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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新闻里,播放的都是些坏消息。
数字还在节节攀升,丝毫没有减缓的迹象。
外面的世界,可以说是一片风雨飘摇。
我与应臻现在所呆的这个海岛,其总统大约是一名儿童。说他是儿童,又怕会辱没了儿童的名头。据闻数月之前,他听幕僚说,等天气和暖,一切麻烦便会雨散云收,露出原本的万里晴空。于是,总统先生放心地将此事件的真实威胁性全然抛到了他的脑后。有关评论人士认为,Outofhissight,Outofhismind。殊不知,要想让此魔道消散,实验室数据表明,温度必须达到六十五摄氏度以上。倘若这座蓝色星球的气温确实能够飙升到如此高度,我们人类本身恐怕也已经差不多快熟了吧。
这段话,自然也是应某人耍的嘴皮子。只是,开车时收听新闻的我,常常会不由自主地开小差,想起他当时那不屑的神态,和他说的这番话。乍一听,似乎还有几分歪理。
我的小车平缓地滑入了单位车库。我停好车,拿出口罩和手套戴上。
在出口处,我遇到了正从楼梯上快步走下来的我的小老乡,程小乙同学。
他象往常一样,脑后拖着一条漆黑的马尾,神情忧郁。
看到我,他露出了一个微笑说到,“姐,早!”
我也朝他点头微笑。他快步上前跨了几步,为我撑开了玻璃门,让我先走出去。
然后,我们并肩向着单位的侧门走去。迎着清早和煦的阳光,心情也变得稍微明快了一些。
程小乙同学留长发扎马尾,好像已经很多年了。从我一开始认识他,他就是这副形象,一直没变过。那个时候他好像还不到20岁。
他说他这样,是为了纪念他已过世的母亲。
在某次聊天时,他说起了自己姓名的来历,让我为他感到有些难过和不平。他说,他有三个哥哥。所以他妈妈怀他的时候,他父母非常殷切地盼望,这一胎会得偿所愿是个姑娘。父母还早早就为他取好了一个动听的名字,等待着他的降生,叫做晓意。善解人意的意思吧。结果等生出来才发现,竟然还是个光头。程小乙说,于是他父母就马马虎虎地给他按上了“小乙”这两个字作为名字。他说,他爸妈一定是在内心里认为,若是个姑娘则为甲等奖;还是个小子,那就只能自认倒霉,又一次抽中了乙等奖了。
我看他神情落寞,心里也觉得有些黯然。于是我安慰他说,“老一辈人都认为,取个歹名好养活。你父母一定是非常爱你的”。他当时微微弯了一下嘴角说,幸亏他父母没有一时气愤,给他取名叫做小一,或者小仪,就已经很好了。他说小乙这个名字,至少还比较明确地说明了他的性别。而且乍一听,也不显得他父母为他取名时,完全未加思索。
我其实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在内心里表示过略微的怀疑。
以“乙”字为名?真的是因为全然的重视和爱吗?
程小乙同学说到了以“小仪”二字为名,恐怕只是为了搞笑。不过,我在那一刻却联想到了金庸大侠所著的《碧血剑》里,金蛇郎君的爱侣----温仪。在金蛇郎君夏雪宜的口中,她被唤做“阿仪”。他这么叫,却绝不会让读者能联想到“阿姨”二字,至少对我而言是这样。我觉得,可能是爱人那充满情意的呼唤,减少了发音上可能带来的可笑意味吧。
仪之一字,仪态万方,确实不适合作为男生的名字。所以,程小乙说得对。他的父母在失望之余,虽然想着要贬低一下这第四个来到他家的臭小子,倒也确实还没有昏了头。
桃花影落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箫。
桃花岛主的爱妻冯衡,她被唤作“阿衡”。
我也曾经,被一人,唤作“阿诺”。
我咬住唇,强力制止了自己继续去回忆脑海中关于程小乙同学姓名来历的这些陈年旧事。
我侧身问他,“程小乙,你们这几天床位紧不紧张?”
他叹了一口气说,“非常紧张。昨天有人想转进来,等了一天都没床位。”
我沉默了。
听程小乙说,为了生他,他母亲的身子骨受到了很大的损害。于是,他生下来便跟了他母亲姓,说是要继承他外公家的姓氏。现如今,程小乙的母亲已经不幸过世。他家中的三位兄长,也都已结婚成家。他的父亲,听说也重新找了一位老伴,开始了新的生活。所以程小乙在这个城市,目前也算得上是有一点形单影只吧。
我一直觉得,程小乙的家人对他缺少关爱,连名字都是随便应付。但是,过了几年,我在无意之中发现了程小乙同学名字之中的第二层含义。一个让我觉得十分温馨和快乐的意外发现。
因为,我们在偶然的闲聊中发现,我与程小乙,竟然是未出五服的堂姐弟。
我知道,这件事听起来让人感觉有些匪夷所思。这件事是直到我们互相认识了两三年之后,有一次在一起闲聊,被我们无意之中察觉了出来,当时,我们彼此都十分惊叹,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
是啊,茫茫人海之中,竟然会有这样巧合的事!
