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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目光一瞬不眨,径直射过来,脸上流露出慌乱的神色。
银翼,他在看什么?
“他在看我们!他能看见我们!”李一舟脱口叫道。
秦惊羽不由自主上前一步,死死盯着那城楼景象,喃道:“不可能,他不可能看得见我们……”隔着不知千万里的距离,银翼不可能看得到他们,那么,能够让狼小子面露惊骇之色,他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快看,他在动!”雷牧歌低叫。
秦惊羽定睛看去,但见银翼身体慢慢前倾,以一种近乎扭曲的姿势挪动着,一点点直起身来站定,他目光微微上仰,消瘦的脸庞缓慢地,努力朝左右摆动。
他是在……摇头!
站起,仰望,摇头,这一系列动作若是放在平日,不过是弹指间的事情,而此时他却是费尽了全身力气来做,那么艰辛,那么无助。
秦惊羽看得心头发紧,胸口好似有一团火在烧。
景象里的银翼,困乏、脆弱、被动、苦楚,是她从来没见过的,在此之前,他到底遭遇了什么,受到了怎样的伤害,才会变成这副模样?
其他人呢,那些卫部煞部的弟兄们,他们又去了哪里……
雷牧歌见她脸色有异,关切低问:“你怎么了?”
秦惊羽摇了摇头:“没什么,我们走吧。”心里打定主意,就算只有三天时间,她都不能放弃,必须在这沙漠里搜索出些许线索来,为下一次的寻觅奠定基础。
这一次的景象,一直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
一行人没有目的,就朝着城楼的方位前行,尽管感觉走了很长的路程,与城楼之间的距离却丝毫不见改变。
秦惊羽一边走,一边注意观察城楼下的情形。
银翼自从摇头之后,面色逐渐平静下来,又慢慢坐回了城门下,一坐就是许久,除了中途慢吞吞起身去水池边喝了点水之外,其余都是一动不动,如老僧入定般,不知在冥想什么。
最后的画面,是他伸手去推门,刚见他手搭上门板,就觉一阵热风吹来,城楼立时消失,所有的一切都无影无踪。
没有了参照物,前进的道路变得漫无目的,顶上是炙热的日光,脚下的沙粒开始变得滚烫,尽管早有准备,都还是被晒得脑袋发晕,四肢无力。
雷牧歌与李一舟好几次要背她前行,都被她断然拒绝,想起沙漠昼伏夜行的原则,她扬声唤道:“不能走了,找背风处歇息吧。”
那名本土士兵江赞也随声附和,于是众人停下来,找了个背风处喝水歇息,补充体力,等到太阳落山,这才又开始出发。
如此这般,时歇时行走了两日,背囊里的食物和清水逐渐减少,那城楼却再没出现过,也没发现任何有大队人马经过所留下的痕迹。
两天来,除了与天接壤的沙漠之外,他们未曾看到任何人和动物,每时每刻都是机械地行走,干燥的风使得众人脸上脖子上的皮肤开始龟裂发痛,好在秦惊羽在密云岛上有过类似经历,早有准备,从背囊里取出厚实的布巾分发下去,吩咐众人将露在外面的皮肤全部包裹起来,感觉才稍好一点。
白天,火球一样的烈日烤晒着大地,到了晚上,在月光下,一片淡白色的沙漠,又散发出死一般的沉寂,江赞显然已经习惯于这种生活,秦惊羽对此也不觉陌生,但是对这一干士兵而言,就如同到了另一个世界。
“大家坚持下,再往前走一日,就可以到雅克绿洲了,再远我就没去过了。”说话的人是江布,按照原定路线,走到雅克绿洲,这行程差不多也就结束了,补充物资之后就沿原路返回。
据他介绍,这雅克绿洲是离死亡之洲边缘最近的一块绿洲,地方并不大,居住着一些西烈人,有时过往商旅会在他们那里停留,以重金讨得清水和食物,也有商旅将过剩的货物就地贩卖,减轻行进负重。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一个小型市集,在这广袤的沙漠里,也算是一处不错的风景。
听着他的描述,大家脚步都变得轻快起来,一路跟着他走,等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果然看到前方有零落的棕树,和像是孤岛似的露在沙漠上的泥土,又走出了几里,便看到一座村落,四周有稀稀拉拉的草木环绕。
绿洲本身,已是沙漠中的奇迹,更让人兴奋的是,这雅克绿洲还有一个面积不小的湖,湖水清澈碧绿,湖边全是树,在大湖的旁边,还有延伸出两个小湖。
湖边不单有帐篷,而且还有简陋的砂土房屋,男子头包白布托着货盘,女人则是蒙着面顶着水罐,与大夏人的装扮迥然不同,别有风情,他们在帐幕和房屋之间穿来穿去,吆喝叫卖,俨然就是一处世外桃源。
当一行人停在湖边时,所有的人都以惊奇的眼光望过来,大概从来没见过这样徒步而行的旅者,都觉得不可思议。
江赞先过去跟周围村民打了招呼,低声交流几句,见村民们脸色还算和善,秦惊羽也走了过去,对着近处的一名女子掏出准备好的画像来:“请问,你见过这个人吗?”
