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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爷踱到我的身边,低声说到,“刚才是谁,宣称自身不会情绪外露?”
我用手指抹去眼角的泪,歉意地朝他一笑,“是的,我太高估了自己。”
诺如被人牵着走了过来。她放开侍女的手,挪动脚步跑到我的身旁,依偎在我的膝边。
我们四人落座后,便有伙计来询问点单和茶水。我回头看看,想请许姑姑坐下,她微微摆手,往后面站了一点。因在外面,我只好作罢。
环顾茶楼,略有些清冷,但也有三五桌的客人分散于各处。
一会儿功夫,桌上便摆满了各式点心、小食和茶。我拿起放在我面前的一块糕点,看着十分精巧,闻起来,是小时候吃过的桂花糕的香味。一瞬间特别想尝一口。
于是,我将它递到嘴边。
一股掌风从我面颊拂过,等我回过神来,糕点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的侧边,雍正爷淡淡地地对我说道,
“夫人在外人面前,不讲究规矩的么?难道不应该请为夫先用?”
我有点儿目瞪口呆。此人出门在外,是这么讲究规矩礼仪的吗?
我一时语噎。
想了想,我开口询问他,“您喜欢吃什么?我来给您拿。”
我指着桌上的各式糕点问他。
他没回答我,也没看我。
穆侍卫突然迅速地移动到桌边,他的手掌拂过各处,面色严谨。我这才意识到,他是在验毒。我的脸红了起来。离开伺候身边这位爷生活起居的时间,也不过才短短数年,我已经完全忘记了这些最基本的事项。还傻傻地问他,您喜欢吃什么,我来给您拿。
原来,在阿诺的嫡亲大哥瓜尔佳.成岩的茶楼,还是需要验毒的啊。
我的心里,稍微感觉有一点儿异样。原来,这就是所谓的防人之心不可无。
我微微抬眼,看了雍正爷一眼。
这位爷于是将脸转向我,漠然地说,
“夫人的大哥,此刻可不是在这座茶楼里掌着大厨的勺,或者跑着伙计的腿。”
我松了一口气,脸上略感火辣,朝他笑了一笑。
他又低声说,“夫人的眼睛在说话。还尽是些笨人才会说的话。”
我赶紧低下了头,不再看他。
诺如晃荡着她的腿儿。等到雍正爷示意,她便开始将桌上好几样糕点同时塞到了嘴里,脸颊吃得鼓起来。弘旺则略微有些拘谨,但也叉起一块,放入嘴里细嚼慢咽。
雍正爷看着我说,“怎么,夫人不高兴了?为夫替你拿。”
说完,他伸手将好几块桂花糕夹到我的碟中。
我轻轻问他,“我是不是真的没规矩?应该等你,或者孩子们先用?”
他伸手轻握了我的手一下,低声说,“傻不傻?当然是随便你吃,尽管吃。”
我觉得有些赧然,点了点头。将一块桂花糕含进了嘴里,清香四溢。我看着他笑。
他也微微一笑说,“夫人承认自己笨,倒是一直很爽快。这一点上为夫是自叹不如。”
这位爷的表情,似乎很开心的样子。我也只好承受他言语上的小小嘲弄。他似乎很喜欢我们这样的对话方式。
不见外?这三个字跳入了我的脑海,我微微笑了起来。
他伸手从我的碟子里,夹起了一块桂花糕。
他的动作让我心里一紧。我看了看诺如和弘旺,他们似乎没注意我们这边的动静。
我看着他叉起的那块桂花糕,心跳有些快。四周可都是人啊。但是,谁敢违拗这位爷的意思呢。于是,我微微张开嘴等着。心里想着,要喂就快点。
这位爷一手将桂花糕送入了他自己的嘴里。过了片刻,他瞥了我一眼说,“太甜了。”
我转过头,不再看他。
他闷声笑了起来。
将帝王之术,用来对付自己的女人,好意思么。我愤愤地想,决定不再理他。
猫戏老鼠,这个阿诺用过的名词,又一次闪现在我的脑海里。
正在遐想之时,楼梯口出现一些动静。有一老一少,互相搀扶着走上楼梯。转过身来,发现是一位垂髫少女,身形幼小,和一位老者。少女手中,似乎拿着一把胡琴。他们走到正对的一桌客人身边,似乎在低声询问站着的侍者。然后又问了几家。
这是在卖唱吗?
