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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10年那个崩溃的傍晚是永难忘却的,它像一幅凝固的生命风景画,被记忆的大钉牢牢钉在了玉环的脑海里。许多年过去了,那么多繁杂喧嚣的世事都成了过眼烟云,唯有那个傍晚的景象还历历在目,就如同刚刚从身边滑过,一伸手就能抓住似的。
玉环极是清楚地记得那个傍晚的全部情形。
是在一列北撤的火车上。火车在时而爆响的冷枪声中开开停停。夕阳的光线映红了整节车厢,四处亮亮的、暖暖的。被阳光照着,玉环和弟弟有一阵子老犯困。
空气中弥漫着搅拌奶粉的甜腥味。甜腥味原本很好闻,可因着伙夫长老张头的缘故就变得油腻腻、脏兮兮、且带上汗酸味了。——那个傍晚,玉环眼见着老张头撸着汗津津的胳膊在一只大铁桶里搅奶粉,汗珠子直往桶里滴。
玉环本想让父亲干涉一下,却终于没敢,——身为旅长的父亲在撤退途中依旧很忙,就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和汤副旅长并身边的军官们看地图,谈战情,直到开晚饭时才闲下来。
晚饭照例是奶汤子和霉煎饼。
自打队伍撤出徐州,车上的人除了奶汤子、煎饼,再无甚可吃的了。
情况很不好,车一停下总有几具尸体掀下去,有伤重死的,也有病饿交加死掉的,?——许多当兵的弟兄连霉煎饼也吃不到。
到这份上了,父亲和汤副旅长还保持着应有的镇静。他们以为前方的溪河火车站还在自己人手中,以为过了溪河崩溃的势头就会得到遏止。
玉环听到父亲在开饭前指着地图对汤副旅长和手下那帮军官说:“弟兄们都不要慌!到了溪河就有办法。我部就在溪河站下车休整,并给大帅发电求援,指调新四团,协助我们固守溪河、白口一线。”
汤副旅长问:“车上的随军家眷和伤员咋办?在溪河下不下车?”
父亲看着汤副旅长,以协商的口吻说:“随军家眷和重伤员我看就不要下车了吧?啊?直发后方省城算了!你老弟说呢?”
汤副旅长点点头:“这样也好,——这样一来,咱们就没什么拖累了,也能在溪河好好拼一下。”
父亲心情不坏,手一挥说:“不但是拼一下,还得以溪河作为前进基地,伺机反攻哩……”
那个傍晚,父亲和汤副旅长这一对辛亥结义的老弟兄,都以为自己的好时光还没过完,都以为自己的马靴还能脚踏大地,去和各路军阀撕咬一番,——他们再没料到战局会突然逆转,前方的溪河火车站竟会是他们独立旅最后的墓地。
父亲伴着轰然作响的车轮声步入了死亡的旅程。
在最后的旅程中,父亲是安详的。
玉环坐在父亲身边,和父亲共用一个大茶碗喝奶汤子,就像在镇守使署的家中一样。
母亲和弟弟也在父亲身边,他们合用一个饭盒在对过喝。
弟弟吸溜着鼻子,把奶汤子灌得顺着脖子和肚皮往地下滴。患着肺痨的母亲一边给弟弟擦脖子下的奶水,一边不停地咳着,引得汤副旅长的太太老伸头往他们这边看。
父亲最疼爱弟弟,见弟弟喝得那么欢畅,自己端着大茶碗只喝了几口便不喝了,—?—也不让玉环再喝。
父亲把剩下的半碗奶汤子递给弟弟,要弟弟都喝完。
父亲只嚼干煎饼,煎饼碎屑不断地落到他曲起的腿上。
父亲嘴里包着煎饼,呜呜噜噜说:“马上就好了,过了溪河就是后方,会有合口的饭菜吃。”
弟弟头一昂说:“爹,我要吃大肥肉!”
父亲连连点头道:“行,行,别的爹不敢说,这大肥肉爹保你吃个够。”父亲还对母亲说:“玉环她娘,这回……这回让你跟着受累了。”
母亲道:“啥话呀,还不是我们娘几个累了你。”
车窗透过的血红阳光,把他们一家人的身影挤压到这边车厢的厢壁上。
后来,父亲独自一人默默抽烟,直到火车在溪河车站停下,再没和家里人说一句话……
车是被迫停下的。
五小时前占领了车站的张师长把铁轨炸毁了。
站台的另两股道上有货车,列车一停下,货车里的人就冲着列车开火,枪声骤然大作,两面的车窗玻璃被打碎了许多,玻璃片儿四处迸飞,车厢里不少弟兄稀里糊涂就中了弹。
父亲那当儿是机警的,猫下身子,大叫了一声“卧倒”,车厢里的人这才趴下了。
玉环是趴在母亲怀里的,枪声一响,母亲就把她和弟弟都搂在自己身下了。玉环记得,当时她并不怎么害怕,拼命想把身子从母亲的怀里抽出来,母亲却死死把她的手和胳膊按在地上。她只好这么趴着,听任外面激烈的枪声撕碎那个停滞的黄昏。
父亲料定大势不妙,在枪弹的威逼下把身子猫了片刻,便撩开窗帘往外瞅,——也不知瞅到了什么,瞅完后,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愣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子,对汤副旅长叹了口气说:“完……完了,快打……打白旗吧……”
汤副旅长半晌没反应过来。
父亲又叫:“快去找白旗!”
