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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马渡位于建康西北,相传永嘉之乱,神州陆沉,中原衣冠南渡,当时有琅邪王、汝南王、西阳王、南顿王、彭城王五位司马氏宗王由此渡河,便有了五马渡的名字。
江岸舟船云集,商船装卸货物,客舟辞旧迎新。
一艘横穿长江的使船停靠在渡口。
温子昇先祖温峤是东晋名臣,先后平定王敦、苏峻之乱,在江南立下赫赫功勋,死后追赠使持节、侍中、大将军,谥号忠武。
晋室早已作古,但踏上五马渡,缅怀先祖功迹,温子昇满怀激荡。
没有多余的时间让他追忆先祖荣光,在码头上等候许久的萧梁官员领着江东文士,已经笑吟吟地走了近来:
“久闻温先生盛名,江东士人无不翘首以待,陛下也在宫中等候先生觐见,请随我先往洛阳馆稍作休整。”
温子昇自无不可,这位负责接待的官员倒是一个好相处的,没有占嘴上便宜,若是直说要温子昇往四夷馆休息,他定要好好论道中原究竟算不算夷这个问题。
与前来迎接的官员以及江东文士互通姓名后,又是一番见礼,才领着使团随南梁官员入城。
沿途回想起那些江东文士或景仰、或嫉妒的眼神,温子昇心中了然,这一趟建康之行,只怕少不了要以文会友。
好在自己是有真才实学的,也不至于怯场。
车队驶过深深的城门洞,温子昇掀开车帘,入眼是一片熙攘的繁华景象,大道两侧不断传来各种口音的金陵雅音,让温子昇误以为回到了洛阳城。
西晋定都洛阳,以洛语为官话,称为雅音。
衣冠南渡,一口雅音的北方士人占据了江南话语权,而洛阳官话与一部分吴地俚语相结合,也就成了如今的金陵雅音。
车队一路行至洛阳馆,温子昇进门却撞见一个意想不到的旧相识,尔朱氏核心人物之一,总督徐兖之地的彭城王尔朱仲远。
“与温舍人一别经年,不想却再江南重逢。”
尔朱仲远扬声笑道。
温子昇曾任孝庄帝舍人,尔朱仲远才有了舍人的称呼。
尔朱仲远早没了昔日意气,不到四旬年纪,却已然两鬓斑白,纵使精心装扮,也遮不住垂垂老态。
“子昇也不曾想到还能与尔朱公相见。”
温子昇感慨道。
尔朱仲远的神色很热情,详细询问族人的境况。
温子昇一一作答。
得知族人以及尔朱荣、尔朱兆的家眷都被高欢妥善安置,没有为难,尔朱仲远唏嘘不已。
当日斛斯椿反叛,捕杀他两位兄长尔朱世隆、尔朱彦伯,而领军西归的尔朱度律、尔朱天光同样死于斛斯椿之手,城中家眷几为此人屠尽。
听说这一消息后,他只带着家眷,一路南逃,投奔萧梁。
后来听闻弟弟尔朱弼带着部众南行途中,被部将所杀,也不由得一阵后怕。
唏嘘过后,尔朱仲远对温子昇长叹道:
“仲远所恨者,唯斛斯椿、贺拔胜二人,世子斩杀斛斯椿,为仲远兄弟复仇,驱逐贺拔胜,更是让我出了一口恶气,烦请温舍人代为向世子表示谢意。”
当初韩陵之战,就是尔朱仲远部将贺拔胜反叛,才使得尔朱氏联军在难以击穿高欢车阵的情况下,阵脚大乱,最终导致联军溃散。
尔朱仲远对贺拔胜的恨意可想而知,至于斛斯椿则更不用提,是他毁灭了尔朱氏重整旗鼓的机会。
至于究竟恨不恨高欢,谁也不清楚,想来是恨的,今日这番示好只不过是担心北方使团与南梁议和,趁机索要自己北返。
“子昇定会为尔朱公转达。”
温子昇应道。
眼见迎接的南梁官员神色越发不耐,尔朱仲远不敢再耽误温子昇的时间,匆匆告辞,回了洛阳馆中自己居住的院子。
“南奔之人都是住在洛阳馆吗?”
