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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院这头,天亮以后,元光耀才出书房。虽然疲倦,但他还是去了儿子房间,把元非永从被窝里拎出来——就算不用住书院,早课也不能落下!
元非永半梦半醒,还记得顶嘴:“为什么就我一个要这么早起床?”
“你说晚儿吗?”元光耀反问,“你什么时候能和你姐一样,让别人送你个宝树的称号,那你就可以多睡一阵子!”
宝树?那是什么?元非永在长安时还小,不太记事,一听就糊涂了。直到梳洗完毕,他都没回过神,结果就这么迷迷糊糊地被打包送上了书院。
元光耀这才出了口气。
小孩子嘛,皮是皮,至少发现得不算晚,还有纠正回来的机会。关键时刻,能赖床?当然不行!
但是,元非晚就不同了。他这女儿从小懂事,省心省力,实在不能不叫人疼。昨天忙了一天,今天晚点起来,也是应当的。
若元非永知道元光耀这么想,一定会大叫偏心。但他现在不在,所以“偏心”的元光耀只打发人把热水等物送到元非晚房外,让她一起来就能用。
因为大事当前,所以元光耀昨日已经请了假,打算今天做出最终决定。所以,他吃过饭,便想着小憩一会儿,等中午起来去找顾东隅通通气。综合一下意见,他们就差不多可以回复德王了。
这本是个很正常很简单的安排。但是,元光耀刚脱下外衣,就听得外头隐约有些人声。没过一会儿,元信就急促地敲响了他的房门。“主人,老夫人来了!”
“这个时辰?”元光耀忍不住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和他平时去州学时无异。
相比平时,老夫人起的点偏早了吧?往常这时候,老夫人肯定还在床上卧着呢……
等等?元光耀忽而意识到一点。难道老夫人是卡着他出门的点来的?如果他昨天没有请假,这时候在别院的只有元非晚一个。那老夫人找上门来,就正好能趁着他不在而发作他女儿?
呵呵,还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元光耀从来不疑神疑鬼,自认没有被害妄想症。但在听到那些话后,他意识到,一直是他自己太天真,以为元府真的一片和睦;而实际上,完全相反!这会儿时间这么碰巧,他实在有理由相信自己的怀疑是正确的。
“人已经到了?”元光耀问,同时飞快地把外衣重新穿上。
“马上要上楼来了。”元信焦急道。虽然大房所有下人都不太喜欢老夫人,但他们拦不住老夫人啊!
元光耀这会儿非常庆幸,他租了个有架空层的木楼,不然现在老夫人已经进到厅里了。“我马上出去。你上二楼,叫阿晚起来,但先别下楼!”
元信应了是,立马就跑走了。而元光耀束好腰带,对着铜镜整了下领口,便推门出去。他走到厅里时,黄素正扶着老夫人进来。“母亲。”
老夫人原本就在嫌弃前面一段阶梯又窄又陡,这时迎面看见元光耀,立刻就变了脸色:“你眼里还有我这个母亲?!”
她这一系列反应,元光耀都收在眼里,自然捕捉到了对方刚看到他时的一愣,心里就有了谱。果然是故意来找茬的!不仅如此,她还想像从前一样,先拿他女儿开刀!
元光耀不由生出了隐怒。换做他心情好,他也许还会做做面子功夫,多扯几句有的没的。只可惜,他现在没有多余的耐心,一点都没有。“您在说什么?儿子不明白。”他冷冷道。
老夫人闻言,脚下差点一个趔趄。“你自己搬出来,一个字没说,现在还敢和我说不明白?”她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大儿子真准备和她撕破脸?
“近日事多,儿子忙忘了而已。”元光耀不带感情地陈述。“再过两日,儿子得了空,自会告知母亲。”
告知?连个禀告都不说了?
老夫人气得眼白都多了。这种轻飘飘的解释,根本还是不把她放在眼里嘛!而且她进门这么久,元光耀也不招呼她坐?“再过两日?”她反问,声音都尖了,“这一次是过两日,下一次是过几日?一个月,半年?下下次呢?”
原本就一堆事情要处理,又一宿没睡,现在还被追着诘问,元光耀不耐烦了。“没几次。”呵呵,她还想有几个下次?说句大不敬的话,等他带着儿女离开岭南,他管他们死活?
这回答不咸不淡,老夫人鼻子都要气歪了。“什么叫没几次?你给我说清楚!今天,立刻,现在!”