终于,他们在一桌客人面前停住。果然,少女调整琴弦,开始咿咿呀呀地弹唱起来。远远的歌声传来,隐隐约约竟然有几分与黄梅调相似。我一下子感起兴趣来。此时距离徽班进京尚远,所以在京郊能听到黄梅调,那是十分珍贵的一件事。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一老一少。
雍正爷轻轻咳了一声,我转头看他。他问我在看什么。
我说,“那边有人弹唱黄梅调。”
他朝对面角落看了一眼,没有作声。
我接着解释说,“是我的家乡戏曲。”
他点了点头说,“知道。”
等那一老一少弹唱结束,拿到赏钱,我迫不及待地,对着站在不远处的一位酒楼伙计说,“麻烦您,可否过去请那两位过来一下,我要点歌。”
雍正爷握住了我的手臂,我回头看他。他略微板起了脸。
我尽量温柔地朝他笑了笑说,
“待会儿点歌,还请老爷先点。”
诺如听到我的话,大声说,“额娘,我要先点,我还饿。我还要吃这种。”她指着桌上空了的装小笼包的蒸笼说。
立即有人下去办了。
我看到雍正爷微微摇头,但是他面色稍霁,看着也不像生气的样子。
说话间,那一老一少便走到我们的身边,给我们磕头行礼。女孩子看上去,比弘旺的年纪似乎还小了一两岁,“老人”其实面相并不老,但是行动上却又像一位真正的老人了,微微驼着背,满身生活的沧桑感。
那位小姑娘,看着我们周围站着的几位侍卫大哥,似乎有些颤颤巍巍的。她身边的中年人也低头默不作声。过了很久,她怯生生地问,“太太,请问您要听什么曲子?”
我朝雍正爷看了看,他没做声。
我又回头看看许姑姑,她也低着头。还是要我先点啊。那刚才身边的这位爷拉我做什么。于是我尽量慈祥地对那位小姑娘说,
“别怕,我们不是坏人。”
雍正爷好像笑了一声。
我被他打断了,只好顿了一顿,又起声对那个小姑娘说,“你会唱什么,就唱什么吧。”
话音刚落,那位中年人操起了胡琴,小姑娘手上的胡琴也咿咿呀呀地配合着拉了起来。
那位中年人拉的,端的是一把好琴!那一刹那,简直让我想起了二泉映月。
我沉浸在音乐里,那个小姑娘,开口唱了起来。
“书房门前一枝梅,树上鸟儿对打对。喜鹊满树喳喳叫,向你梁兄报喜来。”
歌声悠扬悦耳,十分动人。
我一听内容,反应过来,立即举手说,“哎,不好意思,请停一下。”
一时之间,小姑娘与她身边的中年人都停了下来,很是惶恐的样子。
我看了看坐在我们侧对面的弘旺,他面色窘红,微微低着头,显然是听懂了歌词。
歌声虽然优美,但是这个主题,好像不太适合家庭时间啊。
雍正爷拿眼睛看着我,似乎在笑。我觉得有点儿额头见汗。是谁有这样的趣味,让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弹唱这样的曲调?虽然并没有什么不雅,但听着她稚嫩的声音,唱十八里相送,总觉得有些不太妥当。
我看那位小姑娘此刻有些瑟缩的样子,很不忍心。于是我对她说,
“你唱得很好听。就是,你看,我请你过来,主要是,”我环顾一圈,好像只有诺如可以栽赃了,于是我说,“主要是我家的小姑奶奶想听人唱歌。你会不会什么儿歌?哄小娃娃睡觉唱的那种?”
小姑娘面色微红,静静立在那里没做声。
诺如听我这么说,很配合地说,“睡觉觉,额娘每天都给我唱歌。”
转眼之间,这个小人儿已经高声唱了起来,
“在那遥远的小山村,小呀小山村,我那亲爱的妈妈,已白发鬓鬓”。
她那悠扬的歌声,竟然和这位唱歌的小姑娘相比,不遑多让。
雍正爷勃然变色,一股低气压似乎在我身边扩散开来。
穆侍卫与众侍卫立即四散。很快,茶楼里其他几桌客人便如鸟兽散。侍卫们将卖唱的小姑娘老少二人也带了下去。
只有诺如浑然不觉,还在那继续放声歌唱着,
“过去的时光难忘怀,难忘怀,妈妈曾给我多少吻,多少吻。吻干我脸上的泪花,温暖我那幼小的心。妈妈的吻,甜蜜的吻,叫我思念到如今。”
我看雍正爷真的面现怒色,连忙向前搂住诺如,制止了她。她不解地回头看我。
我的心,砰砰地跳着。这是因为郡主在茶楼这种公众场合唱歌,会影响她的声誉?
