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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棋、蹴鞠和舞蹈,人选就和萧欥预料的一样,来来回回折腾了三天。吐蕃方面不知道如何,反正大盛这边口诛笔伐,太极殿上闹得和菜市场差不多——
选谁合适?谁去一定会赢?采取的策略是开门见山还是田忌赛马?比赛顺序又该怎样?
诸如此类,吵得不可开交。皇帝这三天啥也没干成,光听大臣们吵嘴了。
好在最后定下来的人选勉强能让大家都满意。围棋出战的是大慈恩寺的惠安大师,他在黑白子方面素有国手之称。而蹴鞠就和元非晚料想的一样毫无异议,因为以萧欥为首的蹴鞠队伍这两年间已经荡平了长安其他蹴鞠队,想找出个反对的都难。剩下舞蹈,自然而然地交给皇后去办了。
左右说来,没元非晚什么事,她只需要等着看好戏。而对萧欥而言,因着蹴鞠的理由,皇帝特地把他叫去嘱咐了一遍。
皇帝做事中规中矩,也就意味着他不特别重视谁、也不特别贬低谁。而萧欥心里头装着自己的东西,对绝大多数人都冷淡,皇帝也在这种冷淡的范畴里。所以可想而知,父子俩到底有多久没能单独说话——
根本是没有!
直到进了甘露殿,萧欥才从左右无人的情况下察觉到这次情况不同寻常。一般,他都是和太子一起进甘露殿的;或者人再多些,就有萧旭和萧晨。然而这次理由很正常,他并没想多。
反正赢回来就是了嘛,他知道的!
皇帝好像也这么想。因为他先是温声让刘永福给萧欥赐座,再然后问了萧欥几句关于球场上的问题,无非是知不知道对方底细、有没有信心之类。
萧欥也一一做了回答。在皇帝点头表示满意之后,他满心以为他立马就可以回府,结果皇帝的下一句话就把他定在了原地:“小七,不过一刻功夫,你就归心似箭了?”
皇帝平时在朝上的称呼都很正经,比如德王。就算只有父子几人的私底下,他也顶多唤一句七郎。小七这样的称呼虽然比不上太清奴,但对皇帝来说,已经很亲昵了。
可不知怎么的,萧欥预感到后面没什么好事。“不,父皇,没有您说的那回事。”他矢口否认,坐直身体。
然而儿子心里满心满眼装着自家夫人的模样,皇帝又如何看不出?“上次德王妃来,朕问过了,说你对她很好。”
萧欥没吭声。
元非晚是他看中的、追了好几年才追到手的夫人,他怎么可能亏待她?和某些人一比,她实在值得他对她好!多好都不过分!
但萧欥也很难一口咬定,皇帝也在“某些人”里。
是,他当年顶替太子去西北的事情,最终是皇帝首肯的。然而,若是没有皇后一力坚持,皇帝更属意的对象是次子秦王萧旭。
另外,从其他种种痕迹看来,皇帝已经很努力地试图把一碗水端平。不管嫡庶,他给出的东西都让人无可指摘,对各个儿子的态度也毫不偏颇。
如果仅仅从对他的态度而言,皇帝论功行赏时给他的奖励——随意进出宫廷的令牌、率先参加朝议的特权、以及定了他最喜爱的女人——他反正挺满意的,尤其是最后一项。虽说那有他加急战报促进的原因在,但皇帝自己跑到吴王府去提亲难道还不能说明什么吗?
不是说他吃打个棒子给个甜枣这种做法,然而皇帝确实比某些人强,而且强太多。生在帝王家,不能对父母亲情有太大要求,皇帝如此已经够格了。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萧欥一时半会儿没说话。但必须得说,他确实领情。
皇帝似乎也没指望自己冷淡的儿子马上表态。“听到她那么说的时候,朕还有最后一点担心。不过,今日看到你的模样,朕就可以放下心了。”
萧欥略微蹙眉。皇帝的意思难道是他很高兴看到儿子和儿媳关系和睦?突然说这种不痛不痒的事情干什么?
不怪萧欥不明白,因为皇帝的话确实没说完。“你从陇右回来之前,每年手书不过两封,朕就在担心。后来你自己请回长安,朕还以为可以放心了,但是事情自然不会那么简单。”
这话说得委婉,然而听在萧欥耳朵里就和振聋发聩没区别。除了论功行赏的时候,皇帝从来没和他谈这个,更别提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
再不吭声就太不合适了。“保家卫国,本就是男儿义不容辞的责任。父皇,您确实可以放心。”
皇帝一直盯着儿子的脸,闻言短促地笑了一声,特别像苦笑。“你是说真的吗,小七?”
