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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群玉在两仪殿里待到华灯初上才离开。他本来就和皇帝亲近,去年又被赐了太傅的正一品名号,没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应该。
然而魏群玉只觉得自己的心情从未如此沉重。他几乎可以说是看着皇帝长大的,到如今……
唉!
魏群玉走出两仪殿、又在游廊上拐了个弯,才把心中一口浑浊的郁气吐出来。皇帝刚才和他说了许多,他也知道这事儿必须他做不可;但再联系到现实,他不得不叹气啊!
思及此,魏群玉把怀里的东西裹得更紧了些。不管皇帝交给他什么事,他都一定会办好的!
不过,出乎魏群玉的意料,府中有人正等着他。若是郑珣毓或侯玄表,也就罢了;问题在于,是赵岷啊!
魏群玉不得不把心神收回来点。
赵岷一向是李庭的应声虫,和他的关系绝对不能说好。在这种敏感时刻找上来,赵岷葫芦里打的到底是什么主意?话再说回来,今日飞仙楼上,赵岷竟然主动帮德王妃讨她该有的权利?是李庭指使的,还是赵岷自己想的?
这种沉默的怀疑,赵岷自然能察觉到。“魏太傅,”他拱手道,“赵某自知造访冒昧,不过魏太傅可否腾出一些空来?赵某说几句话就走。”
听着就不像是什么普通的话。因为若是真的很普通,那为什么能劳动赵岷亲自上门?
魏群玉貌似不经意地扫过对方脸庞,心里飞快地打过几个转儿,面上却丝毫不动声色。“那咱们到书房说罢。”
再来说皇帝这头。
甘露殿中,一人来高的金枝烛台比比皆是,映得四周满目金碧辉煌。在这种富贵堂皇得几乎能闪瞎人眼的背景下,皇帝和皇后正安静地用膳。也许是受了这种沉默气氛的影响,布菜收拾的太监宫女一个比一个动作轻,就怕搅扰了主子思绪。
他们这种举动很有道理。因为明显地,至少皇后就吃得很是心不在焉,一副食不知味的样子。
今天的击鞠她也看了;不得不说,忧心忡忡。大盛取得了一面倒的胜利,这事儿当然没什么好忧心的;但她听到了皇帝的赏赐,还看到了太子的反应——
一个亲王比储君更能吸引眼球、且都是正面的关注,不得不说,怎么闻都是危险征兆啊!
不得不说,这两三年,皇后的此种预感愈来愈强。
按理来说,她贵为皇后,应当对皇帝这样的枕边人了解甚深;然而她却惊恐地发现,她印象里的皇帝似乎从来不是真实的皇帝——
赐萧欥上朝的权力也就罢了,结果又带了另外三个成年亲王上朝;给萧欥找王妃也就罢了,偏生看中了背景复杂敏感的元家芷溪;接待吐蕃使团也就罢了,还要给萧欥为首的五人如此丰厚的赏赐……
一想到那五人之间不可不说的紧密联系,皇后就不由十分心塞。
公孙问之是萧欥的亲信,她忍了;元非是本就是元家送到西北去历练的,跟着萧欥也说得过去,她也忍了。
但!是!
卢阳明是怎么一回事?一个长安公子哥儿的出身,一直在宫里做皇帝近卫;现在告诉她,这样的人竟然也是和萧欥站一起的?
这是逗她玩儿呢?!卢阳明还不足为虑,但他老子卢英昌绝对不可小觑!若是拉拢了卢英昌,这长安城里一半的守卫就都到手了!
这种可怕的倾向,她都能想到,为何皇帝想不到?又或者,她敢问,皇帝自己知道了,为何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来阻止这种事愈演愈烈、反倒变相地用赏赐来表示自己的默认?
要说皇帝想换太子,皇后心底里还真有点信,虽然她并不支持。然而,她心底里还存着一种期望,就是皇帝只是想想,并没真的打算付诸实施——
萧旦这个太子已经做了十几年;若是没出什么大事,平白无故地换储君也是很遭人诟病、乃至引起朝野动荡的!皇帝向来注意自己一言一行带来的影响,肯定不会贸然决定!
这么分析了一遍,皇后总算稳住了自己的心神。
皇帝的身体从三四年前就有不大好的倾向,如今也是时好时坏。说句难听的,正常情况下她的待机时间绝对比皇帝长,所以,她只要继续耐心就可以了……
“皇后。”
正想着一些不可告人的小心思,猛地听得这么一声,皇后差点吓到。好歹她混后宫也不是一年两年,便自如地将略一颤抖转变成搁下筷子。“怎么了,陛下?您吃好了?”