我觉得有些不安。我想,我还是应该向这位爷解释一下。
我喃喃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诺如会唱起歌来。”
雍正爷坐在那里,没回应我,也没朝我看。
一直坐着没动静的弘旺此时站了起来,他略微倾身,将诺如抱了过去,然后朝我们说,
“阿玛,额娘,诺如方才唱的歌极好听。儿很喜欢。”
我微微有些窘迫,于是伸手过去,想拉雍正爷的手。他的手有些凉,但是他也没有躲避我。
正在此时,我的身后,传来一阵脚步踩踏声。有几人玄衣劲装,瞬间便到了眼前。
当头一人。当头一人。那熟悉的眉眼,便是我在此地的大哥,瓜尔佳.成岩!
六年多快七年未见,他也从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人,变成了如今这样一位年近三十的武将。面容更加成熟沉静,然而,我看到他的眼睛,一阵激动。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我。
他低下头,躬身请安,
“微臣瓜尔佳.成岩,在此给雍亲王与福晋请安。雍亲王与福晋吉祥。给贝子爷与郡主请安。贝子爷与郡主吉祥。微臣罪该万死,来迟了一步,竟然让雍亲王与福晋久候。”
我浑身微微颤抖。
雍正爷在这个时候,倒是伸手握住我摆在腿上的左手,用力握了一握,他的手掌,重新那样温暖。我回头看了看他,我的眼模糊了,一行泪,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我伸手擦了擦泪。我发现雍正爷还未叫起,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半跪在那里的大哥,有些着急。雍正爷端起桌上的茶碗,吹去茶沫,慢悠悠地喝了一口。然后看了看我。他朝我示意了一下我面前的茶杯。
我后知后觉地端起茶杯,也喝了一口。这个当口,似乎我的泪也干了。
于是雍正爷缓缓说到,“成力致,你的面子好大,本王夫妇看来是请不动你。”
我看到成岩的肩膀猛然抖动了一下,连称微臣不敢。
我有些着急,但不知如何帮他。
雍正爷接着又说,“本王的福晋,听说她之前的位置也有人当过,颇有些心气不顺。今日强逼着本王,带她来寻你的晦气。你小子倒好,给脸不要脸。这下子你可要把皮绷紧了。”
成岩完全跪了下来,将头伏在地上。我受不住他的这个叩拜大礼,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正在这时,我福至心灵,开口喝到,
“不知将军的妹妹,名唤莲儿的那个,有无嫁到一个好人家?”
成岩微微抬头回答,“末将只有一位亲妹,已经仙去。”
我心中一惊,差点就地坐下。
雍正爷在此时向他们说到,“起来回话”。于是成岩与他的随从们便起了身,微微低着头。
我寻到了椅子,慢慢坐了回去。
我努力控制着自己颤抖的嗓音说,“怎么会?还有一位瓜尔佳.成莲,今年刚满十四岁。”
雍正爷冷冷喝道,“成力致,本王福晋对你那位做过御前女官的妹妹甚为在意,对你的家事了如指掌,你竟敢撒谎么?”
成岩躬身回答,“微臣不敢。下人生的,不过还是下人罢了,微臣不会将之称为舍妹。”
我听到他的话,长长出了一口气。
简直快被这位大哥吓死,我还以为莲儿会出了什么事。
雍正爷又接着说,“雍亲王福晋问你呢,此人有无嫁到一个好人家?”
我屏息等着成岩的下文。
他似乎微微皱了眉说到,“前阵子,微臣的额娘似乎在看人家。”
我轻轻问道,“将军的阿玛额娘可好?”
话音未落,雍正爷加了一句,“本王福晋说过,听宫中记述,你的那位女官妹妹,生平最爱捻酸吃醋,因此着意调查了你家人口,发现此名庶妹,是你家硕果仅存的一位非嫡生子女。可以想象,你额娘定是十分康健的。”
成岩似乎表情十分尴尬。静默了很久,半晌他才轻轻回复到,“微臣的阿玛额娘尚是康健。”
我立即循声问道,“那你的郭罗玛法与郭罗妈妈呢?”
成岩似乎一怔,他抬起头,直直地看进了我的眼中。
然后,他迅速地低下头去说,“微臣的郭罗玛法已经仙逝。郭罗妈妈尚健在。”
郭罗玛法已经去了?我心中猛然一恸,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雍正爷向成岩指着侍卫们安排好的隔壁一张桌子说,
“到那边坐着回话。别耽误了本王与福晋品茶。”
成岩于是谢恩,带着人走到那张桌边坐下。穆侍卫他们也就坐相陪。
我一看,大家都坐下了,便回头拽住了许姑姑,让她入座。
雍正爷点了点头。许姑姑便也入席。
我回头看了看其他站着的几位侍女们。管不了她们了。
成岩举着茶杯站了起来说,
“微臣以茶代酒,敬亲王与福晋,贝子爷与郡主。微臣先干为敬。”说完他便要喝下。
我急忙抬手叫道,“茶怎能当酒,茶是热的,怎能一口干?”
