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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饭的时候和裴行俭聊了几句,才知道将作监已经今非昔比。好好的一个将作监,太宗年间专门制造军械的大衙门,在阎立本恬淡不争的性格和放羊式的管理下,如今已经沦落工部下属的一个闲散部门。
诺大的一个衙门只剩下大猫小猫两三只,除了阎立本本人还算有些名气之外,其他都是些在朝廷里说不上话的闲散官员,要不就是犯了错贬到这里来的,到了将作监几乎就注定仕途走到了尽头。
朝廷有什么差事,也不会派给将作监,将作监里的官员属吏每日要做的只有两件事:点卯、聊天,将作监几乎要成大唐官员的养老圣地。
按理说清闲是好事,萧庭上辈子做梦都想过上整天上班喝喝茶上上网睡睡觉月底拿钱的好生活,可将作监的官匠们并不这么认为。
像阎立本这样的高层官员还好,毕竟级别在哪里摆着,收入不算低。真正苦的是将作监里最基层的匠人们,他们挂着个‘官匠’的名头,看起来风光,由于没有朝廷派下的活,就拿不到赏钱花红,只能靠那点死俸禄过日子。碍于身份和规矩,他们又不好去民间接私活,就算有官员贵族们家里有活,也更习惯从工部请人而不是到将作监找人,一方面是跟红踩黑的惯性,一方面也是因为将作监实在是太久没有拿出什么像样的成绩,让人对将作监的能力产生了怀疑。
而阎立本似乎恰恰乐于清闲,将作监无事可做,他正好有空四处游山玩水写生采风,有时候十天半个月都不见人影也是常事。这家伙是太宗老臣,与世无争,光是凌烟阁里那二十几张画像的缘故,就没什么人会跟他找茬,所以将作监的境况也就每日愈下了。
要知道在太宗年间,将作监虽然是工部下属,但实际工作中是可以和工部分庭抗礼的,甚至要隐隐约约压过工部一头,你工部做不出来的,我将作监能做,你工部能做出来的,我将作监也能做并且做的更好。工部尚书在匠作大将面前更像是个跟班应差的,往往是将作监研究出来一个新产品,然后交给工部去大批量制作,将作监负责指导监督。
“这么说,他们来我家干活,还是我照顾他们喽?”萧庭笑道。
“可不是嘛,听说要帮男爵府做事,将作监报名的匠人数量众多,这些人都是我在当中选的手艺过得硬的老手。”
一顿早饭匆匆吃完,裴行俭先走一步回长安县办公去了,萧庭带着宋大头和一群匠作府的匠人,来到庄子上的一片空地。
这个位置是萧庭事先选好用来盖作坊的,一面是河,便于取水和排污,另一面是一片树林子,还有一面正好冲着男爵府侧门,站在府门远远的就能看见这边。
“大头,把图纸拿出来,给各位说说清楚。”萧庭对宋大头道。
宋大头背着几张大羊皮纸,当着众人的面在地上摊开,上面用碳条详细的画出了萧庭需要的作坊的样式。
匠人们看见那张样式图,脸皮都是微微一抽,一脸的古怪神情。
“怎么?我画的不对?”萧庭问。
左校属连忙解释了一通,萧庭才明白原来不是自己画的不好,相反,恰恰是因为这几张图画的太详尽了,画的好。
古代的画,一般讲究‘神似’而非‘形似’,导致后世看古代的画,无论是人物画还是动物,都会感觉完全不成比例。
比如唐太宗的昭陵八骏图,明明都是世所罕见的骏马,却偏偏把马腿画的竹竿子一样细,而马身子却肥硕的吓人,跑起来腿还不压断了?这恰恰是当时画家为了表现马腿长膘肥的一种夸张手法;再比如后来的门神画像,明明是一个大将军,却肚大腰圆像个胖子,这种肥硕的身材上了战场就是纯粹的肉靶。但偏偏一眼看上去,画上那个穿着盔甲长着大胡子的胖子,就给人一种很威武的感觉。
连工匠的样式图也受到了这种风气的影响,比如一张水车的样式图,往往只能看出个水车的大概样子,真正的水车只占了整个画面的四分之一,然后为了好看,在边上再画几个辛勤劳作的人,还有一条波澜壮阔的大河,让人一看就有身临其境的感觉。
