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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货抓起碗,张大嘴喝了一口酒,顿了顿,声音低沉地开始说:那年我家大楞不是刚从队伍上回来吗,人家上头看他在过部队,见过世面,又是贫农的娃子,就让他当了队长。没多久,搞土改,大楞领着人开始分官庄有钱人的地、窑、东西。
文瘸子说:官庄除了弓家有钱有地,剩下的人家都是穷的清淡淡的。你们分东西、分地,不就是分的弓家的嘛!
二货说:就是。弓家的地分给官庄各家了,窑和院子没法分开分给众人,索性大楞他们也就没有分,可是也只给弓学仁和老娘娘丢下院里个漏雨的西房,剩下的都归了集体。庄里有人看见除了地,没有分到钱啥的,就说弓家以前家里藏了很多现大洋。有拿大瓦盒(作者注:瓦盒是个土烧的瓦器,口小肚大。)装的,有一卷一卷的。甚至有个给弓家扛过一辈子长活的老汉说,他曾经亲眼见过当年在县城当警察局长的弓家大小子派人,赶着骡子驮着柳条筐给弓学仁往家里送过现大洋,每年都一筐一筐的送。
二货没有见过,大楞也没有见过。但是既然有人说这个事情千真万确,还把前胸脯拍的山响地发誓这是真的。大楞也就相信了。于是开始问弓学仁和老娘娘。
弓学仁一口咬死这是根本没有的事情。他说地弓家确实是有些,每年也能收些租。可是家大业大开销大,老二隔三差五上城里败兴鬼一样吃喝嫖赌,而老大根本就没有像人们说的那样往回家驮啥现大洋,反倒是他这个当爹的没有少给老大补贴官面上的各种开销。
看起来,这个干瘦的弓学仁说的好像就是真的。大楞他们在弓家翻箱倒柜的找也确实没有找到什么现大洋。
有群众不乐意了,认为这是弓学仁在捣鬼。他没有说实话。不知道谁在人群里喊了一句:不说实话就吊起来!大楞其实也不想把个老汉吊在梁上挂着。可是他认为这叫翻身农民的土改积极性,轻易压制是不对的。大楞没有阻拦,于是弓学仁被吊在了东房的大梁上。
大楞问了半天,也没有问出来。弓学仁死活就是那么一句话:没有。大楞就到西房这边来,准备再问问弓家老娘娘,看能不能问出些什么。在西房这边呆了没有多会儿,就听见那边房里弓学仁杀猪般的嚎叫!
大楞几步穿过院子里的青砖地,进了房看见弓学仁窑里系跟绳子,绳子下边拴着个小磨盘!绳子紧紧的勒住弓学仁的腰。大楞问那几个看弓学仁的,是谁拴的,结果大家看他脸色不对,谁也不承认是自己干的。
大楞心说算了,给李老头解下来吧。不过他又转念一想,要不趁机吓唬吓唬这个老头和那边的老娘娘吧,也许有希望。
他边让人往下解开弓学仁,一边说:弓学仁,今天是给你个警告,少吊了一会儿磨盘,晚上睡在炕上好好想想,明天我再问你,明天你要是还不说现大洋在哪里,我就让人把你们两口子全吊在这东房大梁上,一人一扇小磨盘!你要是觉见能受了,你就死硬到底!来两个人,架他回西房!
大家看大楞回家,不吊问弓学仁了,各自也就散了。大家心说,老头回去和老娘娘一说,保不准明天就说了,到时候各家应该都能分到个十块八块现大洋的吧。
第二天早起,地里还没有啥活的官庄人们又挤进了弓家院子,准备继续问老头和老娘娘现大洋的的事情。
然而,推开西房们,却发现只有老头在炕沿上斜斜坐着,脸上没有什么颜色,也不出声。大楞问老娘娘去哪里了,老头反复只有两个字:走了。再问也没有问出来到底去哪里了。
大楞想想,隔壁最近的村子也在二十多三十年里以外,一个裹过脚的小老娘娘,也走不了那么远。保不准是怕问现大洋的事情,跑了藏起来了,而且应该走不远就藏在近处。他大手一挥:近处找。指定是藏了!
整整一个前晌,全庄子人的找,都没有结果。
大楞他们还在心里想:藏的真够好的!大楞自认为在这片小时候玩的熟透了,没有什么地方他找不到的。可是偏偏就是这个小脚老娘娘没有影!
中午人们找累了,都顶个阳婆爷(作者注:阳婆爷就是太阳的意思)往回走。这时,从庄子背后回来个放羊的,是猴四赶着羊回来了。猴四问大楞这是找什么,大楞说是找人,找弓家老娘娘。猴四说今儿早上赶羊出坡时看到有个人往梁背后走了,个不高。猴四还说,梁后也没什么地,去那里干啥。急着赶羊出坡的他也没太在意,就先走了。
大楞明白了!他带着人赶紧往梁后的崖边跑。
很快,庄里一众人都站在了崖边,四处看,没有发现有老娘娘的身影。大楞心里沉了下,说,妇女们都回去吧,男人们跟我下沟里找,注意着点看草里面有蛇啥的。
男人们饶半天才在崖东头找着根下沟里的路,杂草都盖满了。这个沟因为太深而且地也长不好庄稼,庄上人早就把它荒了。很多年没有人走的路,很难看出来。一群人将就着边走,边往下拽着草出溜,总算是到了沟底。大家每人手里拿根长棍棍拨开一片片草,磨地搬找过去。
朝深沟开口的地方找过去,没有发现任何踪迹。他们扭回头朝沟掌里边找。到头了也还是没有结果。有人看大楞,那意思是找不到怎么办?大楞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队长,这边有个崖上雨水下来冲成的水圪洞,挺深!有人在那边叫唤。
大楞到了跟前,就看见这个水圪洞边上长了慢慢一圈老猫胡子(作者注:老猫胡是当地的一种野草。),也?不见里面有啥。他让人去找了根长些的棍子,拨开了老猫胡,一群人都朝里?去。
既是意料外,也算是意料中。弓家老娘娘头朝下杵在圪洞里面。圪洞底子上的泥还没有干,老娘娘鼻子上面的部分在泥里。单看在泥外边的那半张脸,上头血里胡搽的。脸上流血的口子看样子是从崖上跳下来时矮树杂草、圪针啥的划破的,这时有人叫唤了一声:老娘娘怎么还笑呢?!