温子昇见状问向随行官员。
官员知道他的意思,笑道:
“陛下了解尔朱仲远与贺拔胜之间的恩怨,并没有将两人同时安置在洛阳馆。”
温子昇嗯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使团在洛阳馆安置下来后,温子昇沐浴更衣,随南梁官员入台城觐见。
作为北魏孝庄帝的舍人,温子昇多次出入宫城,这也让他能够直观地比较南北宫城的区别。
两者同样雄伟庄严,不同的是,兴建于孝文帝太和年间的洛阳宫城,并没有建康台城的历史厚重感。
自东晋建国以来,这里有过王与马共天下,也有谢安石选将破秦;刘裕北伐气吞万里,刘义隆也曾仓惶北顾。
历经后晋、刘宋、萧齐、萧梁四朝,两百二十年风吹雨打,期间多少英雄人物。
尽管对南梁天子崇佛多有耳闻,但真正见到萧衍时,温子昇还是诧异于他的模样、装扮。
一袭僧袍披身,头戴白冠,似乎有些不伦不类,看面貌又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者。
待温子昇行礼通名后,萧衍笑道:
“朕身处江南,却也常闻先生诗文,常感叹不能与先生相见,不曾想先生却任为北使得以南行。”
温子昇自然是一番自谦之词。
萧衍与他言语了几句后,果然如高澄预料,问起了北方人物,尤其是高欢、高澄父子。
温子昇依照高澄交代,对高欢大肆夸赞,对于高澄总是顾左右而言他,直到见萧衍再三追问,才言语间带了几分不屑道:
“自然也是不凡的。”
便不再多言。
这样的神态自然引起了萧衍的注意,在夜里迎接魏使的宴席中,特意安排心腹频频向温子昇祝酒,待其有了醉意,再来套话。
温子昇也如高澄交代的一般,趁着醉意低声与人诋毁高澄,言说他本人并没有多少才能,只是有慕容绍宗等人代他统军,又有杨愔、崔暹等人为他处理政务,这才有了如今的名声。
就连高澄在洛阳的改革,也能推到其余三位侍中李元忠、司马子如、高隆之头上,尤其是李元忠、司马子如这两位尚书省左右仆射,在温子昇口中才是洛阳朝政的主事之人,高澄只是挂职尚书令而已。
这样的回答虽然荒唐,可对照高澄从未进学读书的消息,也让萧衍信了几分。
暗自感慨高氏多好臣,竟能辅佐一介孺子做下如此多的大事,虽然认为高澄无甚才能,却也将慕容绍宗等人的名字记在心上。
高澄贤明的谎言被戳破,反应最大的却是小高王异父异母的亲兄弟萧纶。
没有人知道他因高澄这个别人家的孩子,在萧衍面前吃了多少挂落。
如今知道那人不过是徒有虚名之辈,自然不愿放过,命王府中人在建康大肆宣扬。
梁人轻视高澄,萧纶这位好兄弟出力甚多。
温子昇一连数日都在参与宴会,同江东文士切磋文学,至于具体和谈则交由随行的副使,鸿胪寺官员主持。
专业的事情就应该交给专业人员处理,温子昇很清楚自己在使团中的定位。
东魏与南梁的和谈并没有多少波折,南梁虽然放还贺拔胜、独孤信等人往关西给东魏添堵,但不代表他们自己就要下场与高欢过招。
萧衍多年参佛不止自己没了雄心,麾下也早就是文恬武嬉的状态。
双方确认各自以实控地区为界,缔结盟约。
相比于南下使团的顺风顺水,北上的另一支使团却不太顺利。
作为主使的元昂率领使团抵达柔然可汗庭(蒙古国哈尔和林西北),受到可汗郁久闾阿那瓌的款待。
可随后几天,态度却急转直下,这让熟读《后汉书》的副使高子昂,深感忧虑。
高子昂出自渤海高氏旁支,跟随高澄日久,但一直不受重用。
此次组建使团出使柔然,高子昂主动请求随行,以期建功。
小高王舍不得心腹冒险,但对于高子昂这样的普通僚佐有这样的志气,也是乐见其成,于是授予他副使一职,随同元昂北上。
比照《后汉书·班超传》的记载,高子昂对元昂推测道:
“柔然态度转变,其中必有缘由,余以为当是关西使者北上,请大王早做准备。”
元昂就是受李元忠哄骗,只以为是立功之旅,没想到会横生波折,眼见柔然态度大变,正是六神无主的时候,得了高子昂的进言,连忙询问道:
“孤该如何行事,还请先生教我。”
高子昂便以班超故事举例,说道: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班定远屠匈奴使者逼迫鄯善向汉,我等也可探寻关西使者住所,将其屠之,使柔然不再首鼠两端。”
这法子太过冒险,元昂迟疑不决,他问道:
“孤此时向阿那瓌辞行,可还来得及?”