因为声音太大,边上的黄素眼皮都跳了跳。不过,早在老夫人开始挥舞手臂时,她就不着痕迹地退了后。
换做是以前,她肯定会挽起袖子冲上去帮腔。但现在,她只管在心中冷笑。在老夫人和元光宗心里,她一直是个外人,那她管他们做什么?反正里外不是人,她干什么给自己找麻烦?真惹毛元光耀,最倒霉的也不是她!
闹,可劲儿闹!看看到底谁作死谁!
面对这种近似泼妇骂街的大叫大嚷,元光耀有些意外,但不十分惊诧。做长辈的会对小辈进行平白无故的侮辱诋毁,那大概没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只是在他面前演而已。“没几次就是没几次,字面上的意思。”他一个字一个字道,咬字非常清楚。
老夫人算是明白了。“你这是铁了心要和我杠上是吧?你还敢说你眼里有我这个娘?”她话锋忽而一转,调子拉高,变成了凄厉:“你阿耶去得早,我含辛茹苦地把你们兄弟仨养大,就换回来这种对待?你的良心过意得去吗?”说到最后,她便开始抹泪。“我怎么就这么苦命?元郎,我还是早点下去陪你算了……”
整座楼都回荡着这种声响,想装听不见都难。已经起了的元非晚坐在梳妆台前,手里握着把梳子,都要听笑了——
来了,一哭二闹三上吊!这都是人玩剩下的了,就不能来点新鲜玩意儿吗?
因为得了吩咐,水碧和谷蓝也留在楼上伺候她。她们还从没见过这种阵势,不由有些害怕。
“大娘,老夫人这么嚎,不会出事儿吧?”谷蓝怯怯地问。老夫人连故去已久的老太爷都搬出来了,要怎么处置?
“我听得她中气十足,你们怕是都比不过。”元非晚淡淡道。“专心梳头。”
“可婢子有点心慌……”谷蓝声音依旧小小的。“老夫人怎么会这样……”
不用解释,元非晚也知道谷蓝这话是什么意思。大户人家的老夫人,哪个不是仪表华贵、雍容大度的?平时说个话声音都不会大,怎么换到李老夫人身上就像不入流的菜市场大妈了?
元非晚侧耳听着底下的动静,表情没什么波动。“一样米养百样人,谁知道呢?”
这会儿,老夫人已经从自己吃糠咽菜才换得三兄弟进学的机会发挥到了若是元光耀做事之前没问过她的意见便是不孝,整一出自编自导自演的煽情大戏。为了增强表演效果,她还一屁股坐到了最近的榻上,拿着帕子抹那根本不存在的眼泪。
元光耀立在原地,微微低头,什么也没说。
这种沉默让老夫人觉得他理亏,演得更起劲了。“你说,你说说,你可对得起我的养育之恩?”
元光耀微微一动。老夫人被吓了一跳,然后发现他并不是想动手,又放下心来。“怎么,现在变哑巴了?”
“儿子对不对得起母亲的养育之恩,当然不是儿子说了算。”元光耀道。他抬起头,直视着榻上的人。“既然母亲想要知道这个,儿子只能把证据拿出来了。”
听到前一句时,李老夫人还想乘胜追击;但听到后一句,她忽而觉得有些不妙。证据?什么证据?
元光耀朝边上元雅做了个手势,后者立刻就上了楼。“您稍安勿躁,很快就能看到了。”
看大儿子平静无波的眉眼,老夫人开始惊疑不定。她有什么把柄落到元光耀手里了吗?不可能吧?
想到这里,她不由去看黄素。然而黄素正低着头,没法接收到她的目光。她随即觉得自己太过大惊小怪——黄素撂狠话也是昨天的事情,哪儿有这么快整理出来、又交给元光耀的道理?元光耀一定是在唬她!“还有这种东西?那我还真要看看了!”她大声道。
元雅很快就去了。而等他捧着一叠厚厚的书籍从元光耀书房出来时,就从几乎和眼睛平齐的书页上方看到了对面迈步出来的元非晚。“大娘,你可让着点,仔细被碰到。”
元非晚却毫不在意。“你放下来,我先看看,很快就好。”
虽然下头急等着要,但元雅估计着,他们大娘肯定不会让他们这些规矩的下人难做,便依言放下。
书皮上什么字都没写。元非晚信手抄了一本起来,翻开第一页,就愣住了——
元光耀说的证据,竟然是十几年前的账本!
再粗略检查,她看到了防阁、庶仆等的调动安排及他们的薪俸;禄米、食料、赐绢、杂彩、金银器,这些当然也有;甚至连职田里送来的果蔬之类,也注明了来源去向……
她爹这未雨绸缪,做得有点早啊!
