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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经历过梦魇,也从未拥有过甜美的梦乡。
当光明落幕,万物陷入沉睡之时,浮现在我梦境中的,永远是那个两千年前的秋天……
一、
晨旭之光驱散了星夜的暗幕,万簇朝霞倾洒在咸阳城外那棵被初秋染成了金黄色的古槐树上。在动用了十万民夫才修建而成的巨大城墙边,这棵已经存在了上百年,被人们视作神明的古树已经开始略显逊色而单薄。
一天之计在于晨,准备入城的百姓们聚集在城门外开始排队,对于他们而言,这只是又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日子。而对于城墙之上,那个缔造了这一切,正用雄鹰一般锐利的眼神俯视着脚下芸芸众生的男人,正等待着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时刻。
凡人之上,众神之下,他就是那个即将被称为皇帝的男人——嬴政。但现在,他还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已经完成了这项丰功伟绩。
嬴政已经在这里站了一天一夜,他直视着东方,视璀璨朝霞于无物,这一天他等待了二十六年,整个大秦帝国已经等待了近百年,而天宮內正在静静观察着着人间的众神,则已经等待了数亿年。
站在嬴政身旁的我,是唯一可以与他一起站在城墙之上的人,百官们则只能在城楼之下焦急地等待着,不时有各种窃窃私语传来。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一骑快马从东方的地平线飞驰而来,与阵阵马蹄声一起随风而至的,还有信使那兴奋的高呼声。
“齐国降了!齐国降了!”
城外的民众们率先沸腾了,然后是大臣和士兵们,他们纷纷与百姓一起拜服在地山呼万岁,为首的李斯更是激动得泣不成声,这片亘古以来就处于分裂状态的神州大地终于真正意义上实现了大一统。
“臣恭喜大王一统九州,铸就千秋伟业!”我走上前去,恭敬地说道,然后对他行了一礼,这是人臣之礼,我毕竟是他的臣子,这些礼节是不可缺少的。
嬴政转过身来,静静看着我,他的表情没有任何波动,片刻之后,他淡淡说道:“其实,神使早已经知道了吧。”
我微微一笑没有否认。是的,我是一名神使,顾名思义就是神的使者,神们高居天宫,创造了这个世界的祂们管理着我们无法想象的繁杂事宜,维护着这个世界的运行,而我们则行走人间,替神处理凡间琐事。
整理好衣冠后,嬴政也向我行了一礼,这是人神之礼,自从人类走出蛮荒,进入文明时代以来,所有的人类统治者都以能向神的代言人——神使行礼为荣,嬴政自然也不例外。他面向我跪了下来,我恰巧站在他的西方,也就是昆仑虚的方向,这是一种默契,作为天宫的神使,我将代替远在昆仑虚之上的诸神接受嬴政的行礼。这样的场景我俩已经演绎了无数次,今天只是又一次例行公事罢了。但今天嬴政的动作略微有些迟缓,不像往日那么连贯,他似乎在迟疑着什么,但转瞬之后他还是迅速完成了行礼,随后起驾回宫。
这个小插曲稍纵即逝,几乎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这一点。当然,作为神使,我对细节的敏锐度要强于常人,在我与嬴政相识的这数十年间,他对神一直是极其虔诚恭敬的,每次行礼都会严格按照礼仪规制,从未发生过今天这种情况。
也许是因为刚刚统一天下,内心兴奋的缘故?我摇了摇头,将脑海中的杂念抛却,这种小事不应该占据我太多的思维,即将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我们去做。
众神已经在人间寻找了很久的代理人,曾经的三皇五帝,商汤周武,统统都是,他们在神的指引下,引导人类迈出了踏向文明的一步又一步,如今,人间即将迎来新的变革,根据天宫的大预言,在这个时代将会诞生两位改变世界的领袖,东西方两个世界的神使都在静静等候着他们的出现。在东方,嬴政最终统一了九州,在西方世界,罗马执政官西庇阿则被奥林匹斯山众神殿(西方世界的神山,宙斯诸神居住于此)的神使们寄予厚望。
