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痕录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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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见到斛宴,是在河源的一家咖啡馆里,那时他已经是山河日报的主编,整个人也都已经有些发福。但那副标志性的金丝眼镜还依旧挂在他的脸上,整洁的衬衫衣袋里习惯性的插着一支万宝龙的钢笔。他一见到我,便笑着站起身来,伸出了两只温暖而有力的手,拉着我的手打招呼:“先生,你来了,快请坐,坐。”对于这种热情任谁都不会感到反感,但我却不由的有些紧张,只好勉力的挤出一个亲切的微笑,开始我们的交谈:“很高兴在这里和你见面。”我说:“你和我印象中的很不一样,我上次见到你还是十五年前,在一个14寸的大脑袋长虹彩电里面。”斛宴笑了笑,拉着我走到他所坐着的桌子旁边,一台灰色的笔记本电脑正打开着,里面摞满了各式各样的文档,将整个显示屏壁纸都遮掩在后面,像极了红砖垒起的高墙。

    “先生。”斛宴舔了舔嘴唇,又挠了挠头,开口道:“先生应该是第一次来河源。”

    “不错。”我点点头,眼睛却依旧注视着那打开着的电脑屏幕:“就连河东省我也是第一次来。但是这里的一切都让我感到亲切。”我紧盯着斛宴的脸,顿了一下道:“尤其是你。我收到你的信便连夜从泰国飞了过来。我很想知道,你和我说的那个手稿的事情。”

    斛宴笑了一下,伸手从电脑包里掏出一个本子,本子看起来很有些年头,破损的地方用胶带纸仔细的修补好,所以这本子虽然陈旧,却并不显得残破。“先生。”斛宴摩挲着那个本子,眼神里露出一丝别样的神采:“这里面记着的就是我之前在e─mail上所说的那些手稿,也是当初所留下来的第一手资料。”他又道:“当然这里面还有一些别的资料,我也希望您可以帮我一起整理出来。”

    “哦?”我轻轻的皱了皱眉头:“是什么样的内容?”

    “怎么说呢……”斛宴踌躇了一下:“可以说和那件事没关系,但是都又有着密切的联系,我唯一能保证的,就是里面的记录都是绝对真实的第一手资料。”

    “唔~”我应答着,眼睛却紧盯着斛宴的双手,这双手与常人一般无二,只有右手中指第一指节上一个粗硬的茧子――那是长年伏案写作留下的痕迹。做为全河源市乃至于全河东省最知名的新闻记者,斛宴一直是效率和真相的代言人――山河日报也成了全河东最有公信力的出版物,山河日报的创始人赵山河的知名度反而远没有斛宴高。尤其是当年那件事情,更是让斛宴的知名度上升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只要家里有电视的人,恐怕没有人没有见过他这张脸的,而没有电视的那些人,也一定听过广播里传出的他的声音,听到过他那些虽不激烈却坚定无比的话语。甚至当初有人称他是河东第一硬汉子――这并不是言过其实,那一年的报考新闻学的学生中,三个中必定有两个是斛宴的粉丝――那时“粉丝”在大部分人的印象里还是和鸭血混在一起煮汤的东西,引申义还远没有现在这么普遍,但狂热程度却远不比现在的粉丝低――毕竟杨丽娟和刘德华的事情也曾闹得沸沸扬扬,大街小巷无人不晓。

    “先生在看什么?”斛宴看出了我的走神,温柔而不失礼貌的提问道。

    “手。”我回答的很坦诚:“我在看你的手,看这一双写出无数新闻稿,揭露出无数真相的手。”

    “真相吗?”斛宴轻轻的叹了口气,伸手摸出一根香烟,迟疑一秒后又放在桌面上,转而端起了放在一旁的咖啡。阳光照射在金丝眼睛的镜片上,将他的双眼掩藏在后头,看不出他在思索着些什么。我就那么看着他的喉头蠕动,看着那杯咖啡被他一口气全都灌入腹中,看着他将咖啡杯重重的放到桌面上――“先生。”斛宴一手轻轻的擦试着唇边的咖啡渍,一手紧紧的按在那个陈旧的笔记本上。他的头向前探着,金丝眼镜依旧戴在他的脸上,却再也挡不住他的双眼――于是我便看到了他眼中的神色――一种奇特的、复杂的,难以用言语准确形容的神色:直到今天我都无法准确的描绘出那眼神里所蕴含的全部内容,也无法准确的猜测出他当时内心的真正想法。

    “真相都在这个本子里。”斛宴再一次叹了口气:“有些事情是众所周知的,想来您也一定有所耳闻,比如说我们现在所坐着的这个咖啡馆。”斛宴环顾着周围的一切,午后的咖啡馆安静而闲适,除了几个闲坐享受的客人和安静的坐在吧台后的服务生外,只有暖煦的阳光和轻柔的音乐在屋中飘荡着。“这个咖啡馆,和它上面的二十层建筑,就是当年赫赫有名的顾氏集团大楼啊。但是一些其他的事情,一些其他的事情……”斛宴有意或是无意的重复着这后半句话,却没有继续往下讲。其实他不讲我也已经明白:就算是以发现和揭露真相为使命的斛宴,也未必就有那个胆子,或者说有那个能力讲述出全部的真相――有些真相隐藏的太深,有些真相挖掘的太痛,有些则即使挖掘出来、公布出来也已经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更何况那些都只是一些早已淡去的过往,不过是现在人们茶余饭后的一些谈资呢――可能连谈资都不算,毕竟在这个时代有着极其爆炸的资讯,有着分分钟更新换代的新闻和热搜,昨夜还炙手可热的爱豆可能明朝就将会被弃如敝履,今日还被人吃瓜热议的话题明天便已经被新的热搜所代替。而那些故事可能真的已经成了“故事”,被传说的千奇百怪,或是被忘却在记忆和历史的垃圾堆里。

    我已经不太能记得那天下午我们究竟还聊了些什么,也不太记得我们是什么时候相互告的别――当我走出那间咖啡馆的时候早已经星斗满天,洁白的冬雪就那么肆意的从天空中落下,又静静的趴伏在冰凉冷硬的柏油马路上,那个陈旧的笔记本就紧握在我的手中。好似沉重的青砖,不知要将谁拍倒在这冷硬黢黑的马路牙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