许姑姑扑哧一笑,弘旺也听笑了。成岩那桌人,也有人轻轻笑了出来。
成岩立在那里,还是生生地饮了一大口热茶,然后坐下。
我有点不忍想那种感觉。
雍正爷点评道,“福晋莫要理会他,此人与他那位做御前女官的妹妹一样地笨。”
我心中微微有些难受。
雍正爷一直这样贬低着阿诺,成岩听了,会不会觉得有些难过?
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我有些闷闷不乐起来。
喝了一会儿茶,只见成岩又起身说到,
“微臣以茶代酒,谢亲王与福晋礼贤下士,到微臣的茶楼品茶。贵人驾到,蓬荜生辉。不知今日微臣是否有幸,能否请动亲王与福晋的墨宝?”
我听了这句话,朝雍亲王看了看。我真希望他能答应。已经这样贬低了阿诺,不能对阿诺大哥这样的要求再置之不理了吧。
雍亲王一笑说到,
“如此倒是不错。本王福晋的才情,确实又比那位御前女官,不知要高明了多少。罢了,今日便赏你小子几个字。由本王执笔,请福晋口述罢。”
我惊讶地站了起来,我来口述?我能口述什么玩意儿?
不一会儿,就有人取来文房四宝,铺展在桌边的一张案头。成岩与众人围到了案头不远处。
雍正爷阔步走了过去,抄起一只毛笔,蘸了墨汁,侧身向我微微笑道,
“本王静听福晋的吩咐。”
我又一次呐呐地说,“吩咐什么?”
这位爷笑道,“自然是福晋的大作啊。”
我看了看成岩他们几人,有人垂着头,成岩默默地看着我。
他是希望看见,我会败给阿诺的才情吗?我犹豫了。
我想起了阿诺曾说过的那句,“也许我会牺牲在风雪交加的征途,那就让风雪将我埋藏在你的心间。”我多么希望,我能够口述那句话。可是那也太惊世骇俗了。
我会当众承认,我胸无点墨吗?
我看了看雍正爷揶揄的微笑,又看了看成岩如水般沉静的目光。我犹豫了。
让阿诺赢吧。
我正开口准备说话。弘旺突然低声说,“额娘,儿臣来替你说。”
我朝他笑了笑。
雍正爷正色道,“福晋莫恼,本王只是与福晋开玩笑罢了。还是本王来吧。”
他正提笔欲写,我突然想到,让成岩看到,雍正爷喜欢的,还是差不多同一类型的女子,会不会对他而言,也是一种安慰?让他能认为,我也是喜欢写打油诗的女人,我就是他亲爱的妹妹阿诺的一个替代者?
我打定了主意,急切地对雍正爷说到,
“臣妾想到了几句打油诗,便拿来充数了。”
雍正爷好奇地停下了笔步,向我微笑道,
“打油诗么,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成力致给本王准备的这张纸,就这么长。福晋的打油诗,字数可不能太多。”
成岩在一旁立即说,“微臣这就去取,上好宣纸,应有尽有。请亲王福晋赐下墨宝,微臣感激不尽。”说完他身边便有人准备离开。
我抬手说到,“不用麻烦了,很简单的几个字。”
于是我喃喃地说,“秋水看长天,夜雨立窗前。君问心有事,欲辩已忘言。”
我想起临来之时,曾因害怕雍正爷发怒而心悸一事,倒是忽有所感,由此而成文。
说完了,我歉意地朝雍正爷笑道,“本人没有学过对句,因此甚不工整。文理不通,让各位见笑了。”
雍正爷静静地立在那里,过了片刻,他有些严肃地问我,“最后一句的第二个字,是哪一个字?是辩解,辨别,还是,还是那变化之变?”
这又是什么奇怪的问题?陶渊明陶大人脍炙人口的那句,“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被我偷懒拿来用了。早晨这位爷看我脸色不对,问我是否觉得不舒服,哪里不舒服,我想要解释一番未果,所以刚才灵光一现之中,便套用了这句名句。
他是责怪我偷懒,全句照搬拿来引用,让他的题字,今后会被人笑话?
变化之变?这又是什么意思?这个变字,我可不敢跟心字放在一起。
这么大一个圈套,我是傻子我往里面跳啊?
于是我朝这位爷笑着说到,“自然是那辩解之辩。词中之人,被人说中了心事,所以要急于辩解一番。但是她笨嘴拙舌,偏偏又忘记了要该如何说。”
雍正爷听了我的话,展眉一笑,提笔一挥而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