但西方世界的统一最近似乎不太乐观,根据天宫传来的消息,罗马帝国连续被迦太基名将汉尼拔击败,西庇阿的统一之路出现了变数,众神殿的神使们现在还在观望,如果他们选择静观其变,不干预这次战争的话,西方的统一恐怕又将推迟十数年。
我叹了口气,可以想象西庇阿此刻的心情是多么低落,我很敬佩那些西方神使们的耐心。可凡人都是会有负面情绪的,这种情绪很有可能酿成大祸,影响到神的计划。身为神使,在适当的时机用些手段推进一下事情的进程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至少,在东方世界我就这么做了,没有我的相助,纵使强大如秦,别说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统一六国,只怕函谷关也早已被赵牧统帅的六国联军攻破了。这一点我们二人心知肚明,只是谁也不挑破这层窗户纸罢了。
神的旨意传到了王宫中,嬴政被赐予“皇帝”的尊号,但嬴政对于这一尊号并没有表现的多么兴奋,他知道自己并不像外界传言的那样无所不能,在一统六国的过程中,他曾经多次决策失误,如果不是我更改了他的条令,可能现在他早已沦为赵国的阶下囚或者死于荆轲的利刃之下。嬴政表示自己无法与三皇五帝相提并论,多次通过我向神提出撤回尊号的请求,但我知道神对他的期望超过了以往出现过的任何一位君主,驳回了他的请求,嬴政只好“硬着头皮”承接了下来,这也许是出于他的本意,也许是所谓的帝王心术,凡人,总是喜欢做出一些隐藏自己真实想法的幼稚举动,但这片东方大陆上的第一个“皇帝”总归是诞生了。
这是一个伟大的时代的结束,也将是另一个伟大时代的开始,凡人已经全面走向成熟,作为神的后裔,在不远的未来,东西方世界的帝王将率领他们的子民们开始学习神技并掌握神力,帮助神完成终极目标。也许,在终极目标达成之后,凡人会达到神无法企及的高度也并非天方夜谭。
“王初并天下,自以为德兼三皇,功过五帝,乃更号曰‘皇帝’,命为‘制’,令为‘诏’,自称曰‘朕’。追尊庄襄王为太上皇。制曰:‘死而以行为谥,则是子议父,臣议君也,甚无谓。自今以来,除谥法。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资治通鉴·秦纪》
二、
“陛下,到了修习神技的时辰了。”我伸手阻止了试图前往通告的赵高,径直走到嬴政的寝宫外,大声说道。
寝宫内传来嬴政的嘀咕声,如果是别人这样大喊,可能早已被拖出去五马分尸了,但听到是我的声音,嬴政很快便整理好装束走了出来。看着他疲惫的双眼,我不由得皱了皱眉,昨夜他一定是又批改奏章到深夜,我曾经多次提醒他,人间的政务,交由大臣处理就可以,他应该把精力放在更重要的地方。嬴政对此充耳不闻,自从成为皇帝,他似乎总想把大小事务全都抓在自己手里。
按照神的计划,嬴政应该开始在神使的教诲下学习使用神技,初步掌握神技后,再继续逐步传授给他的子民,将东方大陆带入文明。这才是嬴政应该做的事,而不是终日沉迷于权谋争斗、美女仙丹这种人间的世俗琐事。
虽然嬴政没说,可我知道最近宫里来了一位名叫徐福的江湖术士,此人通过让人不齿的手段骗取到了嬴政的信任,宣称可以寻访到长生不死之术,并以此为由索要大量的金银珠宝。
真是可笑,就算是神,也没有让凡人长生不死的方法,顶多是延长一下凡人的阳寿,更何况徐福只是一个江湖骗子。关于这一点,我曾经向嬴政解释的很清楚,即使修习神技,也不可能获得长生不死这种违反尘世规律的力量。而嬴政尽依然沉迷于此无法自拔,他偷偷派出了成千上万的人手,去探访四处的仙山、神殿,试图寻找到这种所谓的“长生不老药”。这些事情嬴政自以为做的很隐蔽,可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内,他和那个徐福前后见过三面,每一次的对话的内容我都知道的清清楚楚,但我对此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嬴政毕竟是我一手培养出来的,凡人有自己的局限性,几乎所有君主都会犯这种错误,只要不做太出格的事情,皇帝的一些小癖好还是可以被神使容忍的,最重要的是,培养一个皇帝所需要的周期实在是太漫长了,这次如果失败,我在这个轮回中已经没有足够的时间再去寻找新的替代者了。
“集中注意力,保持平衡!”
