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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地十三坞。
这一日阳光明媚,秦坤拿着符纸朱砂前往静室,心情别提多松快了。前几日连日阴雨,那两“人”可着劲闹腾,快把他折腾死了。
秦坤走着走着,便打了个哈欠。一阵风吹过,他哆嗦了一下,感到后背传来一股毫无缘由的寒意。
秦坤回过头,什么都没有。
应该是他想多了,太阳这么大,他们肯定不敢跟出来,秦坤心想,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在叫他。
来人神色匆忙,见他停下脚步,上前一把拽住他,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就往外走。秦坤挣了一下,竟然没挣开。
“莫师弟,甚么事这么急?”
莫师弟走得飞快,像是生怕慢了一步似的,闻言凝重地看了秦坤一眼,压低声音道:“有人找你。”
秦坤心里一突,有种不妙的猜测浮上心头:“谁?”
“那个杀神——”莫师弟刻意压低的声音带上了几分莫测的冷冽,使接下来说出的名字平添了几分禁忌之感,“昆仑山的——楚君逸。”
秦坤心道一声果然,稳了稳心神,手心直冒汗,佯装镇静地问:“他来找我做甚么?”
“不知道。”莫师弟道,忽然停下了脚步,举目望向远处的颀长身影,咽了口唾沫,“你……自己去罢,师弟我只能带你到这了。”说完,飞快地退了几步,谨慎地跑回了远远观望的人群中。
秦坤汗涔涔地望向莫师弟,莫师弟遥遥给了他一个鼓励的手势。山门外的男子似有所觉,看了这一眼。莫师弟低眉垂目,不再看秦坤。
在众人若有若无的视线中,秦坤硬着头皮走向山门口,手悄悄按在了纳虚袋上——
幸好今天天气好,那个人不能出来。若是楚君逸真是来……,他……他死也不说就是了。
按理说,就算楚君逸是名震天下的昆仑山的少掌门,忽然一个招呼都不打,就跑来燕地十三坞拜山门,兴许十三坞的弟子会惊讶一下,但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噤若寒蝉,甚至只敢远远观望,连走近他的勇气都没有。
这一切自然是有缘由的。甭说燕地十三坞,现今整个北边,也许包括南方,都知道昆仑山出了一尊绝对不能惹的杀神。
先不提半年前凤首坞血案后,这位少掌门亲眼见到自家师兄横死当场,冲冠一怒,一人一剑,杀了幻月宫整整两百九十一名魔修,留下的尸体让随后赶到的正道脸都绿了——每一条都是碎得七零八落的,说是堆肉块,兴许还是抬举了“他们”。
单说三个月前,这尊杀神听说那日侥幸逃出生天的幻月宫宫主,在西北阴尸血宗、魇生崖一带出没,提着剑就杀了过去,结果人没找到。可怜阴尸血宗好歹是传承了上千年有余的门派,也算不小了,不知走的哪门子背运,正好碰上这事,生生叫少掌门当了出气筒,宗内养的七十二头飞尸被灭了个干净不说,宗内弟子也是死得死,伤得伤,自此元气大伤,这段时间在西北魔道跟丧家之犬似的,眼看是混不下去了。
而那魇生崖里的魔物,更是倒了血霉。他们不像阴尸血宗的人似的有脑子,一感觉不对就赶紧逃跑。这些魔物只有杀戮的本能,又爬不出魇生崖的封印,在暗无天日的魇生崖崖底早过得不耐烦了,一见到有个活人下来,立刻冲了上去,却哪里知道,下来的这个人除了看上去像个人,手段比他们这些魔物还要可怕。据西北传来的消息,那一天,魇生崖的魔物差点死绝了,最后是连那些不知死活的魔物都拼了命地往崖上跑,哪怕撞上封印痛得满身打滚,也不敢回头。
这些事说起来是斩妖除魔的好事,可即便是这些包括燕地十三坞在内的名门正派,听完之后,都觉得不寒而栗。即使只是听闻,他们都能嗅到那背后隐隐传来的血腥味。这样的做派,和正道一贯的做法相差太远了。
而今儿个,这尊杀神竟然一句话不说地,就跑来了自家十三坞,只说要找一名叫秦坤的弟子,就杵在门口不动了,能不让人多想吗?
