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二八章 年轻人

缘非不可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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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夹风带雷的春雨来得很快,且连绵,一直到半夜太阳落山,外面的雨水仍簌簌下着。

    幸好小院虽乱,茅屋尚在,总算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可惜屋门损坏的比较严重,以至于连茅屋内的空气中都浸了湿气。

    缘行点燃炉火,在火光闪烁的环境中正自昏昏欲睡,但耳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想了想,又动手点亮了桌上的油灯。

    也就在屋内光亮刚生之时,敲门声也随之响起。

    来人是陈卓,许是因为雨夜而来,一进屋,便裹进来一股寒气。

    他将湿透的披风挂到门边,对缘行合十一礼:“打扰大师休息了。”

    “无妨!”缘行回礼后,借着油灯的光亮打量对方,两年不见,陈卓身上多了几分沉稳干练,倒是成熟不少。

    请人到桌边坐下,缘行顺手从炉子上取下水壶,沏了茶递过去。

    笑道:“施主有何疑问,尽管道来。”心中却暗叹,看陈卓额头隐隐传导出的波动来看,功德舍利早被激活了,过了这么长时间才来询问,这也真能沉得住气。

    陈卓的表情却是异常严肃,端起茶杯,也没管里面的茶水仍是滚烫,仰头便一大口入腹,之后仍是面无表情的放下杯,却只是盯着面前的空处,半句话不说。

    缘行皱了下眉,按说对方雨夜独自前来,应该是有什么要与他沟通,可到这时候怎的卡住了,难道还有什么顾忌?

    对方沉默,他也不好起话头,于是两个闷葫芦一样的人,就这样对坐着发呆。

    直到杯中升腾的热气都已不见了,缘行感觉困意上涌,这才活动了下身子。

    您有武功且身强力壮,贫僧老弱病残可熬不得夜。

    他咳了一声,才问道:“脑子里多了个东西,施主就一点不疑惑?”

    “你果然知道……”陈卓猛地抬起眼睛,怔忪望他许久,才似下定决心般,一咬牙重新站了起来,跨步到了和尚近前,突然双膝落地。

    缘行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连忙跳到一边避让开:“施主这是为何?”

    “弟子喜爱佛法,自小便立志出家,只因年纪幼小且家人反对才会常伴忧苦,近两年更是经历数次生死血战,深感人生之无常,心中便更加歆慕佛门的清净祥和,弟子如今诚心皈依,恳请大师收我为徒。”陈卓双手合十,声音也抬高了几分。

    缘行盯着对方的额头,即便心性到了他这种程度,听了这番毫无诚意的扯淡话也不免嘴角直抽抽。

    视线向下,扫到对方面上那无比的坚毅之色,心中暗赞好演技,若换个不知底细的人,怕还真就信了。

    “阿弥陀佛,贫僧与施主可没有师徒之缘。”缘行叹了口气。

    陈卓陈卓脸上的表情凝固稍许:“但大师分明能看出我之不同,更一言断定我会身入佛门,难道……”

    缘行无语,感情对方是将自己当做专门来点化他的人了。

    叹了口气,一把拉起陈卓,哭笑不得的说:“相信施主已将自己出生时的异象打探清楚了,也该知贫僧颇有些手段。自然能看到一些旁人看不到的东西。”

    陈卓半垂着脑袋,无力的说:“大师见谅,这两年陈某经历了诸多匪夷所思之事,想得未免多了些。只不过,我也是经过多番试探,才确定大师乃是现下唯一能倾诉心声之人。”

    “如果方便,能否同贫僧详细说说?”缘行追问,他对金蝉的前身还真挺好奇的。

    陈卓似乎在斟酌词句,想了半天才道:“其实,我经常被噩梦惊醒,梦到整个天下毁了,到处是妖魔鬼怪横行,人类成了异类的食物与奴隶。”说到这里,他端起杯,喝干里面的茶水,继续道:“来到北方之后,脑中更总有一道声音催我入佛门,说这样才能阻止这场灾祸,拯救天下。”

    “哦?这么直接?”缘行用自己才能听清的声音嘟囔了句,才又问道:“这件事施主同人提起过么?”