嬴政正在试图用神技操纵一只凛鹰从地面上飞起,我在一旁耐心指导着,用了半晌功夫,他终于成功的让这只凛鹰飞了起来,落在了皇宫的屋檐上,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命令凛鹰做出我之前示范给他的那些飞行动作,过了半晌,他长叹一声,将神器递还给我,说道:
“朕累了,今天就到这里吧,还有政务等朕处理,神使请自便。”
随着年岁渐长,疲惫已经常年挂在他的双目之上,我忽然意识到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壮志凌云的年轻君主了,岁月无情地在他的脸上留下了痕迹,消磨了他的意志。我想尽办法试图让嬴政可以学习一些基础的神技,可在其他方面天资卓越的嬴政,在修习神技上却没有丝毫进展,在训练了数年之后,他也只是学会了操纵路鼠、平雀这种小东西,虽然学习仙书上的符咒他还能应付,可如果没有实践,纵然把仙书倒背如流也只是纸上谈兵罢了。
我回想起在数十年前,年轻的嬴政曾经缠着我要学习神技,只是那时他还没有资格,现在他终于获得了神的认可,可他对神技却已经不像年轻时那样感兴趣了。每每我和他提起昆仑虚上的天宫时,他也只是象征性地问问昆仑山有多高,天宫有多大这些无关紧要的内容。似乎在他的世界里,除了权力,就只剩寻找长生不死、测算星象这种事情了,他所肩负的重要使命则早已被他完全抛诸脑后。
我拿着神器,看着远去的嬴政,心中浮起一丝隐忧。这一次,也许神又要失望了。
“秦始皇二十八年,齐人徐巿(即徐福)等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仙人居之。请得斋戒,与童男女求之。於是遣徐巿发童男女数千人,入海求仙人。”——《史记秦始皇本纪》
三、
我站在皇宫内的一盏千里镜前,这盏千里镜是由守卫昆仑虚的西王母所赠。作为回赠,嬴政也向西王母国赠送了国礼,那是一种由他亲自监制,据说可以训练某种虫子进行挖掘施工的小机关。在我看来这不过是些玩物罢了,而嬴政对此事却颇为重视,他派遣了大规模的使节团前往西王母国,并由他的御林军“卫尉军”亲自护送,凡人总会有一些私心,想借此机会向神来炫耀自己的力量,就像稚气未脱的雏鸟向父母展示自己那尚未丰满的羽翼。
我更希望嬴政可以将这些精力放在修习神力上,而不是在这些玩物或是炫耀国力上浪费宝贵的阳寿。
抛却杂念,我吟唱起咒语,操控起千里镜,镜内逐渐显露出一片云雾,其下是如栩如生的图像,那是一座海边的城市,碧蓝色的大海环绕着宛如珍珠般的城市,洁白的海浪像朵朵雪花一样恬静温柔地拍打在由巨大石材建造而成的堡垒上,雄壮的堡垒与咸阳城内精美的木构架建筑形成了鲜明的风格对比,成功吸引了宫内所有人的眼球。
这是坐落于西方世界地中海旁的叙拉古城,此刻,这颗地中海上的明珠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美好,海岸上没有任何居民活动,往日里忙碌穿梭在港口的渔船商船也都消失的无影无踪,只有在城市东侧的海面上,稀稀拉拉地排列着几十艘叙拉古的战舰,那是经历了布匿战争之后迦太基仅存的海军,而在不远处的海面上与他们的对峙的,则是舳舻千里、帆樯如云的罗马帝国海军舰队,战争降临的恐怖气息笼罩着整个城市。
这将是罗马帝国攻占西西里岛的最后一役。如果罗马军取胜,西方世界的最后一块重要地区——亚平宁半岛将全部划入罗马帝国境内,西方世界也将完成实际意义上的大一统。
嬴政难得地表现出了对于西方世界的兴趣,这场决定西方世界命运的一战让他颇为兴奋,尤其是当他看到罗马帝国的舰队时,我能明显感受到嬴政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起来,西方世界的战争规模在他眼中看来本不值一提,但这种海上的战争形式却是他所从未见过的。尽管在之前我已经告诉了嬴政这场战争胜负已分,神使已经放弃叙拉古,大战开始前的一周内,所有神使都乘坐菲尼克斯离开了叙拉古,这座被神抛弃的城市早已成为罗马人砧板上的鱼肉。但通过他的眼神,我还是能感受到嬴政内心中那颗已经熄灭了许久的激情之心已经再次燃起了火苗。
战斗开始了,如命运所安排的一样,罗马帝国的海军势如破竹,仅用了几个小时的时间就击溃了叙拉古的舰队,用不了多久,罗马军就会横扫整座城市,明天的这个时候,叙拉古也许就将成为罗马帝国的叙拉古行省。
“胜负已定,后面的都是索然无味的屠杀了。”我说道,准备将千里镜撤去,对于屠杀和掠夺这种事情,我实在是不感兴趣。
而此时嬴政却伸手阻止了我,指着千里镜上的一个位置说道:
“未必!”
我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在巨大的城墙上,有一位老者正蹒跚前行着,途径之处,所有的士兵都向其敬礼并让开道路,看着老者的身影,我心中一震,连忙施法将图像放大,在看清这名老者的面容后,我惊呼一声:
“阿基米德?”