燕地十三坞的弟子们可还没忘记,秦坤好像跟沈十六一早相熟,更没忘记,半年前的凤首坞血案里,他们是怎么对那位沈十六口诛笔伐的——
阿弥陀佛,三清在上,保佑那个谁已经忘了这事吧。
不少弟子忐忑地回忆自己有没有说过什么不该说的,都不知道,自己的祷告估计已经惹恼了两拨大神。
于是大家看似各忙各的,实际上目光一直跟着秦坤走,秦坤就在这样的“万众瞩目”之中,走到了独自等待的男子面前。
走近之后,秦坤看到楚君逸的样子,可真是大吃一惊了。
他自然也听说了这位的不少事迹,但因是传闻,又对此人颇有些个人情绪,便也没放在心上,然而今日一看,方知短短半年以来,此人身上发生了多么巨大的变化。
若说从前的楚君逸,是个踌躇满志的少年天才,走到哪都像镶了层光圈似的,那么现在的他,简直是一柄染血的利剑,偏偏不知甚么原因,硬生生将满身煞气收在了剑鞘之中。然而正因这煞气不得而出,盘桓周身,使他整个人都仿佛笼在了一方暗沉天地之间,与外面的朗朗晴空隔绝开来,显得格外沉凝冰冷。
其实方才远远瞧见楚君逸站在这,秦坤便觉得不对。这人往那一站,脊梁笔直得有种锋锐的意味,竟像是悬崖边上的一棵孤松一样,甚么都不做,便带出一种怆然之感。
饶是秦坤很不待见这个人,见到他骨头嶙峋的瘦削面庞,竟也生不出仇恨的情绪了。
见他过来,楚君逸冰冷得如同凝固了一样的面容几乎没有变化,好像他所有的表情,都已经死在了亘古长夜之中。
楚君逸道:“玉箫。”
秦坤一愣,没听懂:“你说甚么?”同时心里悄悄松了口气。
楚君逸直接伸出手,摘下了秦坤腰间的纳虚袋。秦坤眼睁睁看着他伸手过来,原本应该阻止他随便动自己的东西的,可直到他把自己的纳虚袋拿走,取出里面的一样东西,都没能说出话来。
楚君逸取走了纳虚袋内的玉箫,将纳虚袋扔还给秦坤,转身便要御剑离开。
秦坤手忙脚乱地接住,不是滋味地看着他的背影,咬了咬牙,喊道:“你这样又有甚么用?他已经死了!”
楚君逸背影一顿,缓缓转过身来,黑墨一般的瞳仁看向了秦坤。秦坤后背凉津津的,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直到秦坤心里发毛,都快没骨气地开口致歉了,楚君逸方才说了一句话。
开口时,声音已经哑了。
“这是他用的最后一样法宝。”楚君逸道,“多谢你。”
这一次说完,楚君逸没有再回头,御起灵剑便离开了此地。
秦坤背后,有人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诧异道:“没想到你胆子很大嘛。”
秦坤腿一软,跪倒在地,心里狂跳起来。
要是……要是楚君逸知道他藏了甚么,别说“多谢”了,只怕他连骨灰都留不下来罢。
这厢,秦坤面色变化一阵子后,拔腿就往自己的房间跑去;那厢,楚君逸拿回了沈十六用过的玉箫,行到一半,碰上了偕同找他的凤羽灵和顾清宁。
顾清宁看了楚君逸一眼,拍了拍凤羽灵的手。
楚君逸没有问她们怎么走到一起去了,也不做任何示意,就像没有看到她们一样,直接飞了过去。
凤羽灵大喊了一声。
楚君逸遁光不减,眨眼间消失不见。
凤羽灵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懊恼地跺了跺脚。顾清宁递过去一块绣着莲花的手帕,见她只顾低头哭得伤心,却没看到,便面色冰冷、动作轻柔地替她将眼泪擦干净了。
楚君逸沿着笔直的路线回到昆仑山中的湖边方才停下。
他在湖边坐下,沉默地看着平静无波的湖面,取出刚才取回来的玉箫,摸了摸吹孔处,想到刚才遇到的凤羽灵,便想起那一次争执。
现在想想,怎么会有他那么傻的人,都那么明显了,竟然还看不出师兄在为甚么生气。但凡师兄有一点不在意他,又怎会因为那几句话,便能恨到几乎呕血?
很多事情,直到现在才慢慢想明白。
为甚么师兄明明用那枚戒指表明心意了,却还要自爆元神,选择一死?明明一切都有解决的办法的。
当时他不明白,现在,在连续半年的杀伐与血腥中,他迟钝的脑子终于明白过来一点。
以师兄那样决绝的性格,恐怕在一开始,走出错误的第一步时,就已经预定了自己的死亡。一切的起因,他早已因为那道轮回符知道得清清楚楚。师兄忍不下那句“做磨刀石”,又怎么会忍得下后来,自己和冷无心做过的那些事?怎么忍得下,不知情的情况下竟然做了别人的炉鼎?
可恨自己,为了些见不得人的占|有|欲,从不曾替师兄想一想这些。
师兄最后的微笑,看上去就像是解脱一样。是了,怎么不是解脱呢?长期以来压覆在肩上的道德枷锁,终于能摆脱了。血债血偿,他该做的,都已经做了。
师兄自爆元神,不光是为了杀冷无心,更是为了,杀了自己——这是一开始,师兄就已经为自己定下的命运。
如梦方醒。
但是已经晚了。
就像秦坤说的,人已经死了,再做那些多余的事,又有甚么意义呢?
楚君逸嘴唇贴上玉箫的吹孔,手指按住玉箫,呜咽的箫声在湖边响了起来。哀婉凄绝的箫声,惊飞了湖边林中休憩的野鸟。失群的大雁飞过这片狭窄的天空,悲鸣相和。
他右手上戴着的星辰陨精打造的戒指,偶尔反射出一道夺目的光芒,却是冰冷的,毫无人情味的。
与湖遥遥相望的一座山头,慕双婉手执团扇站在那,扇面上字迹模糊了片刻,抹去了原先的字样,浮出两行朱砂写就的诗句——
嗟余只影系人间。
如何同生不同死?
不远处,失去了另一半的比翼鸟无法再飞上高空,坠落在地上,临死前,哀伤的眼中缓缓淌出眼泪。
如何同生不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