众人再?,发现这个满脸是血的老娘娘的下半张脸上还真是有那么些笑的意思,而且这个笑容还越来越明显,渐渐都能?见老娘娘剩下的半嘴牙!
鬼,不知道是谁给撂出一句来。有人这个时候就开始扔了棍子连滚带爬往梁上跑。一个人跑,就有一群人跟上跑。
大楞回头一嗓子:全回来。鬼什么?就是有鬼也不能在阳婆爷底下、大白天有吧!看你们这群人的色水!(作者注:色水在当地的方言中大概就是形象的意思,大楞这句话是讽刺和挖苦众人,相当于东北老乡说:瞧某某那个熊样。)
众人停住脚,人家大楞说的也是。没听说大白天遇鬼的,再说这么多人。于是有的人就开始不好意思地又从坡上下来,捡起扔在草里的棍子。
大楞让人下去把老娘娘拽上来。没人动。大楞火了:都给我起开。还算是男人!大楞让人用棍子把自己顺下去,把腰里的布带子解下来拴住老娘娘,发现还不够,又让人从上边扔了一根下来,接上才将就够长了。拴好把带子头甩上去让人使劲拽。
上边一出力,老娘娘的上半个脸从泥里出来了,大楞就那么?了一眼,发现这个死了的老娘娘眼睛还没有闭上,就是这么无光地瞪着。当老娘娘的尸体从大楞身子跟前擦着草皮往上走时,他发现有股凉气也顺着过来了!大楞看看天上的阳婆爷,心说这天也不凉啊!可是刚才那股凉气就和下来霜后官庄早上的凉风一样,吹的胸口头狠狠地凉了一下。
大楞被人从圪洞里拽上来,没说刚才碰到的那股日怪的凉气。他不想没事寻事。要是想从崖顶上把老娘娘拽上去,那么得有人回庄子寻根长绳子。还得有人在沟底等着拴绳子。看众人那个样子,大楞心里骂了一句:一群不起山的货。他决定自己留在沟里等着拴绳子,其他人去找绳子和负责往上拽。
众人听说可以先走了,马上朝梁上爬去。
沟里就剩下大楞,还有这个横在草皮里血里胡搽的老娘娘了。大楞不想看,说实话也不敢看这个死人的脸。尤其是那两只没闭上的眼。大楞回想起夜儿晚上(作者注:夜儿就是当地方言里面昨天的意思。)他吓唬弓家老汉的话来,会不会是老头晚上回了西房,把那些话和老娘娘说了。老娘娘怕第二天真的受那个活罪,就跳了崖。想到这里,大楞呸的一声,心说这叫啥事!他觉得自己也没想着真去吊老娘娘。自己好歹是部队回来的。和这群老农民不一样,脑子里面还是有些条条划划的。怎么就出了条人命呢?想到这里,大楞更加不敢看老娘娘了。他故意往远处走了几步,站着等人来。
大楞就这样背着老娘娘站了没多大一会儿,上面有人喊说接着绳子,说着绳子就下来了,是根庄里人在南井沟从井里拔水用的井绳,上面还带个铁钩子。大楞把绳子在老娘娘腰里饶了几遭,就晃绳子示意往上拽。
老娘娘被上面的人费了个死劲拽上去了,绳子却再次被顺下来了。看这架势,是怕大楞腿不是很好爬起坡来吃劲。大楞本来都已经把绳子抓在手里了,转念又想到这根井绳刚刚拴过死了的老娘娘。他把绳子赶紧扔了,喊上面人把绳子拽上去,自己拽着草根和小榆树、小柳树啥爬上去。
老娘娘被抬到了院子里。人们卸下块门扇,放在两张长板凳上,把个死人搁在上面。就散了。
大楞回家后,二货问了句:听说是在后山沟里找着的?跳崖,这是个屈死法啊!你还是给张罗下,埋了吧。
大楞:这个也归我管?
二货:你不去,我去张罗。那人家家里也没有啥后代,一个老汉能张罗得了这个事?
大楞只好找了庄上几个会张罗这种事务的人,大概给老娘娘找身衣服穿上,把那个白皮棺材抬出来,底下放了枕头和褥子,把人搁进去,按规矩给脚下胡乱塞了个青砖,盖了被子。
大楞想想,眼下这也没有啥吃食当供仙(作者注:供仙的就是祭品。)的。罢了吧,他回家给拿来几个窝头,按照神三鬼四直接摆在棺材前面地上。回头和那个一直呆不做声的弓老汉说:你自己守这个灵吧!你家也就你一个了。明天我找人抬出去发送了。
大楞也回家了,这一夜躺在炕上,他怎么也睡不着,就跟鏊子上的棒面饼子样,翻过来翻过去,小妮都被他翻腾醒来好几回。
快天亮的时候,大楞有些迷糊了。刚合上眼睛,却在耳朵跟前听见个老汉的声音:回来啊!你回来啊!大楞一下睁开眼,迷糊一点没了。他推推小妮,问小妮听见没有,小妮迷迷糊糊听了一阵,说哪里有声音,翻身睡了。
大楞再也没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