阿基米德是神派驻在叙拉古的神使,他应该早在一周前就离开了,此刻他还在这里做什么?
阿基米德显然不知道在遥远的东方世界,我和嬴政正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他的步伐极慢,但却矫健有力,他缓缓走上城墙的最高点,这时全城的百姓已经聚集在了广场上,匍匐在地观望着他,在百姓心中他是神的使者,即使神已经抛弃了他们,可百姓们仍然把他作为唯一的心灵寄托,期待着神迹的出现。
阿基米德望着远方的罗马舰队,又看了看身后的叙拉古城,似乎下定了决心,在全城百姓的瞩目下,他缓缓抬起了他的右手,指向了罗马舰队。
“不,别做傻事,阿基米德!”我脱口而出大喊道,却忘记了自己并不在他的身边,而是在远隔重洋万里之外的东方世界。
一柱耀眼的光束从叙拉古城中发出,像一条咆哮的金色巨龙一样击中了罗马帝国海军的旗舰,这艘地中海上的霸王就像遇到火的纸船儿一样顷刻间被点燃,几乎没有做出任何动作便化为了灰烬,随后是第二艘、第三艘,第四艘……金色的巨龙在海面上肆虐着,焚烧着它所遇到的一切,地中海上瞬间变成了炼狱,人类的舰队在这强大的力量面前不堪一击,仅仅不到半柱香的功夫,那支横扫整个地中海的强大海军便消失殆尽,海面上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只有一堆漂浮着的黑色碳化物还在倔强地展示着这支舰队最后的荣光。
罗马帝国的海军被全歼,叙拉古战役结束了,或者说根本没有什么战役,有的只是单方面的屠杀罢了。
看着千里镜中的景象,我目瞪口呆。阿基米德动用了叙拉古城中的光神之剑,神赐予叙拉古城这种神器,绝不是用于暴力,光神之剑可以将矿山整体切割,也可以熔铸巨大的金属构件用以铸造神殿,可阿基米德竟然将其用于战争,这实在是耸人听闻。我迅速将千里镜中的画面隐去,长吸一口气,心脏在极度震惊中剧烈地跳跃着,阿基米德背叛了神,为了保全他的家乡,他使用神力干涉了神的决定。我知道阿基米德是叙拉古人,神使也是人,有七情六欲很正常,如果神使想干涉人间事宜,可以选择归还神力后重新成为凡人,但任何私人情怨都不能成为妄用神力的理由,更不要提将神力用做武器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
待急促的呼吸平稳后,我缓过神来看向嬴政,发现他也在看着我,他眼神中流露出十分复杂的表情,和他刚才看阿基米德的眼神竟然很相似,但顷刻之后他就恢复了正常的神态。
“精彩啊!”
嬴政拍了拍手,大笑一声,拂袖离去。
“叙拉古战役中,阿基米德号召全城百姓用镜子汇集阳光于罗马战舰,最终成功烧毁其中多艘,这是人类首次大规模利用太阳能作为武器。”——古希腊学者卢西恩
四、
按照之前的计划,明天本应是嬴政启程前往昆仑山天宫的日子,而罗马执政官西庇阿将会同时前往奥林匹斯山的众神殿,两位东西方的霸主将一起接受神的恩典,他们将在神的指引下修习十年,然后为帝国带回新的光明,带领人类走入新的篇章。
出发前的祭天仪式已经筹备了很多天,罗马军在叙拉古的惨败打乱了神的计划,嬴政的行程也不得不耽搁了下来,可他还在不遗余力地安排着仪式的准备工作,我不得不提醒他行程已经暂时搁置了,他却只是笑着对我说:
“神使可能忘记了,明天是朕与神使相识整三十三年的日子。”
我哑然,我满脑子都是神的事情,竟然忽视了这一点,那是三十三年前的一个清晨,我作为指派给嬴政的神使,在登基仪式上第一次见到了还是孩童的他,大典的过程我依然历历在目,过目不忘是我们神使的天赋,我记得当天出现了日曜之斑,纯洁的太阳表面上出现了斑点,大臣们认为这是一种不吉利的象征,甚至窃窃私语嬴政将不会活到成年,甚至会带给这个国家灾难。作为神使,自然对这种言论嗤之以鼻,接下来的数十年间,在我的协助下,嬴政证明了大臣们的荒谬与短视。每年的这个日子,他都会举行典礼,以最高的规格来向神以及神使表示他的忠诚和感谢。
夜里,嬴政难得地空出时间来,邀我来到咸阳宫内饮酒,我已经记不清上一次我们这样是什么时候了,我们沉浸在对过往的回忆中,此刻只有我们二人,没有君臣之分,没有人神之别,嬴政似乎又变回了当年那个朝气蓬勃的少年。我们畅谈着当年的梦想,他笑着说我曾许诺会带他前往极北之地拜访鲲鹏,去明月之内游玩广寒宫,只是这许多年下来,我似乎一件都没有兑现,如今的我们真正掌控了这片东方大陆,可是却也同时失去了自由。
酒过三巡,嬴政喝的面色通红,忽然间,他扶着我的肩膀,双目变得微垂失落,黯然道:“神使,朕心中有一痛事,至今仍无法释怀,你可知为何事?”