当然,如今我不这么想了。我想,这一切也许还是因为他,执意要将我的人生如此安排吧。
我与程小乙的祖籍相同。有一回,我们聊起了父母老家的事,聊起了黄梅戏曲,和老家的风土人情。我无意中说起了我父亲跟我说过的陈氏祠堂。程小乙说他虽然随母亲姓,但是他父母的姓,其实发音十分类似。原来他父亲也姓陈。陈这一姓氏家族,在我们的原籍,似乎颇为壮大,人数众多。因为提到家祠对取名一事的影响,我便说起我父亲那一辈,所取的名字是按照家谱规定的字训而来的。众多堂兄弟们,姓氏相同,而且名字中间的那个字相同,有点家族与辈分记号的意思。然后我们忽然诧异地发现,彼此的父亲不但姓氏相同,名字也极为相似。他们都姓陈,而且都是按照“先昭义问”这四个字中的昭字辈来取的名字。也就是说,程小乙的的父亲与我的父亲,名字都叫做“陈昭X”。
诧异之余,我们非常兴奋地对了对各自家族中其他人物的姓名,试图寻找两个家族之间可能的联系,但是却一无所获。我父母与他父母的老家,已经是在相距数百里的两座城市。但是,当我们回家各自询问了彼此的父亲之后,最终还是发现了,我和程小乙同学确实拥有共同的家族起源。原来,程小乙的曾祖父,与我的曾祖父,竟然是拜同一个祠堂的同族堂兄弟。
原来,在还不算久远的过去,我们是有着颇为密切的血缘关系的。
这一切多可笑啊。曾经是一母同胞,也不过在短短数代之后,如今已经消散于茫茫人海,彼此之间毫不知情。一直到多年之后,在遥远的他乡,才在无意之中发现,这种基因与血缘上的密切联系。
这个偶然的发现,让当时的我们,都有一些瞋目结舌的感觉。
沉默了很久之后,程小乙说了一句话,我现在还记得。
他说,
“陈医生,我现在知道为什么你总是不太理睬其他同事,但是却会对我时时关照了。这一定是因为我的母亲曾经托梦给你,让你记得照顾你的弟弟。”
我听了他的话,觉得很感动。
从那以后,程小乙开始正式地称呼我为姐姐,并不避讳其他同事。
我们的这层远房亲戚关系,我也曾很明白地告诉了应臻。
此人当时,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说,
“三代以外的旁系血亲可以结婚啊,婚姻法又没禁止。况且,他缠着你,也未必是为了要和你结婚。”
我当场被气得面红耳赤,心中十分懊恼,责怪自己会将此事告诉这个无聊之人。
此人又接着说,“谁知道姓程的那小子是不是变态,特意去查到了咱爸的名字,然后故意胡编乱造出来的这么一个故事?这样他就能与陈医生沾亲带故,一辈子不离不散了啊。”
和这样的人根本没法交流。自己的想法龌龊,就也将别人想象得这么不堪。
所以,在应臻面前,我从此再也不说任何与程小乙有关的事,任凭他隔三岔五对我冷嘲热讽。不过,他虽然嘴上说得可恶,在现实中,似乎也没有真的找过程小乙什么麻烦。
有一次,我在医院走廊遇到程小乙,正准备向他点头致意,闲聊几句。应臻从我们身边走过,带着他们组的那帮人。我一抬头看到他,一脸冷漠,目不斜视地走过去。那神态就好像我和程小乙是路边的蚂蚁们,他抬脚可以随时从我们的身上踩过去。亏得程小乙当时还朝他点头微笑,恨不得喊某人一声姐夫的样子。
是啊,应某人一个MICU重症监护室风头正健的组长,在专业上,似乎确实有足够的资历去“踩”程小乙同学。如今也包括踩我本人自己。不过,他从省立医院空降过来,加上之前留学培训的经历,确实比我们占了很多的便宜罢了。也没什么好值得炫耀的。
程小乙因为他母亲身体的缘故,从小便立志成为亲手照顾患者的医护人员。
目前他在神经科ICU做一名主管护士。
而我第一次有幸“关照”到程小乙同学,便是多年前我有一次去神经科ICU会诊,一进门,正好看到当时还是实习护士的他,被护士长骂得几乎抬不起头来。我当时以为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女孩,扎着马尾辫,站在那里低着头,面红耳赤的,好像很难堪的样子。护士站里,还有几位其他的女同事们,聚在一起,有一点儿窃窃私语的感觉。也有人在那儿轻声地笑。我觉得,小女孩子脸皮薄,怕她当场哭起来,当着来来往往的患者家属,到时候可能会不太好收场。实习女同学,毕竟不像我这样人的脸皮,早已经练得在工作中刀枪不入。于是我便走过去打断了杨护士长,说我需要带着这位同学进病房,帮我给患者翻身做体检。
当我们走进病房,他一开口对患者说话,我才惊觉,竟然是一个男孩子。他的神情很是拘谨淡漠,自始至终也没抬头看我,也没说谢谢我帮他解围。当然,我也没在意。
回想起来,这算是我曾给过程小乙的为数不多的一点照顾,解了他当时的困窘吧。