皇帝点点头。食不言寝不语,他在此方面有良好习惯。“皇后似乎吃得不多?”
皇后自然没法把她的担忧放在明面上来讲。“今日观战时不自觉多吃了些水果。”
“原来如此。”皇帝略一点头,没深入追究。“今日击鞠大获全胜,咱们这边便差最后一项了。”
皇后立即明白了皇帝的言下之意。
他这是在关心对吐蕃的第三场能不能赢呢!不过话说回来,皇帝关心这个再正常不过,不关心才是有鬼!
“回陛下,所有舞者都已经准备好了。”她很快道,“近日她们都在加紧排练。臣妾看过,相当努力。”
听了这个,皇帝便点了头。他没问什么曲子,因为曲子是他钦点的——
“霓裳破阵曲,”他幽幽道,“说句实话,朕已经多年未见到比汝南县主更好的舞者了。”
皇后一听,心里便莫名地咯噔一跳。
这事情说起来已经很久远。大致就是,吴王之女汝南县主,不擅女红,刀枪棍棒倒是舞得非常溜。这放到普通人家只会招人非议,但吴王那种极度溺爱女儿的风格堵住了所有人的嘴。而等萧菡真的露出那一手剑舞的本事后,背地里的议论都快消失到没有了——
因为她舞起剑来实在太帅了!
一舞剑器动四方,天地为之久低昂;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只有见过的人才知道,这种形容绝不是夸张,所以众人都不免有些可惜。也就是摊上皇帝诞辰的庆祝,他们才有机会观赏到汝南县主亲自上场的霓裳破阵曲。第二年,萧菡就嫁给了元光耀,一跳已成绝响。
皇帝同样也对此念念不忘,从他这次只在围棋、击鞠、舞蹈三项里只指定了舞蹈一项的曲目,就能看出来。
按理说这没啥了不得的。皇帝也是人,是人就有偏好;况且,这个偏好还是很多人共有的,不算特殊。
但皇后最近十分敏感,马上就想歪了——
难道皇帝一直喜欢汝南县主?只是迫于他当时早已成家立业、而吴王绝不会允许自己女儿嫁与别人做妾,他才一直按捺下来?
皇后不仅想歪了,还越想越觉得可能。
按捺下来很符合皇帝的性格,因为皇帝不可能想和那时手握重权的吴王撕破脸。
再接着,皇帝给萧欥娶了元非晚也很好理解——因为他自己没能娶到萧菡,就想从儿子身上找补回来,萧欥也正好符合要求!
……不会真是这样吧?
皇后快把自己的冷汗给想出来了。因为她一点证据都没有,这猜想绝对属于妄自揣测圣意!
皇帝似乎陷入了自己的思绪,并没对皇后的沉默发表什么意见。“但如你所说,朕也很期待这次的比试。”
皇后赶紧把自己脑袋里乱七八糟的东西甩掉,急忙点头应是。“臣妾绝不负陛下所托。”
一日辛劳,无论是皇帝还是皇后,他们都没有滚床单的意愿。于是,吃过饭后,皇后便回立政殿去了,而皇帝则去换衣沐浴,准备休息。
浸在温度正好的热水里,皇帝颇有些昏昏欲睡。
作为一个合格的皇帝,臣子们到底在想什么,他大致能揣摩出一二;而这种本事在面对自己的皇后妃子时,也同样管用——
燕淑妃性子温婉,总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楚贤妃想往上爬,但方法相对保守;阴贵妃想当皇后,并鼓励她的两个儿子竞争储位;皇后自然不干,她希望太子顺利登基,然后萧欥再辅佐太子……
全部的这些,皇帝都知道。虽然他不说,但并不代表他没想过——事实上,他思考这些事情的时候,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相比于儿子们后面的母方势力,皇帝更倾向于认为,在相近的条件下,国之储君最好要保证自身的独立性——
所谓独立性,就是不要和外戚走得太近。借用外戚的势力不是不可以,但一旦没用好,极可能江山易主。若想先靠着外戚的势力做大、以后再剪除的话,也不是不可以,但难度就更高了。
这也就是说,皇帝觉得太子的设想欠考虑。当然,这仅仅是太子身上最大的问题之一。反正,在他发现他对嫡长子的教导不够时,再想掰回来,早已经晚了。
相比之下,虽然萧欥身边聚集的大臣也越来越多,他却从未显出什么得意自满或暗中谋划之类的模样。话少是话少,冷淡是冷淡,然而这并不是完全的……
皇帝一想到这里忍不住想微笑。
对萧欥的婚事,皇后指关心鱼初能不能嫁过去;而他却更担心,不管娶谁,以萧欥那样的脾性,夫妻生活怎么能和谐呢?