我答道:“陛下请讲。”
嬴政说道:“朕只恨,为何你生即为神使,朕却只能生为王侯,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你就注定比朕高一等,如果不是这样,朕也许可以和你真正的交心,共同创下不世之功。”
我无言以对,神使虽然也是凡人,但却是神与人间的桥梁,纵然嬴政已是天下之主,可我们之间的差距依然有如天堑一般,可谁又不是这样的呢?无论是嬴政、西庇阿、汉尼拔,甚至是神使,都不过是神在人间的棋子罢了。即使是神们自己又能如何呢?祂们对战争不感兴趣,在权谋之术上,祂们甚至不如10岁的孩子,祂们掌管着所有生灵的生死,实际上却任由神使们操纵着人世间,在某个层面上祂们又何尝不是一种棋子。
“陛下,您已经创下不世之功了。”我敷衍道,希望能够快速略过这个话题。
嬴政沉默了许久,然后对着天空举起酒杯说道:“这最后一杯,敬天宫!”,言罢,他一饮而尽。
我也恭敬地举杯望向星空,在明月旁,有一颗比其稍小却又远大于其他繁星的亮星,那正是天宫,众神汇聚之地,自混沌初开以来,它就一直在那里,庇佑着大地上的万物生灵。
山兮海兮,
日曜恒远。
执爵对歌,
孰神孰仙?
嬴政望着天空吟唱道。
“太使令说,明天会是个好天气,太阳……会很美。”唱罢,他轻轻抚了抚额头,说道,“朕好像……喝多了。”
最近嬴政几乎是每日都出没于钦天监,他对于星象的痴迷让我哭笑不得,普通百姓对于星象的痴迷是源自他们并没有真正理解神力的奥义,可嬴政虽然没有精通神力,但也早已通过神力了解了星空的奥秘,不知为何他却依然沉迷于此。如果换做是我,钦天监里那些每日故弄玄虚、胡言乱语的观星士可能早已被拖出去砍头了。
我摇了摇头,愈发看不懂面前的这个男人了,只好说道:“陛下快回去歇息吧,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忙,龙体重要。”
嬴政站起身,微醺的他身体左摇右晃,我想呼喊在门外等候的赵高进来侍候,却被嬴政伸手阻止。
“对了。”嬴政似乎想起了什么,他转过神来,带着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用很微妙的声掉对我说道:“徐福回来了,他带回来了一个礼物。”
我清楚地记得数年前,徐福因为无法完成任务,骗了嬴政五百童男童女远遁海外去了,当时嬴政气的要死,我也不想再看见这个人,于是就忽略了他,没想到徐福竟然还敢回来,在我刚想追问是什么礼物的时候,嬴政已经离开了房间,在踏出房间的那一刻,他的身姿立刻挺拔了起来,此刻他又回归到了自己皇帝的身份。
第二天我起的很早,外面的太阳还没有升起,我穿好神服出发前往阿房宫以西20里的祭天坛,在爬至半山的时候,我隐约感到远处的天空仿佛闪烁了一下,这种天象让我心中有些不安,我向天宫询问,却并没有收到答复,当我抵达祭天坛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在祭天坛的高台上,一个身影正映衬在东升的旭日下,自上而下俯视着我。
清晨的日光还不强,我无需遮眼便分辨出来那是谁。
那自然是嬴政,他没有像往年一样等我,已经先行登上了祭天坛,我对此倒是并不在意,只是发现,嬴政今天并没有穿那身在往年的大典上所着的黑色龙袍,而是身披了一件曾经伴随他南征北战,已经卸下了很久的红色战甲,在朝阳的光辉下,红色的战甲仿佛浸满了鲜血一样。
我登上祭坛,看到在嬴政的身后有一个佝偻着身躯的人正在安装着什么。那正是徐福,数年不见,他竟苍老了许多,他身边的东西让我看起来很眼熟,那是一个约长宽高各为三尺的物体,四面有无数凸起,上面伸出一支类似管道的构件。
这究竟是什么?为什么这么眼熟?我仔细想了一下,搜索着自己的记忆。
忽然间,我找到了答案,伴随而来的还有脑海中嗡的一声。
那竟然是射日弓的弓头部分!