画像是杨峥执笔,再加上两人的描述,由雷牧歌做了些修改而成,与银翼本人有七八分像。
那女子犹豫了一下,才向她走了过来,盯着画像细看。
秦惊羽放柔声音问道:“我们要找这个人,大概是半年前进入沙漠的,你见过他吗?”
那女子看得摇头:“没见过。”
秦惊羽又掏出那城楼的图像问道:“这座古城,你知道在哪里吗?”
那女子看了看,还是摇头:“不知道。”
一连问了好几个人,得到的都是相同的答案,秦惊羽也不死心,把画像给了江赞,让他去询问,也是同样的结果。
围着村子走了一圈都是一无所获,秦惊羽面色不变,心里却是微微一沉,听得雷牧歌在身旁低声发问:“看来雅克绿洲没有我们要找的人,我们补充下装备,趁夜返回如何?”
李一舟也凑过来道:“要想在这样大的沙漠找一个人谈何容易,再说他都失踪半年了,要能走出来,早就回大夏了,何必等到现在?还是放弃吧。”
返回……放弃……
就这样丢下银翼和弟兄们,两手空空回去,她不甘心。
秦惊羽看了看天色,似是下定决心:“我想在这里逗留一日。”在这浩瀚无垠的沙漠里,一天时间走不了多远,也做不了什么事,但她的直觉告诉她,也许会有所发现。
雷牧歌定定看着她,被她眼底那一抹坚毅之色所打动,叹气道:“好吧,不过我先说好,不管有没有收获,明晚一定要往回走。”
秦惊羽重重点头:“一言为定。”
在一户村民家用过晚饭,一干人等围坐在湖边,点起一堆篝火取暖歇息,低声说话。
秦惊羽被雷牧歌和李一舟一左一右夹在中间,正望着跳跃的火光昏昏欲睡,忽然听得远处传来叮叮当当的驼铃声。
过不多时,村口光亮燃起,人群涌动,响起阵阵欢呼声,有人扛着大包小包的货物往村里走,江赞见她看得入神,解释道:“是过路的商队在此歇脚,将货物分散运送去大夏。”
秦惊羽心头一动,从西烈方向来的商队,会不会带来一些有用的讯息?
拉了下身边两人,起身往村口而去:“走,过去看看!”
走到村口,但见来人清一色的男子,人数有二十余名,都是西烈商人的装束,正与当地村民高声交谈着,绘声绘色讲述着一路遇到的险情。
“咳,你们都不知道,那风沙大得要命,我们全部人都躲在骆驼身下,才逃过一劫。”
“是啊,可惜有一箱货没栓紧,给吹得没影了,唉——”
“夜路走多了总会撞到鬼,人没事就已经很庆幸了……”
“还说这些干嘛?”村长笑呵呵过来,拉着那为首的商人往回走,“走吧,大家伙都去我家喝酒去!”
眼见一群人开开心心往屋里走,秦惊羽赶紧上前,抱拳问道:“诸位大哥请留步,我跟你们打听点事情行不行?”
那队商旅诧异看着她,纷纷停下脚步,为首的商人皱了下眉,面色还算和缓:“什么事?”
眼角余光瞥见雷牧歌与李一舟也跟了过来,秦惊羽定了定神,将银翼的画像和城楼的图样递了过去:“我朋友在这沙漠里失踪了,我最后得到的讯息是他被困在这座古城里,不知各位这一路过来,有没有见过他,或是见过这城楼?”
