未响起。

    一个寻常的黄昏,马蹄声响起,王宝钏满心欢喜地跑到寒窑外。

    然而,她等来的并非薛平贵,而是她的二姐夫魏虎。

    魏虎说薛平贵已经战死沙场,他如今奉了岳父之命,劝王宝钏择婿另嫁!

    魏虎显然很意外王宝钏如今的模样,可既然如此,依旧掩饰不了她的花容月貌,反而另添一种风韵。魏虎的心思并不是那么单纯,他既妒忌薛平贵立下的赫赫军功,同样,内心深处,他也妒恨薛平贵一个乞丐花郎竟娶到相府最美最得宠的三千金。

    王宝钏只当魏虎欺骗自己。

    她连连摇头,然后猛地后退退入了寒窑里,紧紧闭着寒窑的大门,她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这不过是父亲的阴谋诡计,他想要趁着薛郎征战,劝自己改嫁他人。她相信她的薛郎不会这么轻易死在战场上的……

    她开始回忆很久之前,薛平贵仍在自己身边的时候,寒窑的布置。

    细微到一个缺了口的碗,一根稻草。

    她每天不厌其烦地将这些东西摆好,弄乱,摆好……

    终于,她再一次病倒了。病的十分严重。

    军粮不再供给,她少了一份口粮的同时,更为担心的却是——薛平贵是不是真的死在战场上了?

    这时,老母亲带着丫鬟偷偷来看她,治好病后,王宝钏又重复着寒窑的布置。

    仿佛她的薛郎还在身边。

    十八年了。这一天薛平贵假扮他自己的战友,假托送来家书,言语动作将王宝钏好生调戏了一番,王宝钏不知这眼前的登徒子竟是自己苦苦等了十八年的薛郎,性情忠贞的王宝钏将他好一番训斥,然后退回寒窑,避不见客——薛平贵这才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夫妻再见已是十八年后,少年子弟江湖老,昔日少年已是两鬓霜华。而红颜已老,朱颜改。

    重逢相见,薛平贵的确攀龙附凤,今非昔比。当年叫花郎,如今已是西凉的王。

    王宝钏隔着一扇木门不知是什么心情。

    苦苦等了十八年的夫婿,怀疑自己不忠贞,相见不相认,先是将人调|戏测试一番。也许从一开始,他让她若是等不下去就不要等,从一开始他就不是那么相信她。至少比起她对他的信任,可怜单薄多了。

    担忧他是否死在战场上,整整未过好十八年日子的夫婿,原来早就娶了别人,与别人做了十几年的夫妻,已是功成名就,儿女绕膝。

    就连这十八年的等待……

    也是他告诉她的。

    寒窑中不知今夕何夕,原来已经等了十八年。

    王宝钏笑着说,有朝一日登龙位,她为正来我为偏。

    她知道,那位高高在上的公主必定年轻貌美,不像自己形容枯槁如同老妪。她知道那位公主已经为他生儿育女,而自己这十几年来被病痛折磨的惨败的身躯……莫说是为他生儿育女,他怕也不愿意碰到自己……

    此时此刻的她还能怎么做?她服软,世人还能称颂她忠贞贤良,薛平贵尚留给她一个名分。

    她若气了,恼了……一介民妇怎么和西凉的王作对?

    便是她心有不甘——一切都太迟了。

    没有人知道王宝钏的心中是怎么想的。

    也没有知道十八年后才去见自己糟糠的薛平贵的心里是怎么想的。

    ——王宝钏的存在,一定无时不刻地在提醒薛平贵,他曾经是大唐的一个乞丐!在已有糟糠的情况下,另娶了西凉公主代战!如果不是那一封鸿雁血书,薛平贵,你还记得有这么个妻子?若是为接她共享富贵,十八年前你在做什么?你享受着天伦之乐的同时,有没有想到昔日丞相千金王宝钏为你在寒窑苦度岁月?

    匆匆赶来,你到底意欲何为?

    世人说最终代战让贤,薛平贵封王宝钏做了正宫娘娘。可王宝钏十八天之后,便薨逝。

    世人还说王宝钏的父亲造反,可最终薛平贵协助大唐镇压了叛乱,且饶他不死,在西凉封了个有名无实的太师。

    重用了其大姐夫,斩了曾百般为难薛平贵的魏虎。

    还封了一直偷偷接济王宝钏的老母亲为太后!

    此时此刻,躺在僵硬寒冷的石床上的花拾哈哈大笑,笑出了泪水。

    马文才也好,焦仲卿也好,都没有这个薛平贵让花拾觉得恶心!

    王允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爷,膝下只有三个女儿,他造反是为哪般?!

    他薛平贵攀龙附凤娶了代战公主,才登的西凉王位,怎么又封了她王宝钏的老母亲为太后?!

    西凉王西凉王。

    你位高权重,所以怎么说都可以?唇舌一动,黑白颠倒。

    可这世间又岂是所有人都是蠢物被你愚弄?

    花拾摸着疼痛的胸口——这是什么感觉?为何心会这么痛?她是在物伤同类?

    那满腔的愤恨让花拾并不甘心仅仅得一张和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