    “小时做梦同亲人说过,家中自是紧张,遍请京中出名的法师来家中设坛驱邪……”陈卓苦笑:“其实是无用的,我也真怕了符水和折腾,大了些便闭口不提了,后来也渐渐习惯,只是没想到一到北方就……”说罢,他又习惯性的端杯,可将杯子送到嘴边才发现里面是空的。

    缘行见状,连忙给他续上:“施主就没与脑中的声音沟通过么?它究竟要您如何做?”

    “不瞒大师,这东西自称功德舍利,确实神奇,两年来我从中得到了许多便利,更是在他的帮助下,数次化解我军危机。但其不似活物,除了发出要求令我完成后给予奖励,其他时间与之交谈,往往答非所问,根本无法沟通。”陈卓似乎真的口渴,茶水一入杯,转瞬又空了。

    缘行挑眉,心下了然,原来金蝉产生的根源就在此处。想了想,道:“贫僧之前的提议施主不考虑考虑?出家在家,都可修行。”

    陈卓却只是摇头:“出家并非谁人的逼迫,而是我自己的决定,依目前来看,也只有功德舍利的神奇功用才能使我最快得到成长,其内部更有神通法门无数,想来足以应付将来的大劫。但不成为僧人,许多妙法根本无法触及。”说着,他的神情重复坚定:“我已向京中去信,战事结束后便会在北方剃度出家。”

    缘行抬眼盯着对方看了片刻,才嗯了一声,又一次将陈卓的茶杯续满,问道:“施主想好该如何面对亲人的责难与未婚妻的眼泪吗?”

    陈卓一只手抚摸着茶杯,自苦道:“我不能解释,便让他们将怨恨都集中在我身上吧。家中还有弟妹,尚能继承家世。至于柔锦,感情不在,能找个好人嫁了也是不错。”他声音低沉,显然心情与说出的话严重不符。

    缘行皱眉,嘴巴张了张要说什么,可扫到对方纠结无奈的表情后,又将话咽了回去。

    想了想,他轻笑一声,道:“既然听了施主的秘密,那贫僧也给您讲一个故事。”说到此,他小抿了一口冷茶,才继续开口。

    “这是一个关于本心和初心的故事。有这么一个人,死后携记忆变成了五岁的小孩子,投身了佛门。那间寺庙占地不大,人也少,全部加起来才只有七名僧人。

    佛门修行很苦,每日里除了念经,坐禅,还需练武与劳作,更要忍受饥饿。

    他开始时自是不情愿,但无奈寺庙隐于深山,外界又是人吃人的乱世,他年小体弱,更无处可去,只能安心留下来。但他心中想的却是混过乱世,好还俗下山。

    可人毕竟是需要群体的,或许是出于孤独,他不自知的改变着,希望自己更加的合群。

    渐渐的,修行时间长了,身上残留的前世印记全被冲刷了,人也变得单纯,并且喜欢上了寺院生活,适应了僧人的身份。

    那时他只不再满脑子都是如何下山胡混,而是想着当条咸鱼,万事不管,我自安然。

    直到他二十岁后,脑中也多了一样东西。”

    说到这里,缘行用手指了指陈卓的额头。后者大惊,忙问道:“难道他也是……”

    缘行点了点头,又摇头道:“与施主的境况类似,却也有些不同。他脑中的东西是个能沟通的,而且极其聪明。这让他一直有所戒备,因为那东西的行事风格与佛门之物大不相同,明显更加自我,且给人一种妖魔蛊惑人心的错觉,这如何能令人心安?之后自也是各种试探加防备。

    不过,他始终拿脑中的东西没有办法,期间他当过先生,做过战士,行过善,杀过人,伤了歆慕自己的女子,也辜负了父母亲人。

    直到某一此,他身处的世界也将面临灾难。历经十年波折,终于暂时制服了罪魁祸首,更是以自残的方式摆脱了脑中的东西。

    当然,事情并没有做完,但和尚以为自己彻底自由了。

    施主猜,他会做什么?”

    陈卓思索片刻后犹豫着答道:“难道他会还俗?”