当然,这不属于皇帝需要管的范畴。但他必须要知道,过去的事情在萧欥心中留下了多少阴影,又是不是真的把萧欥的心肠打磨得和铁石一样坚硬;若真是如此,等萧欥成了这天下的主人,定然会迈上成为商纣的道路——
幸好现实不是这样。
法不容情,然而法也为情;治国无情,但心中必得有情。
最大的风险,他前几年已经冒了;若是此次尘埃落定,他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接下来的两日,除去长安街头再次疯传起德王德王妃那叫一个志趣相投的登对恩爱,倒也平静。等大盛官员和吐蕃使团再次在太极广场上面对面坐下时,两边都已经很了解自己的处境——
吐蕃很是尴尬。一平一败,那就算他们再得一胜,要分胜负也得加赛。
而大盛则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一平一胜,那就算再来个平局,最终的胜利依旧能稳稳到手。
总而言之一句话,吐蕃的压力很大,并且胜出的概率很小。
在知道自己这边的曲子是霓裳破阵曲时,大盛诸人就都这么想了。只要有当年汝南县主一半——不,四分之一——的功力,他们就能稳赢吐蕃!
然而,相比于胜败,大概还是终于现身的葛尔东赞比较吸引人眼球。因为他身份特殊,不太好排位置,只能坐在不近不远的大盛官员之中。必须要提的是,他坚定拒绝了坐到吐蕃那边的提议,反倒更愿意待在大盛这边接受冷嘲热讽。
“乐不思蜀?”元非晚刚听萧欥这么说时,第一反应就是这个。随即她回过神来,眼中不由闪过一丝赞赏:“这倒是个聪明人!”
“知道吐蕃有人想要对他不利,他是傻了才会想坐吐蕃那里!”萧欥说得十分不客气。“就是不知道,葛尔东赞避开他们走,那布德贡赞能拿出什么办法来了。”
听了这个,元非晚觉得她必须提醒一下。“不管他们想做什么,咱们都要做好准备,不能让人乘虚而入。”
萧欥一脸若有所思。“你说乘虚而入……”他低声道,目光不自觉地往前面瞟了瞟,“莫非有特指?”
“谁想动,就特指谁。”元非晚不承认也不否认。“因为今天可能是他们的最后一次机会了……我是说,相对好的机会中的最后一个。以后想要有今天这样的时机,怕是再难制造!”
萧欥十分同意。
原因很简单,因为他肯定会踏平吐蕃,不论早晚!而若是吐蕃不再是吐蕃,那还有什么好的、伺机对葛尔东赞或者他下手的可能呢?另外,对萧旦来说,相比于葛尔东赞,应该更想对他不利,毕竟葛尔东赞可不会和太子抢皇位……
现时最危险的人是萧欥,元非晚也能想到这点。隔着宽大的袍袖,她轻轻抓住了萧欥骨节分明的大手。
这种无言的支持加上布料透过来的温热感觉,萧欥紧绷的情绪瞬时不翼而飞。他反手握住那支软玉温香,感觉心被某些温柔得能腻出水来的东西填满了——
别说为了自己,就算为了她,他也绝不会让今天出什么岔子的!
阿诗那社尔依旧跪坐在他们对面。隔着一条极宽的红毯,他什么也没听见;但元非晚垂目下去、肩膀微动,再加上萧欥同样的反应,很容易就能猜出那俩人在做什么——
秀恩爱,死得快!
虽然不知道这句话,但阿诗那社尔的大致心情确实就是这句话的真实写照。什么腻歪劲儿啊,牙都要酸倒了好么!他这还是才看到第三次就这样,那其他的大盛人到底怎么忍受的?
不管阿诗那社尔如何腹诽,场上的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葛尔东赞自然被皇帝叫来和布德贡赞一起说几句话,但两边貌合神离、话不投机半句多,皇帝也没法打圆场,只得赶紧宣布进入比赛环节。
先上场的是大盛这边的人。
不得不说,这支不超过二十人的队伍里,个个都是舞中行家,体态柔美曼妙。等手中带上剑时,感觉立时摇身一变,成了浑脱与肃杀相交织的、难以言喻的美感——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不得不说,皇帝曲子选得不错,再加上舞者确实很用力地模仿了当年萧菡传下来的风格,内行人能看出差距,但比下吐蕃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元非晚一直这么认为。等大盛舞者退下、吐蕃舞者登场时,她一听配乐就知道这不用看——又是那种软绵绵的调子,实在不对她胃口!