饶是元非晚,都有些惊讶。她之前还以为,即便元光耀发现了问题,也就是近日;现在有十几年前的东西……不对,这么详细的记录,肯定是她爹本来就记账,没想到现在能派上这种用场!
把这种东西拿出来打脸,不仅一打一个准,还会一个比一个响亮!
元非晚看着那些已经有些泛黄的纸页,面上慢慢漾起一个笑来。这种好戏,怎么能没她出场呢?“水碧,去拿根簪子来。”她扬声吩咐,“要最贵重的那根。衣服也换一套配的。”
啊?水碧十分茫然。平日里元非晚不喜欢穿金戴银,但凡贵气一点的东西都在箱子里啊!不过既然元非晚想要,她当然照做。
这耽搁了一小会儿。
老夫人等得不耐烦,又有些心虚,色厉内荏道:“到底有没有东西?怎么人一上去就下不来了?”
话音未落,楼梯上便传来了回答。“阿晚见东西太多,便让两个婢子分担了点。如若让祖母久等,还请祖母原谅。”
听出这声音是谁,一楼诸人统统吃了一惊,都转头去看——
头上一支镶金点翠的玉步摇,额间一点殷红如血的牡丹纹,身上一件摇曳生姿的异色绫锦间破裙……配上芙蓉脸蛋、款款腰肢,当真是顾盼生辉、仪态万千!
一群人,包括老夫人和黄素,都看呆了。元非晚平日里不太爱打扮,这一打扮起来,真是星月失色!
元光耀最先回过神来。他之前已经让女儿不要下来,但女儿不仅下来了、还着意装束一通,他当然知道这是给他壮声势。虽然他觉得他自己能处理掉老夫人,然而元非晚已经出现,那就顺水推舟得了。
“阿晚,”他出声道,“来阿耶这儿坐。”
听到这句话,老夫人终于回过神,立马就给元光耀一个恶狠狠的瞪眼。“我这个做娘的进门这么久,你一声不吭;女儿一出现,就怕她累着了?”她斜眼看向元非晚,调子颇有些阴阳怪气:“前两天不是还病着么?现在就好了?”
元非晚依言走到元光耀身边,转脸看向老夫人,这才露出个略带羞涩的笑容。“是阿晚身体弱,老让阿耶担心。不过阿晚确实好了,可要近点让祖母仔细瞧瞧?”
老夫人顿时噎住了。瞧?还近点瞧?元非晚身上水痘余毒有没有彻底清除啊?她才不要冒险呢!“那合该叫阿素瞧瞧,”她转了转眼睛,“你二婶子见你多日不好,十分担心呢!”
哈?黄素担心元非晚的身体?睁着眼睛说瞎话都不是这样说的呀!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不仅元光耀和元非晚这么想,大房的下人们也这么想。
被点名的黄素更悲催,她也同样不想靠近元非晚。但这个要求她没法拒绝,只得硬着头皮向元非晚走近,距离还有五步时就停住了。“晚姐儿容光焕发,看起来是大好了,恭喜恭喜。”
元非晚听得她二婶语气很不情愿,也没当回事。就算她没像元光耀一样亲耳听到那些诋毁,她也想象得出,二房不可能待见她。“这一病太过久长,多谢二婶关心。”她继续笑吟吟。
“哪儿的话,晚姐儿太客气了。”黄素背后冒汗。不知道是不是心虚作祟,她总觉得元非晚毫无死角的完美笑容里头藏着刀子,说完话又退后,只差贴着墙角站了。
这举动把老夫人气得眼皮直跳。她头都开好了,老二媳妇就给她来这么不痛不痒的两句?当真是要反了天去?就算老大在场……
想到元光耀,老夫人才记起,这次大儿子在场,她们不能用之前一唱一和地打压元非晚那一套了,顿时更加不虞。“你今儿个不去州学了?”
听得这句,元光耀完全能肯定,老夫人来此经过了蓄意谋划。每回都暗地里冲元非晚发作,元非晚又是个报喜不报忧的性子,怪不得他被蒙在鼓里这么久!
“儿子偶尔也想要休息一下。”他不软不硬地回答,往前半步,不着痕迹地挡在元非晚身前。“别的就先不提了。元达元雅,把东西搬过来。”
两人依言照做。
老夫人没想到有这么多证据,不由瞪着面前两大摞新新旧旧的本子。“这里面记了什么?”
元光耀轻轻一笑,带着些难以言说的凄凉。“您拿一本看看,不就知道了?”