萧欥同样望回去,坚定地点头。他早已过了撒谎会脸红的年纪,此时看来竟然万分真诚。
可若是皇帝看不出,他也白做皇帝这么些年了。“还是不愿意和朕说实话,是吗?”
萧欥想继续摇头,然而他忽而发现皇帝的笑容被鬓边一丝斑白及眼角的纹路衬出了衰老之态,这脖颈就跟石雕的一样,僵硬而动弹不得。
若是他刚回到长安的那阵子,不管是皇帝还是皇后,和他打苦情牌,他都不会认账的。时至今日,他能保证他对皇后依旧能保持这种决绝的态度,可到了皇帝这里……
虽然他认定自己已经足够心狠手辣,但那还是被逼出来的,是吗?不然这时候他为什么会觉得有些不忍?即使只是一点点?
这感觉太过微妙,萧欥干醋不吭声,眼睛也不眨一下。
“你小时候,可不是这个性子。”皇帝看着儿子,自顾自地说下去,似乎沉浸到了某个遥远的时光梦境里。“整天窜上跳下的,皮得很。爬树掉下来、新衣服一定三天破、没事就糊弟弟一脸泥……什么坏事没干过?”
萧欥好生尴尬,虽然面上没显出来。他小时候这么熊吗?不好意思,他能不能说他不记得了啊?
可皇帝没打算停止怀念过去。“刚练剑的时候,朕不让你练太长时间,你就在殿里偷偷练,打碎了花瓶还说是猫干的……什么猫能把一人高的花瓶连带着边上一架子的玉雕给打了啊?若不是先皇疼你,装不知道,你屁股早被打开花了!”
这个事件太大,萧欥想装忘记了都不行。因为他是在甘露殿里干这件事的——换言之,打碎的都是高祖的宝贝。换成任何一个人,都没他那种逆天的好运气——只是被骂了一通,没受皮肉之苦!
“不过这大概也不是全是坏事。”皇帝道,语气里有些不易觉察的欣慰。“在那之前,你是谁说的话都不听;在那之后,先皇动个小手指,你就老实了。”
萧欥眼观鼻鼻观心,继续尴尬。
那不是他心虚吗?一架子玉雕诶,价值连城!里头的一个碎渣子都够普通老百姓过一辈子的那种,然后他一个失手就把它们全砸成分文不值的渣滓了!小时候他只知道很多钱,等到他确实混到民间以后,就更后悔了好么!
皇帝看着儿子强撑着不塌的表情,微微一笑。“所以朕知道,你当年会自告奋勇地去甘州,八成是因为先皇的期望。”
萧欥无法反驳。
因为就连皇后私底下劝他时,这条理由就是最动摇他的——继承高祖的遗志、统一太平这大盛的天下!相比与此,皇后其他什么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话,他根本没听进去多少。
但当然,这种情绪只是开始而已。等打了第一场仗、确实知道战场的残酷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皇后和太子的意思不是叫他去建功立业,而是去送死!一个十三岁的懵懂少年,还热血上头、满心都塞着沙场裹尸是英雄的不实际幻想,不正是最好的挡箭牌、马前卒吗?
皇帝似乎猜出了儿子在想什么。“朕听说,”他声音变低,有些沉,也有些后悔,“你第一次受的伤,是最重的?”
萧欥垂下眼睛,没有回答。
他第一次上战场时,依靠自己还算不错的箭术,没有百发百中也有十发九中。正得意的时候,不防有敌军绕到后面,照着他后心放了一记冷箭。那感觉,可是真正的透心凉。若不是箭头上没毒,他现在早就死成灰了。
可这种事情,皇帝是怎么知道的?他被混在一堆死尸里,略清醒后,自己在腥臭和血水里爬出半里地,才被发现监军消失、急得快发疯的甘州刺史捡回去。那时他正发着烧,意识不清楚,但他绝对肯定自己说过,不要把这事报上去——
“你不说我就不会死,若你说了我真的会死!”