那商人借着屋檐下的灯光瞟了眼,摇头道:“都没见过。”
秦惊羽仍不死心,拿着画像图样又去问其他人,那队商旅倒也热心,将画像图样传看了一遍,却都是摇头:“没见过。”
收回画像图样,秦惊羽道了谢,叹着气往外走,迎面走来个中年汉子,一只手掌伸了过来。
“什么古城,给我看看?”
没待她回答,背后有人叫道:“老秋,你磨磨蹭蹭的,跑到哪里去了?”
那老秋笑而不答,人群中蹦出个声音道:“你们还不知道么,老秋在村子里找了个相好的女子,幽会去了!”
“就一会儿时间,幽什么会!”老秋笑骂一句,转头过来看着秦惊羽,“我经商二十年,这条路走了不下百次,大大小小的古城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秦惊羽听得大喜,急忙将图样展开给他看。
老秋看了半晌,招手去唤那为首的商人:“达纳,你来看看,这城楼是不是和我们遇见那几个大夏年轻人的土城有些像?早年还没太破败的时候,看起来就应该是这样的!你看,这里是城门位置,这里的水池,就是我们看到的那个坑,还有这里,这里……”
那达纳走过来,看着他在图上指指点点,慢慢变了脸色,讶然叫道:“哎,还真像!”
“大夏年轻人?”秦惊羽惊跳了下,一个箭步过去,拉住老秋急急问道,“你说什么,什么大夏年轻人?他们长什么样子?现在人在哪里?”没找到银翼,能找到卫部煞部的弟兄也好啊!
老秋答道:“就在我们前天经过的一座土城,在那里遇到四名大夏年轻人,不听劝,非要往沙漠深处走,我们也就懒得理会,任由他去。”他想了想,比划道,“其中一个长得挺白净,其余三人黑些,也壮实些。”
秦惊羽问了下其穿着打扮,感觉有些似是而非,不能肯定,便问:“这土城在什么方位?”
“在西北方向,距雅克绿洲有一天多的路程。”
秦惊羽听得点头,目光落在屋外的骆驼上,灵光一闪,忽然开口道:“你们这里有多少只骆驼?能不能都卖给我?”
达纳朝她打量几眼,笑道:“在沙漠里行走的人,什么都可以不要,这骆驼却是不可缺少的,你买走我们的骆驼,难道要我们把一路步行把货物扛着去大夏?”
话音刚落,众人顿时发出一阵哄笑。
“你这小子,真是信口开河,不知天高地厚,哈哈哈……”
“你们——”
秦惊羽也不气恼,拦住欲要发作的李一舟,微笑道:“这货物与二十三只骆驼加上利润一共要多少钱,你开个价便是。”
达纳看这少年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也没太当回事,稍微思索一下,报出个天价来。
秦惊羽摸了摸腰间,暗自庆幸,自己在出发前鬼使神差将杨峥那里的银票抓了些在身上揣着,于是一口答应下来。
那队商旅从未见过如此豪爽之人,惊得瞪大了眼。
秦惊羽见达纳面露犹豫,赶紧又补充道:“其实我也就是借用下,你们就守着货物在这村里等着,等我们两日后找着人回来,银子分文不少,骆驼也都还给你。”
“要是没回来呢?”达纳迟疑着问。
“要是没回来——”秦惊羽拖长了声调,将几张大面额的银票塞进他手里,笑道,“货物还是你的,这些银子,够你带着大家买处庄子娶媳妇生孩子了。”
达纳看清楚手中的银票数额,大喜过望,险险要跳出来,生怕她反悔似的,拉着她直往屋外走,边走边招呼众人:“快,快把骆驼上的货物全部卸下来!”
凉风习习,深黑色的夜空繁星闪烁。
给骆驼喂水喂食,整理行装,做好一切交接工作,半个时辰之后,他们已经是骑着骆驼,行走在前往土城的路上。
有了骆驼代步,一切都变得轻松容易起来,再加上货物卸除,轻装上阵,骆驼也跑得欢畅,一天多的路上一晃而过,到了第二天晚上,就来到老秋所说的那座土城。
土城尽是些残垣断壁,早已被废弃了不知千百年,根本看不出原貌,只看到一圈圈低矮的土墙,和一些大大小小的石块,风一吹,顿感无比苍凉。
秦惊羽跳上一圈土墙举目四望,高声喊道:“有人在吗?有人吗——”
经过一段时间的习武,感觉自己气息强劲不少,在这空旷之地,声音传出去老远。
静默了一阵,土城深处蓦然响起一声回应,有人欢喜叫道:“哎,我在这里!”一道黑衣黑裤灰头土脸的人影慢慢从废墟里爬出来,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听得那熟悉的嗓音,秦惊羽气得没险些晕过去——
竟然是周卓然这个绝世活宝!