射日弓是上古时期一位名叫后羿的人类君主使用神力制造而成的神器,在上古洪荒时代,世界曾经陷入寒冬,在人类的祈祷下,神又创造了九个小太阳为人间驱寒,当漫长的凛冬被驱散后,这九个小太阳便轮流出来在天空执勤,照耀大地,为人间带来温暖。但某一日,九日不甘于被神雪藏,它们摆脱了神的控制,同时出现在天空中,人间顿时陷入一片火海。在危机时刻,后羿挺身而出,他用射日弓将逃脱的九日尽数射落,拯救了人间。
“你!这就是你所说的礼物?”我指了指射日弓,又指着嬴政大声问道!
“哦?神使看来认得这件神器啊。”嬴政的语气中充满着戏谑,他从来没有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过话。
“这不是神器,如果滥用的话,它就是魔器!立刻把它交给我!”我快步走上前去,试图将徐福赶走,不想却被两名身强力壮的卫兵用长戟拦住,我随手抓住长戟,手腕一拧,两柄长戟应声而断,阻拦的士兵则被我巨大的力道甩飞开去。其他的卫兵冲了过来,但只是做做样子,没人真正敢与神使为敌。
我一路走上祭坛,忽然发现,弓头下方竟然还有玄机,隐藏在祭天坛之内的竟然是射日弓的弓身,完整的射日弓竟然已经组装完毕,隐藏在这座祭天坛内。从尺寸上来看,祭天坛和射日弓竟然完全吻合,而祭天坛是33年前嬴政登基时下令所建造的,难道早在嬴政登基之前,他就已经开始着手布置这一切了吗?。
我瞪着嬴政,怒喝道:“嬴政,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射日弓是极其危险的武器,虽然它曾经拯救过人间,但它的威力即使是神也为之恐惧。在当年后羿射日之后,他自知神使不会饶过他,便秘密将射日弓拆解为一百零八个部分,趁乱散布于人间。天宫在人间寻找了它数千年却始终一无所获,如今嬴政竟然在我的眼皮底下悄无声息地收集齐了射日弓所有的部分并组装了起来,这简直是凡人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我努力的回忆这些年有哪些被我漏掉的细节,几乎是在瞬间我就想明白了为什么嬴政明知长生不老药是假的,却还是投入了大量的人力和物力去四处寻找,他所表现出的荒诞只是为了降低我的警觉,他最终目的从一开始就不是长生不老药,而是在秘密搜集这件神器——射日弓。
嬴政轻轻伸手,似乎想抚摸一下射日弓,他看向射日弓的眼神仿佛在欣赏一件宝物,流露出的那种沉醉让我感到了一丝恐惧,但这种沉醉稍纵即逝,之后他的神态瞬间变为厌恶,他抽回袖子,仿佛生怕被射日弓上的尘埃弄脏了衣袖一样。
“神使该不会以为,用这射日弓向太阳射一箭,就可以将太阳射落吧?”嬴政依旧用那种玩弄的语气对我说道,“既然神使这么喜欢这件东西,那就送给神使好了。”
我快步走了过去,一把将徐福推开,将射日弓护在身后。在天宫派人来之前,我决不允许任何人接近它。可是,我立刻发现了射日弓的异常。
射日弓的方向正对着太阳升起的东方,它滚烫的表面升起阵阵青烟,这说明它已经发射过一次了。
“嬴政!”我已经完全失态,大声咆哮道:“你都做了什么!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
嬴政伸出一只手,指向东方冉冉升起的太阳,“朕做了什么?神使自己看一眼不就好了?”
我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神使的目力远胜常人,我瞬间看到了太阳表面的情景。
在那红艳欲滴的太阳表面,忽然出现了一颗黑色的瑕疵,紧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日曜之斑出现了!
“太使令说,明天会是个好天气,太阳……会很美。”我脑中回想起昨夜嬴政说过的话,他每日出没于太常所,并不是去观星象,而是在预测太阳的变化!