这大概把全军的人都吓住了。反正等他再次清醒后,整个军|营,从上到下,每一个人都对他毕恭毕敬,不复之前的轻视和看低。
那一箭杀死了过去的他,却又给他带来了意料之外的崇高威望。真要说起来,他确实得感谢那冷箭,对吧?
“高昌。”萧欥平静地吐出了这个人名。高昌正是那时候的甘州刺史;只有他,才能让这件事上达天听!
“确实是他。”皇帝没有否认。“朕知道你让他们都闭嘴,但这是朕一定要他说的。朕告诉他,要么说,要么死。”
都拿皇帝身份去压人了?萧欥重新抬眼,对上皇帝的视线。“父皇,这可不像您一贯的作风。”
这话里的敌意呼之欲出,皇帝略微苦笑。“如果朕说,朕只是想知道你的近况,你信吗?”
萧欥抿紧了嘴唇。他的心寒被挑起来后,做的决定都偏向狠厉;所以这时候,他感情全都叫嚣着不信。但理智却告诉他,若是皇帝想对他做什么,现在的情况就不会是这样了——
“高昌什么时候说的?他说的,不止这些吧?”他冷静道,都快变成冷笑了。反正他对此早有预料,实在算不得意外!
“小七。”皇帝轻声唤道,从御座上站了起来,绕到萧欥前头蹲下。“若是你愿意告诉朕,朕何至于出此下策?”
那就是全知道了。萧欥闭了闭眼睛,掩去其中的复杂心绪。“敢问父皇,您想要怎么处置儿臣呢?”
皇帝干脆也盘腿坐下,就在萧欥对面。“如果你一定要说处置的话,现在算吗?”
萧欥抿唇不言。
他早已过了天真的年纪,而他要做的事情也绝不能和儿时一架玉雕的价值相比;如果说皇帝富可敌国、根本看不起那点东西的话,那若要夺取国家,怎么可能不触动一个皇帝的逆鳞?
所以,他不信。
不管时间早晚,不管方式如何,皇帝一定会采取措施来保证自己的措施不被动摇!
皇帝脸上的苦笑更明显。然而殿中唯一的另一人并不直视他,所以没人看见。
其实对于那一架子玉雕,他还有话没说。萧欥打碎了那些玩意儿、又撒谎是猫做的以逃避惩罚,这对小孩子来说再正常不过;高祖偏爱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算了。萧欥心虚,这也理所当然。
然而,后面的事情却不是普通小孩子能做到的——
因为萧欥这一心虚,就一直持续了下来,高祖薨逝都没改变这点。好些年的时间里,他都循规蹈矩,再也没出哪怕一点问题。宫中一大混世魔王摇身一变,成为了宫中最聪明绝顶、勤奋上进的小王爷。
这转变人人都看在眼里,有的忌惮,有的欣慰。忌惮的先不说,至少高祖就颇为欣赏。“小七确实像我!不仅长得像,性子也像!知错能改,性子坚忍,若是好好磨练,定然能成为一代明君!”
真该庆幸,这话高祖只和自家儿子、也就是皇帝说了,而皇帝并没有告诉其他任何一个人。要不,萧欥八成连十三岁都活不到,直接死于宫斗!
而这话,皇帝也不想对萧欥本人说。他自己知道就行了,没必要闹得众所皆知——别的不说,太子这块儿就不好处理!到底是嫡长子重要,还是治国的才能更重要?
这问题看着很简单,但事实上执行起来很难。皇帝就是皇帝,他必须考虑他任何一个抉择对天下的影响;若是一个目标好的、但却可能引起内|乱的决定,他肯定会犹豫再三,试图避免这种惨烈情况——
毕竟,一旦打起来,他们内部胜负暂且不说,外部还有其他国家虎视眈眈啊!怎么着都不能搞成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吧?
“小七,若你还是不愿意说,那便罢了。”相持半晌后,皇帝先开了口,略有些疲惫。“你想回去,便回去罢。”
萧欥重新抬头看皇帝,喉头滚动了两下,但没发出声音。然后他站起来,背过身,缓步向殿门走去。
就在他准备跨过最后高高的门槛时,皇帝的声音又在他背后响起来:“小七。”
萧欥站住了,但没回头。
“像小时候那样,叫朕……不是,叫我一声‘阿耶’?”皇帝也站起来,深深凝视着儿子的背影。
萧欥脊背骨僵住了。他杵在门口半晌,都一动不动。
皇帝也没动。甘露殿里一片沉寂,只能听见金质计时兽的滴水声。
最终萧欥还是转过了头。“阿耶。”他轻声道。
两人的目光隔着三丈长的双龙戏珠地毯上交汇。皇帝露出了一丝真正的笑意,而不是惯常那种浮于表面的神情;而萧欥不知为什么,觉得自己心里多年以来压着的一块大石头被搬掉了。
这种心情的变化很容易体现在脸上,至少在元非晚眼里看来是。
“你今天怎么啦?”萧欥刚回德王府没多久,说不过两句话,她就敏锐察觉丈夫身上的气息不同。“感觉很高兴?”