汤副旅长这才问:“大哥,咱……咱不能突围么?”
父亲气恨恨地道:“咱带着家眷,又……又被困在车上,还……还突围个屁!”
说毕,父亲一把把汤副旅长推开,四下里一看,伸手将挂在衣帽勾上的白衬褂取了下来,上身探到窗外拼命摇……
大作的枪声这才渐渐息了。
货车里和被炸塌半边的车站里,涌出了许多穿灰军装的兵来,像一群群蜂拥过来的虎狼。
灰兵们端枪持刀,杀气冲天地把列车里一层,外一层,团团围定。
一个当官的手持白铁喇叭筒,对着列车大声喊话,要车里的人先从窗口把枪扔下来,而后通通下车。
父亲和身边的军官老老实实按灰兵们的要求做了,纷纷把枪扔出窗子。
临要下车时,父亲扯过弟弟亲了亲,又对母亲说:“别怕,当兵吃粮,这种输输赢赢的事就免不了……”
母亲一边剧烈咳着,一边对父亲交待:“既知道,就……就别和人家硬,该低头时则低头……”
父亲对母亲点点头,随后,笑笑地看了玉环一眼,对玉环说:“帮你娘照看好弟弟!”
玉环上前拉住父亲的手说:“爹,你……你要听娘的,别硬抗……”
父亲没接玉环这话头,只说:“别忘了下车给你弟弟买大肥肉,他馋坏了!”
父亲就这样从从容容地下了车。
下了车,刚在月台上站住,父亲就被几个灰兵扭住了。
父亲很平静,甩开拉扯他的灰兵,整了整衣帽,对灰兵们说了句:“弟兄们辛苦了。”
不知是因为父亲的平静,还是因为父亲的和蔼,灰兵们态度好了些,没再去扭父亲。
一个小军官跑过来,向父亲敬了礼。
父亲举手还了礼。
小军官挺客气,对父亲说:“孙老将军受惊了。”
父亲摇摇手说:“没啥,没啥……”
这时,玉环和车里的军官家眷都扒在被打烂了的车窗前看,每个人心中都怪紧张的,?——许多年过去后,玉环再回忆那一刻的情形,心还怦怦乱跳。
不过,就是那当儿,玉环也没想到父亲会送命。
父亲这回打了败仗,往日却是尽打胜仗的,打了胜仗也抓俘虏,玉环记得父亲没杀过他们,有的放了,有的则归顺了父亲。——岳大江团长就是归顺过来的,归顺过来后,父亲依然让岳大江当团长。
然而,这一回要归顺的是父亲了,玉环想,要父亲以旅长兼镇守使的身份归顺张师长怕不易哩。
母亲大约也想到了这一点,叫玉环看好弟弟,自己要下车。
汤副旅长的太太见母亲往车门口走,也跟了上去。
守在车门口的灰兵却把她们拦下了,死活不让她们下去。
这当儿,月台上的景象是平和的,小军官掏出烟给父亲吸,还给父亲点了火。
父亲吐着淡蓝的烟雾问:“张师长呢?”
小军官说:“就到,就到。”
父亲点点头:“好,好,你们张师长这仗打得漂亮,我服他。”
父亲就说到这里,张师长过来了,是从车站方向过来的,玉环看得清楚。张师长比父亲年轻,是个矮胖子,走路像鸭子,一摆一摆的。
在那个傍晚玉环是不认识张师长的,汤太太认识。汤太太说,喏,那是张师长,于是,玉环也就认识了张师长,认识后再没忘记。
张师长一过来,父亲马上迎上去向张师长敬礼。
张师长不还礼,还破口大骂:“妈了个巴子,你老孙头也有今天?”
父亲讷讷说:“我……我对不起师长……”
张师长拔出枪,用枪点着父亲的额头道:“就这份熊样,你也配带兵?”
父亲被迫低下了花白的脑袋:“不…不配,不配……”
张师长冷冷一笑:“不配带兵,就给老子死去吧!”
吼毕,张师长真的把枪抠响了,连续三枪,当着她们母子三人的面,把父亲打死在脚下的月台上。父亲轰然倒地时,身上迸出的血溅到了张师长乌光铮亮的马靴上……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不说玉环一家子,就连月台上张师长自己的下属官兵也惊呆了。
玉环浑身颤栗,就像自己挨了枪似的,不知叫了声什么。
弟弟哭喊着往车下冲,汤副旅长的太太一把把他拉住了。
母亲晕倒在车门口……
父亲在溪河车站,在那个羞辱的傍晚永远结束了自己的军人生涯。
那个傍晚因此变得漫长无际,像一片浓重的乌云笼罩在玉环头顶,玉环从此之后再没从那个傍晚走出来。
后来的许多事,——许多和那个傍晚毫无关系的事,都让玉环联想起那个沉重的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