“神不会饶恕你的!”我声嘶力竭地大喊道,当下心一横,指随心动,右手结出一个手印,口中开始吟唱咒语,神使虽然不能妄用神力,但值此危急之刻,神使拥有先斩后奏的权力。
“天雷!”,我将食指对天,大喝一声,苍穹立刻有了回应,即使是以碧蓝的天空作为背景,仍然可以看到一个蓝色光球显现出来,光球吸取着周围的灵气,生出无数乱舞的蓝色闪电,迅速扩展到和太阳一样大,狂暴的闪电搅成一团,在光球中不断闪耀着,雷暴蓄势待发,只等我一声令下。
这一刻我有了些犹豫,但仅仅是一瞬间我便清除了杂念。
“降!”我将手指对准嬴政,吟唱出了最后一个字,我自己造出的孽,要由自己来终结。
然而天雷并没有劈下,天空中的蓝色光球虽然拼了命一样想要释放出来,但在一番挣扎后,却终究没有冲出来,短暂的膨胀之后,光球竟然像被戳破的气球一样,迅速缩水,最终消失在了天际。
“神力……消失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继天宫杳无音信后,我身上最后的一丝神力也消失了,我与神的联系被完全切断了,失去了神力的神使,与凡人无异,现在我已经没有任何能力去阻止或惩罚嬴政了。
“饶恕朕吗?没有这个必要了。因为天上天下,唯朕独尊。”迎着布满了斑点的朝阳,嬴政缓缓举起了双手,他的口中竟然也念起了咒语。
“天雷……”嬴政缓缓念道。
“灭!”
伴随着嬴政的声音,另一幕让我震惊的情景出现了,天空中再次出现了蓝色的光球,这次的数量更多,光球像星辰一样遍布整个苍穹,在嬴政的号令下,无数天雷劈下,每一束天雷都对应着远方的一座座山峰,在被天雷劈中后,那些山峰的表面开始融化,随即轰然崩裂,无数蛰伏于其中的黑色巨鸟从碎裂的山峰中显露出来,伴随着振聋发聩的声音,我的脚下地动山摇,这是巨鸟们拔地而起飞向天际引发的震动,它们从我们的头顶呼啸而过,动作整齐划一,沿着明显是被人精心规划过的飞行路线,直奔西方而去。
那,是天宫的方向。
“乌鹏!”我惊呼道,颤抖着对嬴政问道,“连操纵平雀都困难的你,什么时候有了召唤天雷和操纵乌鹏的能力?”
嬴政得意地哼了一声,没有回答我,我忽然感到面前的这个男人竟然如此陌生,他欺骗了我,在这数年中,他所有表现出来的愚钝都是在伪装他的真实意图,看着瞬间消失在天际的乌鹏,我已经知道嬴政要做什么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瘫倒在地,喃喃自语道。
嬴政甚至没有低头看我一眼,仍旧陶醉地看着朝阳,“朕已经受够了卑躬屈膝的日子,为了朕的子民,也为了朕!朕绝不容许在朕的头上,还有一个可以肆意操纵朕苦心经营的帝国命运的存在。朕将让他们变成趴在朕脚下的蝼蚁,除了默默死去,没有第二条路”
这一日是如何度过的,我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嬴政并没有对我做什么,而是径直返回了皇宫。我反复尝试与昆仑虚、天宫甚至是众神殿的神使们进行联系,但是所有的方向都是一片让人绝望的寂静,直到一轮皓月在天空中升起,我发现它旁边那颗我曾经认为永世长存的亮星——天宫,消失不见了,在天宫的方位,只有一片如同鬼魅般的彩色光带,它们聚集在夜空中,翻滚着、狂舞着,伴随着不断划过的宛如泪珠的流星,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悲哀,直至数日后才消散而去。
我把自己关在家中,虽然我一直不愿相信现实,可是神力的丧失已经打破了我的幻想,我已经无法通过千里镜观察世界的任何角落,也无法操纵任何一件神器,现在的它们仿佛失去了灵魂,与废铁无异了。而现在的我,也已经与一个凡人没有任何区别了。
外部的世界陷入了混乱,嬴政疯狂捕杀丧失了神力的神使们,给他们冠以“术士”、“儒生”的名头,焚烧了一切关于神的记载,并收缴他所能找到的一切神器,连我房间内的那面千里镜也没有幸免,他将收缴的神器尽数销毁,铸造成为了十二座巨大的金属人像,立于咸阳的皇宫中取代了原来矗立的神像。他似乎在向天下宣告,人,终于成为了这个世界的主人。
但我的住所一直十分平静,也许是出于数十年来的朝夕相伴,嬴政并没有对我下手。虽然被他软禁在家,但我的待遇依然很好,每月的供奉也都按时送来,只是名头从“供奉”变成了“月俸”。