“哦,你看出来啦?”萧欥心情好,便抱着老婆窝在榻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整理她的鬓发。
“还没用晚膳呢,就往床上躺,算什么事儿?”元非晚挣扎了一番,无果,只得由着他去了。然后她略惊奇地发现,萧欥今天竟然没有通常那种把她带到床上就做某种事的意思。“你今天到底怎么啦?”她重复问了一句,“都不是普通的心情好!”
“确实不普通。”萧欥搂着她,又把脑袋埋在她颈窝里,嗅着她身上清淡的香气。
既然没那种意思,元非晚就没反对他的靠近。另外,她现在对能让萧欥明显愉悦的事情更关注。
“让我想想……你今日进宫,应该定下来蹴鞠的人选了吧?一定是你,对吧?”没等萧欥回答,她又略皱眉否定:“不对,这种板上钉钉的事情,你不会额外高兴的。”
说到这里,她没忍住推了推肩膀上的脑袋。“快别卖关子了!”
“原本以为丢掉的东西又找到了。”萧欥低声回答她。也许不是丢掉,而是一直在那里,只是他被浮杂遮住的眼睛之前一点都没看见!
元非晚对这种轻描淡写的说法表示怀疑。“是吗?”她继续推搡肩膀上的脑袋,“你不说实话也可以,快点给我起来!”
然而萧欥当然死皮赖脸地窝着。为了防止元非晚得逞,他还手脚并用,把她整个儿抱在怀里。“怎么一点耐心都没有啊你?平时对其他人不是挺有耐心的吗?”
元非晚从鼻子里出了口气。“你也知道是其他人了!别人我不管,你必须给我老实!人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到你这里就只剩有难同当了不成?高兴的事情就说出来让我也高兴高兴,一份变成两份儿,有什么不好?”
萧欥并不打算瞒着她,但他就想逗她说话。“照你这种说法,那有难同当时不就变成了双倍的麻烦?”
“错,”元非晚理直气壮地否决他,“若是有难同当,那麻烦就是一人一半。而若是再加上两人的配合,那一人就连一半都没有了!”
萧欥再也忍不住,吃吃笑起来。“伶牙俐齿!还有脸说我油嘴滑舌呢!”
元非晚一点也没觉得不好意思。“怎么,你不服?”
“当然不敢!”察觉到怀中人有用力推他的趋势,萧欥赶忙道。“服,服得不能再服了!”
“这还差不多。”元非晚用女王的态度表示满意。“既然服了,老实话在哪里?”
萧欥抱紧她,附耳过去。元非晚越听眼睛瞪得越大,到最后却又变成了弯着的月牙。“真没看出来,你这么走运!”
这绝对是她发自内心的大实话——
因为皇帝的意思,就是他一直把萧欥当亲儿子看,一直都惦记在心里。虽然平时因为各种不可抗力以及别的势力牵制,这并不能完美地表现出来;但对一个帝皇来说,如今的皇帝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别的暂且不说,至少元非晚做芷溪公主时,她皇帝爹可没这么疼爱儿子。她皇帝娘倒是疼爱她,但对她兄弟可就差了一大截。等到她皇帝弟和皇帝哥的侄子掐起来时,那皇室亲情真是一点也没有了——
准确一点说,皇位的各位竞争者之间,有亲情什么的简直和放狗屁一样,笑笑就可以了。以此作为评判标准,现在的皇帝毫无疑问可以称作亲爹。
元非晚高兴了没一阵子,却又想到另一方面。“夫君,”她略有犹豫,“这事情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萧欥以为说她在特指某件事,便道:“不可能,父皇没必要欺骗我,那没意义。”
“我不是父皇在麻痹你的意思。”元非晚把人推开,神色郑重。“我的意思是,他为什么找你说这个?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