老夫人看见他的表情,心中突地一跳,直觉大事不妙。
她勉强拿了顶上第一本,翻开来没看两页,脸色就和走马灯一样,红橙黄绿地过了一遍,精彩得不得了。那里头清清楚楚地记了元光耀的所有收入支出,这没什么好说的;但是,元光耀还把支出分了好几个大项列明。
元光耀花钱最多地方的不是大房,而是二房和她自己!
“都是一家人,你竟然还记得这么清楚!”老夫人厉声喝道,啪地把账本扔到元光耀鞋面上。
元非晚冷眼看着,觉得李老夫人真是极品极了,怪不得带着二房三房风气歪斜。她爹能长成现在这样,全赖她爹自己努力啊!换做是元光宗或元光进,元家早不知道成啥样了!
“不是母亲您提到吃糠咽菜,儿子怎么会想到这个呢?”元光耀看都没看那账本,直接回答。
老夫人本想说她就是举个例子,但想到元光耀也可以用举例子来反驳她,不由怒道:“养育之恩是钱能衡量的吗?”
元光耀张口欲言,但这次元非晚抢在了他前面。“祖母,您这话说得真对。”
啥?别说元光耀,就连一边看到账本就开始心惊胆战的黄素也没忍住看向元非晚。这时候帮老夫人说话?她脑子坏了吗?
元非晚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继续道:“光给钱自然不能说明阿耶报答了您的养育之恩。但您想想,”她话锋忽而一转,“若阿耶不记着您的养育之恩,他会把自己挣的血汗钱拿给您花吗?不说给了祖母您多少,二叔三叔也有分呢。”
“兄友弟恭,那是应该的!”老夫人不假思索地反驳。这话她说了足有二三十年,口头禅都没这么溜的。
“兄友弟恭,自是佳话。”元非晚又点头,“那不如您说说,二叔三叔的钱都花在哪里了?”
从来没人敢这么接她这句话,老夫人又被噎住了。元光宗和元光进的钱?元光宗的钱自己花销都不够,元光进根本不挣钱!这让她怎么说?“老二老三挣那么点,有什么可分的?”她强自辩解。
“阿耶的确挣得最多,这个我们都知道。”元非晚继续点头。“可有来有往才是人情道理,便即不是钱,也总有些别的能拿出来的东西,譬如说一点点时间,几句关心的话……这一点也不费钱,您说是不是?”
这就是暗指她病时的冷落情况了。老夫人想骂回去又想不出词,憋得脸都绿了。她这孙女,看着一直在应和她,却总是半路转到别的地方去!偏生还不带一句脏话,也抓不到一点错处!
元非晚可不在乎老夫人有没有高血压之类的病症,再接再厉:“说起养育之恩,二叔三叔也是和阿耶一样的吧?阿耶付出了这么多,您还觉得阿耶没尽到责任,不足以报答您的养育之恩;那二叔三叔呢?”
老夫人快要气死了。“长辈的事情,轮得到你插嘴?”她总算想到了一个老招——用身份压制!
元非晚一脸无辜。“我当然没那个胆子管。不过,是祖母您先提的养育之恩,我只是随口问问。您觉得,如果外头的人看见这些账本,他们也会觉得阿耶没尽到他该尽的责任吗?”
啥?老夫人和黄素的脸一起白了。这些账本怎么能给外人看见?要真抖出去,她们连门也不用出了——家中老夫人让大房倒贴二房三房十几年,反过来还指责大房不尽孝道——肯定会被唾沫星子淹死!
“……白费你读了那么多书,知道什么叫家丑不可外扬吗?”老夫人颤巍巍地指向元非晚,嘴唇都抖了。
“阿晚当然知道。”元非晚眨眨眼,“可您这么说的意思,就是指阿耶的账本是家丑?那上面只是如实记录了收入支出,如何算是家丑?”
老夫人再也忍不住,白眼一翻,倒在榻上。“真真是气死我了!老大,你就是这么教女儿的?”
被点名的元光耀却觉得,自家女儿说得再正确不过了。“阿晚说的话,句句属实。这不正说明儿子的教导没有问题吗?”
“屁话!怎么可能没问题?”老夫人气咻咻道,忽而扶起额头哀嚎:“哎哟,我头疼得很!”
元光耀的反应是眼皮掀了掀。“哦,”他平淡道,“那便劳烦弟妹送母亲回去休息吧。”
老夫人本是装病,却没想到元光耀吃了秤砣铁了心。“你、你……”没你出个所以然来,她两眼一翻,真闭过气去了。
眼看老夫人暂时晕厥,黄素只得照着元光耀的意思,把人带回去。元光耀和元非晚送她们离开,不过连楼都没下。
望着那辆远去的马车,元非晚心里冷笑了一声:呵呵,气不死这个老太婆,她名字倒过来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