我以为会这样被软禁一生,却不想一年后,嬴政忽然来到我的住所,在虚情假意的问寒嘘暖后,他递给我一张肮脏不堪又皱皱巴巴的东西。
“这是什么?”纵然我心中如何想将他千刀万剐,可此刻的我已经没有了丝毫的力量,我只得压制住自己的愤怒,冷冷问道。
“这是一件信物,是西庇阿执政官送给朕的,它的主人,是一个我们的老朋友。”嬴政见我不为所动,便主动将东西塞到了我的手里。
我打开这件信物,发现竟然是一张羊皮纸,上面用西方世界的文字书写了什么,字迹很潦草,甚至还沾着血污迹,显然是匆忙之际所书,信的内容也很简单,只有一句话:
“奥林匹斯山,崩坍了——阿基米德绝笔。”
纸片掉落在地上,我却无力去拾起。
“你是什么时候和西庇阿串通在一起的?”我问道。
“串通?”嬴政的表情略微有些意外。
“不,朕从未和他联系过,这是我们的第一次通信,你手中所拿的这个信物,是人类第一次利用自己的力量跨越了万里遥途所运送过来的。”嬴政说道。
“在那一天,西庇阿做出了和朕同样的选择。”
在那一天,东西方世界的人类在事先没有任何沟通的情况下,同时背叛了神。
我冷笑道:“你妄用神力,可曾想过会受到神力的反噬?你的阳寿最多还有三年,你追求了这么多年的……”
“朕不在乎!”嬴政打断了我的话,“朕,已经达成了不世之功。至于长生不死?朕从来没有真正在乎过。”
看着面如死灰的我,嬴政淡淡地对我说道:“你走吧。”
“走?我还能走到哪去?”我冷笑道。
“到世界的西方去吧,去替我看看这个世界,通过自己的双眼,而不是那些虚无缥缈的神器,你和我,已经自由了。希望你在失去一切之后,不要失去自己。”嬴政看着我,认真地说道,我注意到他并没有用“朕”,此刻他的双眼无比真诚,我能感受到他的语言中没有丝毫的欺骗,那个孩童时期的纯真少年仿佛又回来了。
“及至秦之季世,焚诗书,坑术士,六艺从此缺焉”——《史记儒林列传》
“……收天下兵,聚之咸阳,销以为钟鐻,金人十二,重各千石,置廷宫中。”——《史记秦始皇本纪》
五、
我合上厚重的《史记》,将它放回酒店套房的书架上,史书中已经找不到什么有价值的记载来弥补我的记忆空缺,毕竟无论故事中的失败者是人亦或是神,历史都是由胜利者来编写的。
我来到落地窗前,从盘古大观的顶层向外看去,同两千年前的那天一样,这也是一个金色的九月,只不过城墙变成了林立的高楼大厦,脚下的北四环上车水马龙,行人熙攘,人们开始了新一天的工作,除了身上的装扮和各种便捷快速的交通工具,他们和两千年前咸阳城外那些等待入城的百姓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这是一个新的轮回,一个美好的时代,世界已经完全属于人类,远古那些神的故事经过历代统治者的剪辑,又经过民间的艺术处理,已经成为了神话故事。这些故事依旧在人世间传颂着,只是,除了孩童,没有人会把它们当真。而关于神使们的往事,除了还存在于我脑海中的那些记忆片段,大部分都已像逝去的烟花一样消散在历史长河中。
记忆遗传,不知这是我们一族的幸运还是悲哀,我们拥有远超常人的记忆力,可是却也背负着祖先们的痛楚。千年前祖先辈的往事,依旧如同昨日发生的一样,在我的脑海中不断回荡着。只是这些记忆经过了数十代的遗传后,到我这一代时已经淡薄的如同清水一般,很多事情的细节已经遗忘。据族长所说,在下一代诞生之后,记忆遗传将会完全消失,我们的使命必须在这一代人内完成,这使我不得不在全世界的史书中捕风捉影,试图寻找到一些只言片语来弥补记忆中的空缺。
我拨弄了一下额头上的齐刘海,看着桌上的日记本,那是一些由我亲手写下的内容,在祖先遗传给我的记忆完全丧失之前,我要尽可能多的记录下祖先们的点点滴滴,将这份珍贵的记忆用文字的方式传给我的下一代。
门外传来了凌雪的声音,她在招呼我出发前往国家会展中心了,我答应了一声,急匆匆在笔记上写下了最后一段……
“公元前214年(秦始皇三十三年)中旬,太阳表面发生了史无前例的耀斑爆发,巨大的离子风暴席卷整个太阳系,离子风暴与地球大气发生了激烈摩擦,在地球上大部分地区的夜空中甚至可以看到飘荡的极光。
太阳巨耀斑于东半球时间上午7时爆发,共持续8个小时,结束于下午3时,与之同时结束的,还有人类的神话时代。”——《记忆之外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