一转眼,那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事了。
后来记得,他毕业了就留了下来,一直留在神经科ICU工作,也没挪过窝。他的工作经验因此很丰富,照顾中风和脑外科的患者很有见地,渐渐地变成了业务骨干。
我对他还是有些印象,毕竟扎马尾的男护士不多。于是逐渐地,我们还是熟稔了起来。我知道了他的姓名,见到面我也会主动对他问好。他也渐渐地有所回应。后来又知道了我们原来是同乡。如果在食堂里遇到,我们就会坐在一起吃饭。
坦白说在内心里,我有时也感觉,程小乙确实有一点儿像个女孩子,尤其是在他不说话的时候。这就好像是,他还是感应到了他父母的热切期望,所以在外形上,最终还是长成了稍微有一些柔和的模样。但是这种感觉,我也只敢放在心里,不敢向他吐露分毫。
我想,他也许也听到过其他人的类似的议论吧。比如,应某人就经常用“你那个唇红齿白的小老乡“来指代程小乙同学。
后来,程小乙就变成了一副胡子拉碴的样子。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想要说明,自己并不是一个唇红齿白的人。而他总是有些心思重重,略显忧郁的样子。这些事,也许都是原因之一吧。
程小乙有一位同校女友,一个圆脸的可爱女孩。几年前,他带着女友来,我们三人一起吃过一次饭。后来,那个女孩要回她父母所在的那个城市去,程小乙便没有再经常提起她。偶尔的时候,他会说一句,他去看过那个女孩。
日月如梭。
我和他们吃饭的时候,我还不认识应臻,也还没有出过那场车祸。
一切的一切,在我的世界都还尚未发生。
还属于我的史前文明。
我沉默地想着,没再出声说话。
进了医院,我与程小乙挥手道别。我到了办公室,拿到了今天的会诊单。开头两位,就是他们神经科ICU叫的心脏科会诊。我换好了工作服,拿上听诊器,启步到他们那里去。
一进神经科ICU,就看到几位护士围着程小乙,好像是在要求着什么。我走过去的时候,听到其中一位女护士说,“8床实在太难伺候了,都炒掉我们好几个人了。不过是仗着自己家有钱有势,还以为自己通了天了。程,你今天不能再将他排给我管!”
还有一位护士接着说,“他的情况早就比较稳定了。现在不过是要等外边请来的专家做手术,完全可以转到普通病房去啊。在这里白占着ICU的床位,对其他患者也太不公平了。程,你今天必须要跟他的主治医生要求,将他转到普通病房去,让别人去烦他吧!”
8床,我心里稍微一顿。好像8床就在我的会诊名单上啊。看来也许是一个不太好对付的案例。我的心里顿了一下。
程小乙看我走过来,向我点点头。我也朝他扬了一下手中的会诊单。他问我看哪几床,我说看8床和9床。他说这两床在同一个负压舱。他想了想说,他会陪我一起进去。我说好。于是我们戴好正压通气面罩和一应用具,打开病房房门,侧身闪了进去。一名实习护士也跟着我们一起进了病房。
我来之前,稍微看了一下8床和9床的基本情况。我打算先从比较容易的9床开始问起。
我拖了一个圆凳到9床床前坐了下来。我回头向程小乙与那位实习同学致意,他们都摆手说自己不用坐。
我正准备做自我介绍,8床突然抬起了身子,试图坐起来,他摸索到桌上的一件东西,朝着我凳子的地方一挥手就狠狠地砸了过来,摔到地上轰地一响,吓得我一跳。程小乙正好站在我身旁,他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双手将那人的手臂牢牢地按住。实习生也在同时惊呼了一声,“程护士长!”
然后,他一言不发地与8床“搏斗”。很快,他就将8床的双臂扣到了床侧的软限制环内。那人拼命抬起手臂试图挣扎,但是被限制环拉住了双侧手臂。
程小乙顺手将两床之间的床帘拉好,然后快步走回到我身旁站立。我此时已经退到了稍微远一些的地方,觉得有些心慌手抖。在那物件向我飞来的一瞬间,我想起了早晨父母的嘱咐与宝贝儿的天真睡颜。我的心禁不住地怦怦跳,不由自主地有些庆幸我没有被8床掷来的物件打中。
我尽力稳住了颤颤巍巍的声调对8床说,
“先生,我知道您现在看不见,心里面很烦乱。还请您不要挣扎,这都是为了您自己的安全。过半小时我们就给您松开。您若是再继续挣扎,只会需要更久的时间才能给您松开,我们也不希望这么做。”
我这么说的时候,8床又试图抬了抬手臂未果。他的胸膛上下起伏,大口地呼吸着。
过了很久,他似乎情绪有些平复了下来。
这时,我听到他冷冷地说,
“你们准备就这样把我饿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