然而之前没见过吐蕃舞蹈的诸人都有些怔愣。别的暂且不说,衣服样式……有点太大胆了吧?就关键部位有布挡着,其他都是纱啊!就算披了三层,也还是透明的啊!
考虑到他们现在随时都有可能处在危险之中,元非晚还是忍住了左右观察的冲动。万一对方采取突袭的方式,他们不是只有更少的时间来解决更多的困难?
“你看出什么来没?”她压低声音问。萧欥眼神很好,换句话来说就是特别毒辣;这时候问他这个,保准没错。
“看到了一个,但不能确定。”萧欥借着背景音乐声回答。“可能要等她动手才行……”
元非晚自然不想把自己或者萧欥中的任何一个当成靶子用。然而,此时情况非比寻常,他们得捉贼捉赃,这样才好根本上解决问题!
吐蕃中的人根本不会想到,作为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竟然早已经在等他们出手了!
等到音乐过半,场上胡旋舞正如火如荼。而就在大家的注意力都落在光溜溜的手臂、若隐若现的腰肢、修长浑圆的大腿上时,意外忽然就发生了——
一个舞者忽而脚下一拐,似乎拧了脚;她正站在红毯靠大盛官员这头,倒下去的时候腰身一软,往外倾斜;手中剑尖一歪,便拐了方向,直直刺向元非晚眉宇之间点着的那朵牡丹纹——
卧槽!竟然先冲她来!因为觉得她更容易得手吗?
元非晚大惊,心中暗骂,但反应一点都不慢。她身子一矮,顺手抄起了桌上古色古香的三脚酒爵。这是个好玩意儿,因为三只金属制的硬脚一下子格住了那把剑。对方下倾的力道很重,她不能硬推回去,但下一刻马上就有人替她做了——
在她抄起酒爵的时候,萧欥一把掀了面前的长几!杯盘碗盏瞬间飞得漫天都是,更不用提水果糕点等物了!
没等接下来的可能袭击发生,萧欥立时拉着元非晚往后退。周围本就有不少千牛卫,此时也回过神来,抓紧时间冲进来,把乱成一团的吐蕃舞女团团围在中间。
“你还好吧?”眼看情势一瞬间被控制,萧欥才低头去问元非晚。
元非晚甩了甩被震麻虎口的手。“没事,”她简洁道,视线极快地扫过全场,“恐怕有事的是他们。”
这话说得没错。因为在场诸人已经纷纷回过味来,几乎都站起了身,眼睛只盯着中间。皇帝呢?他正拨开一堆保卫他的千牛卫,立于御座之前。
“二王子,国师,敢问你们对此事有何解释?”这么说的时候,他满面寒霜,从表情到语气都极冷。
布德贡赞脸上的震惊并不比其他人少。“微臣也不知道,”他略有慌张地说,眼神不自觉地闪烁,“这只是个意外!”
皇帝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这么巧合的意外,他会相信才有鬼!“刚刚是哪个试图对德王妃不利?找出来!”
在皇帝发话以前,千牛卫已经把那个似乎崴了脚的舞女按在了地上。此时听见皇帝要,有两个千牛卫便上前,一人一边肩膀把人提起来,迫使她跪下来。“回陛下,就是这个!”
皇帝只扫了一眼就开始冷笑。“国师,这难道是你的好法子?”
阿诗那社尔目睹这一幕发生,知道自己这回跳黄河都洗不清了。他是安排了人,但他根本还没发动手信号呢!难道是下属太过紧张、直接提前了?
“回陛下,这……”他正卡词,忽而注意到那个舞女的侧脸——不对啊!“这不是我们带来的人!”
布德贡赞愣了一愣,也定睛看了看。不看还好,一看他就开始大声喊冤:“圣上明鉴,这个人根本就不是我们的人!”特么地,他们被借刀杀人了吧?
这确实是掏心掏肺的大实话。然而狼来了喊多了,就不要怨没人相信——大盛诸人现在一致认定,吐蕃又开始推卸责任了!敢在这种时间、这种地点试图谋杀德王妃……
呵呵,他们是想死呢想死呢还是想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