自己费了这样大的功夫,拉着一队人马,浪费了一天多时间和数万两银子,就找到这么个土拨鼠样的傻小子!
“怎么是你,你怎么这副德性?”
雷牧歌愕然发问,李一舟则是指着那几人身上的衣装哈哈大笑:“说说,这衣服是哪里捡来的?”
“不是捡来的,是……”
不待周卓然说完,秦惊羽已经是气急败坏冲过去,揪住他的衣襟叫道:“你不是回天京了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周卓然摸着脑袋,呐呐笑道:“那些士兵,我趁他们没注意用了点百花楼的迷香,就偷跑出来了。”
看不出呢,这绣花枕头脑袋越来越好使了,秦惊羽翻个白眼又问:“你身上穿的是谁的衣服?”破旧的毡帽,素色的粗布衣裳,脚上的布鞋还破了个洞,任谁见了都不会和那个京城阔少联系起来!
“那个,他们在后面追,我怕被抓回去,就去和农户换了衣服……”
“你不是有五名随从吗,还有两人呢?”
“有一个被那些士兵抓住了,还有一个不肯跟来,半路上自己跑了。”
秦惊羽气得说不出话来,自己之所以会误以为是暗夜门弟兄,还不是因为这些错误讯息!
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她接受现实,问出最关键的一句:“你怎么笃定我在沙漠里,一个劲往深处走?”
周卓然笑得那叫一个得意:“我一路问询,有人告诉我他在这里见过殿下,我跟他描述殿下和雷将军的模样,他直说就是,我一高兴,给了他不少银子!”
“你……真是……太聪明了!”秦惊羽揉着额头,实在哭笑不得。被人卖了还帮人家数钱的事,这世上只有他才做得出来!
骑着骆驼行走了一天多时间,中途几乎没歇口气,此时心神一松,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撇开周卓然,勉强在土城走了大半圈,也没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至于与那海市蜃楼中的城楼相比,更是没半点相似之处。
见众人皆是面露倦色,秦惊羽便与雷牧歌商量,就地歇息一阵,半夜时再出发折返。
士兵们躺在土墙周围,显得很高兴,这样的一个住宿地方,比起傍着骆驼睡在沙上,闻着骆驼身上刺鼻的骚味入眠,总是要好得多了。
沙漠夜里极冷,秦惊羽在一圈围墙中坐了下来,雷牧歌坐在她身边,看着不远处李一舟和江赞一起在骆驼群里转来转去,仔细检查。
“冷吗?”雷牧歌柔声问道。
秦惊羽摇摇头:“不冷。”后颈上莫名有丝凉意,汗毛竖起,她皱下眉,环顾四周,也没觉得什么不对,或许是自己太敏感了?
“哈哈,看我找到什么?”
声音响起,周卓然一路雀跃奔过来,手里拖着块长方形的物事,秦惊羽借着月光定睛一看,不觉哑然失笑,原来是一块破草席。
在沙漠里,一切都容易被保存得很好,这草席虽然破烂得不成样子,但垫着睡觉倒是不错。
“你自己用吧!”
秦惊羽回应一声,觉得腰被磕得有些痛,于是将神剑解下来放在地上,刚做完这个动作,就听得周卓然停下来,站在那里轻咦一声,忽而不动,低头去看脚下,声音发颤。
“快来,有鬼啊——”
雷牧歌腾的跳起来,秦惊羽直觉去摸身边的剑,却摸了个空,侧头去看,风沙缓缓流动,沙地上空荡荡的,哪里还有神剑的影子!
头顶蓦然起了一阵风旋,周围漫出一大片灰雾,影影幢幢,看不清人影。
“牧歌!”
秦惊羽伸手去抓身边的人,只抓到一片虚无。
灰雾里听见吱吱的叫声,她骇然后退,一脚踏出便觉不对,竟像是踩进了一团空气之中,无法控制身形,伴随着啊的一声惊呼,整个人都是朝下坠落——
坠落,不住的坠落,直至无尽无限的未知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