高子昂力劝道:
“事已至此,若我等退缩,阿那瓌必然心向关西,又如何会任由我等回程,只怕我与大王都要效仿苏公,往北海牧羊。”
熟读史籍的高子昂一开口就是经典案例。
可却正中元昂的内心,他实在不敢想象自己被扣留在柔然,身处关东的娇妻美妾又会是什么处境。
“就请先生为孤探寻关西使者住处,孤与先生共举大事。”
元昂决然道。
高子昂闻言大喜,所幸柔然虽然态度转变,却并未限制东魏使臣的自由,当即辞别元昂,领了几人装作外出采买,在柔然汗庭打探消息。
皇天不负有心人,一番打探后,果然得知另有一股使团前来柔然汗庭觐见阿那瓌,计算时间,正好是柔然对他们态度开始冷淡的时候。
这下哪还有疑问,必然是关西遣使,让阿那瓌陷入东西之间的选择。
高子昂打听了具体住处,立即返回与元昂汇报后,召集使团众人,说道:
“诸位,方才我外出打探消息,得知正是关西来人,才使阿那瓌怠慢我等,如今东强西弱,我唯恐阿那瓌心怀叵测,欲助关西而使大魏分裂。
“诚如是,我等危矣,何不放手一搏,趁关西使者无备,尽数杀之,为阿那瓌于东西之间做出抉择,如此,我等才有回归关东的希望。”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响应。
能够加入这趟北上之旅的,多是如高子昂一般希望能够趁机建功,得以出头之人。
毕竟若是促成与柔然结盟,其中功绩,不是与南梁和议能够比拟。
夜色渐深,东魏使团众人多带易燃之物,在高子昂的引路下,往关西使团下榻的地点疾行。
计划往关西使团住处放火,趁乱将他们杀尽。
不料中途出了一点小变故,他们与关西使团在半道相遇,双方望着各自手中的易燃物品,不禁面面相觑:
原来你也读过《后汉书》。
事已至此,哪还有转圜的余地。
西魏使臣于谨呼喊道:
“杀贼立功,就在今日!诸位随我诛除高逆!”
高子昂也在鼓舞人心:
“关西叛逆,妄图分裂,君等世受国恩,何不随我诛贼!”
两方人马陷入混战,这声势又怎么瞒得过汗庭守军,还未等众人分出胜负,就有大股柔然士卒涌了过来。
高子昂也看计谋不能得逞,认为以阿那瓌这些时日态度的转变,其倾向不问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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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知事不可为,高子昂当即脱离混战,打算趁着夜色逃回驻地,来不及多带干粮淡水,牵了三匹马便要南奔,欲回关东传递消息。
可未出汗庭,却还是被人捕获。
当高子昂被押往阿那瓌处时,却见到了元昂与于谨把臂言欢的一幕。
见到这一幕,高子昂已然清楚元昂投了关西,不由愤然直视。
元昂不敢面对高子昂的目光,他将头偏转过去。
对于元昂来说,娇妻美妾再重要,也及不上自己的性命,他与高家父子又有什么情谊?
高子昂逃走后,他与于谨等人一起被押至阿那瓌面前。
眼见于谨施展唇舌之利,陈说高氏一统北地对柔然的危害,直言只有扶持关西,才能使柔然独立于大魏,不再受人驱使。
这番话又让元昂怎么辩驳,哑口无言之际,眼见阿那瓌决意与关西结盟,他也只能以宗王身份向于谨乞命。
投奔关西,依旧能做他的安乐王,至于妻妾,再娶便是。
“可汗既要与关西盟誓,请斩关东使臣以明心意。”
于谨见高子昂被押来,当即向阿那瓌进言道。
对于于谨劝说斩杀关东使臣,阿那瓌有自己的看法,他不悦道:
“孤如何作为,却要你来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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