可问题是,如果按照这样的样式图来制造,做出来的东西和真正的实物样子根本差了十万八千里,不可能有实用价值,有的甚至根本做不出来。虽然样式图的夸张程度远远小于人物风景画,但想要根据样式图造物,难度还是很大,主要得依靠匠人的经验和手艺。
阎大将曾经亲手画过一些样式图,结果可想而知,从这位画圣人手里出来的样式图,好看那是一定的,至于对于生产,会造成什么样的负面影响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萧庭这副几乎参考了后世的机械制图和施工图标准,画风严谨写实,因此见惯了阎大将印象派画风的众位工匠才会表现出异样。倒是宋大头早就习惯了这种风格,他从最早就跟着萧庭,当日萧庭在卧牛村地上,用树枝画的那张水车草图,走的就是写实的路线,清晰明了,哪怕一个手艺平平的匠人,只要按照图纸严格施工就能丝毫不差的将图上画的东西造出来。
小小插曲之后,讲了两句鼓励士气的套路话,萧家作坊的建筑工作正式启动。
萧庭又成了闲人一个,堂堂爵爷就算再怎么没架子,也不可能和一群工匠一块去挑大土烧砖头。
背着个手在庄子上闲逛,搬来这几天时间,萧庭在庄子上进进出出的,庄户们也大多认识了这位年轻的新家主,每走一段就有人跟他打招呼,萧庭一一点头算是回应了。
几半大的娃,跟在萧庭后面叫师父师父的,被家大人拖回去照着屁股就是一脚,骂“没规矩的东西”一边朝萧庭赔礼:“爵爷您别在意,娃不懂事。”
这是以前跟着萧庭学人工呼吸的那几个,小的十岁冒头,大的快有十四五岁了,被踹的不敢吱声。这些都是卧牛村的人,现在已经成了兰陵男的佃户了。
“日子过得还行?”萧庭像个下乡视察的老领导一样问。
“还行。”那个原先是卧牛村的农夫挠挠头,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道:“就是才搬来,眼下又不到农耕的季节,无事可做闲的慌。”
“闲?等着,过几天让你们忙死。得了,去好好闲着吧,我再逛逛。”
萧庭临走时候冲娃挥挥手,呵呵笑道:“以后见着我,还叫师父。你家老子再敢打你,就说是师父爵爷让你这么叫的。”
又逛了一会,就走到了庄子边缘,兰陵庄子一边挨着官道,直通长安。
官道边上,一家庄户扯起了个小棚子,卖些水酒小菜,给官道上来往的行人歇脚,老板娘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女人,原先兰陵庄子上的老住户了,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娃,大的有十几岁,在帮着他娘煮酒切菜,小的才五六岁,光着腚拿了根树枝在小棚子下的写写画画。
见家主来了,那娘子诚惶诚恐的将萧庭迎进了棚子,萧庭也走的渴了,要了杯水酒喝,一边问生意怎么样。老板娘用围裙搓着手,低着羞涩的笑了笑,摇摇头小声说也没啥生意,官道上人不多,不过能赚一文是一文,娃他爹在地龙过境的时候死了,俺两个男娃正是能吃长身子骨的时候,出来赚两个钱,总比在家闲着好。
“得了,你铺子先干着,过两日庄子上有活会分派下来,让你大儿子去找牛管家,就说我说的算他一个。”
萧庭摸出半吊钱丢桌上,站起来就要走,挥挥手示意那娘子不用谢。
刚走出帐篷,官道对面迎面驰过来一匹白马,跑的一阵风似的,转眼到了跟前。马上骑士一拉缰绳,白马一声嘶鸣,前蹄扬起打了个转,然后稳稳的停在萧庭面前。
“喂,半个多月也不见你人,上次那故事还没说完呢,金毛狮王到底死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