    缘行望他一眼,慢慢道:“灾难并没有彻底消解,但他躺在床上养伤时,认为自己为这个世界做得已经够多,可以再不去管。于是身体一好,他便招呼人摆了满满一大桌的珍馐美味。

    可是,面对着刚出家时做梦都想要的东西,他却一口未动,反而不断的在心里问自己。

    你是谁?你是什么身份?事情做完了么?这些就真的是你的追求么?难道你修行多年所做的事情都只为了应付任务?你所付出的都只是假象么?你怎会是这样一个俗不可耐的人?”

    这最后一段话,缘行的语速飞快,就如当场拷问一般。

    渐渐的,陈卓的眉头也拧紧了,似也陷入了思考。

    缘行并未着急继续讲述下去,而是给自己倒了茶水,喝足了一大杯,才抹了抹嘴巴:“其实,他在害怕,因为要彻底封禁灾难源头,可能要献上自己的性命。若事态紧急,凭借一腔热血自是可以做到,此后一了百了而已。可如果给他时间冷静,再要做出这么大的牺牲,总归是不易的。”

    “然后呢?”陈卓神色大动,追问道。

    “之后啊。”缘行垂眸,轻笑道:“他收拾行囊,独自苦行去了。这一去,就是两年多。

    他听过浣纱女歌唱着烟雨江南,因为太过入神,被人误会是花和尚遭到追打。

    见识过东海的怒浪狂涛,因为大喊大叫被人视为疯子驱赶。

    戈壁的沙子比溪水池边的粗粝,但进了嘴里没太多不同。

    高原的雪山确实挺冻人,穿再多衣衫也是无用。

    但人们不知道,他眼中的世界完全是另一种模样。

    如画的江南美景,随时会变成喷薄的火山,哀鸿遍野。

    怒朗狂涛真的会淹没城镇。

    荒凉的戈壁挡不住漫天的蝗虫。

    雪山崩塌,下面再不见活人。

    如果他不做什么,这些事情很有可能会在将来发生。

    但他其实还是有些怕的。

    他想起自己刻在戒刀上的话。

    生死大海,谁作舟楫,无明长夜,谁为灯炬?

    是的,他迷惘了,他想再找一个能承担这一切的人,但找来找去,便只有他最合适了。更何况,这件事情不但牵扯到无辜的百姓,还联系到后世的爹娘亲人。

    于是某一天,他完全想通了。

    ‘杀一人以存天下,非杀一人以利天下也。杀己以存天下,是杀己以利天下。’这句话到了他的心里,便成了‘我不入地狱又谁入地狱’。”

    “所以,我做得决定是对的。”陈卓略微抬高了下巴,年轻人还不太会隐藏自己的情绪。但他忽略了缘行故事中那“后世”两个字。

    “人吧,总会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自我感动,觉得自己非常伟大。”缘行只瞥了他一眼,语气渐渐转冷:“贫僧这故事的意思是,人的本心和初心都会随着时间境遇的不同而产生变化的。你现在这么希望亲戚朋友恨你,将来早晚会后悔。”

    “我以为,与其让他们因我的决定而伤心,不如……”陈卓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干巴巴的解释了句。可他话还没说完,便被打断了。

    “年轻人,不要总是你以为你以为,你又不是对方,有什么立场代入别人?你对佛家应也有些了解,内怀怨结,故名为恨,此乃三毒之一。修行人绝对要避免,可为何要凭白将这种情绪传导给别人?亲人尚好说,总归是血浓于水,早晚有解释的机会。可你那未婚妻该如何?要知心中有恨,不但伤人而且伤己。你又怎知她因为恨了你便会安心嫁给别人,万一她恨急了给你捣乱呢?万一她恨苦了报复你家人呢?万一她恨死了去伤害自己呢?”缘行看着面前已经钻了牛角尖还不自知,竟还陷入自我感动中的未来佛门大能,语气更加的不客气。

    这一连串的诘问,成功让对面的陈卓张口结舌,可他到底是聪明人,转瞬后便若有所悟,长身而起,恭敬的对着缘行合十鞠躬。

    “陈卓多谢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