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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师兄,你后悔过吗?”泽佑堂里,古晋低沉的声音突然响起,他看向闲竹,轻声问:“如果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你还会选择爱上那个凡间女子,把她带回仙界吗?”
闲竹兀然一愣,神情复杂,许久叹了一声:“你去过钟灵宫了?”
凤隐其中一缕魂魄在钟灵宫,古晋既然知道了这桩往事,想必是去鬼界见过敖歌了。
古晋没有否认。他抬首看向闲竹:“我和师兄当年的选择一样,哪怕阿音只有百年寿元,我也想和她在一起。更何况我还有一百年时间,我一定会找到方法延续她的寿元。”
听见“百年”这两个字的闲竹眼中拂过一抹不忍,嘴唇动了动,却不忍心再开口。
一旁的闲善听古晋去过鬼界,如老僧入定的面容突然动了动,开口:“阿晋,你在钟灵宫内可拿回了凤隐的魂魄?”
古晋颔首:“钟灵宫的梧桐树里有凤隐的三魄,敖歌陛下已经把她的魂魄还给了我。”
“你是用什么换的?”闲善单刀直入,声音一重:“凡是去过鬼界的人都知道鬼王的规矩,当年你师兄的命是师父在梧桐岛求了一棵万年梧桐树换来的。凤隐的三魄如此重要,以鬼王的做派,不可能轻易交还给你,你拿什么换回了凤隐的三魄?”
闲竹不明白刚刚还在劝诫古晋和阿音的事儿,掌教师兄怎么就突然关心上了凤隐的魂魄,正准备拉回主题再劝古晋两句,却听到了古晋的回答。
“阿音拿她一半的寿元换回了凤隐的三魄。”古晋眼微垂,极艰难一般,说出了答案。
“一半寿元!你说阿音拿她一半寿元来换凤隐的魂魄?”闲竹猛地起身,终于明白闲善问这句话的深意来,他急急转头朝闲善望去,却见闲善朝他摇了摇头。
“阿晋。”闲善的声音响起,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这叹息太沉重,连垂着眼的古晋都察觉到了一丝不安。
听见闲善唤他,古晋抬首,见闲善眉宇肃重,心底莫名一颤。
“师兄?”
“阿晋,我和你二师兄阻你和阿音的婚事,不是因为阿音出生低微,也不是因为她是一只水凝兽。而是因为……”闲善顿了顿,才缓缓道:“她的寿元自出生那日起,就只有十年。”
这一句犹若石破天惊,把古晋轰得惊骇莫名。他愣愣望着闲善,像是没听清一般:“掌教师兄,您说什么?阿音、阿音的寿元只有多少?”
闲善似是不忍,但仍重重落下两个字:“十年。”
古晋身影一颤,脸上瞬间没了血色:“师兄,您是不是弄错了,就算阿音不是水凝神兽,只是一只普通的水凝兽,她也该有几百年寿元,怎么会只有十年?我昨日才翻了孤本古籍,那上面全都写着……”
“阿晋!”闲善打断他,沉声道:“师尊飞升前曾有言,阿音这一生,活不过十年。”
“为什么!”古晋眼底满是荒唐和不信,“师尊为何会这么说,她的身体比谁都好,怎么可能活不过十年?”
“阿晋,你难道就不好奇吗?三界中除了当年那元启小神君身边的碧波外,水凝兽已经绝迹了六万多年了,阿音为什么会身在咱们大泽山的后山禁谷?你就从来没有想过她的来历吗?”
古晋声音一滞,他自出世起碧波便陪在他身边,对他而言水凝兽并不是一种已经绝迹和灭族了的仙兽,是以他从未想过阿音的来历和渊源。
他隐忍住情绪,问:“师兄,阿音她到底从何而来?”
只见闲善叹息一声:“这要从很多年前说起了,那时候还没有咱们大泽山,师尊也只是仙界里的一个小仙。七万多年前三界爆发了一场灾难,魔兽自神界而下肆虐三界,许多上神下界与魔兽交战,那场战乱旷日持久,死伤惨重,许多神兽族类在这场大战中灭族,水凝兽一族亦是其中之一。师尊当时虽只是一介散仙,但不忍魔兽屠戮生灵,便加入了神族的屠魔之战,战乱里师尊和水凝兽一族一直并肩战斗,交情渐笃。可水凝兽是神兽中战力最弱的种族,战乱还没有结束,水凝兽已然到了灭族的危难境况。一次交战后师尊伤于一只黑龙之手,再无一战之力,是水凝兽一族最后仅剩的一对夫妻救了他,那对夫妻把师尊送往大泽山后山禁谷养伤,并把还未破壳的孩子托付给了师尊。师尊在禁谷里养伤数年,再出禁谷时,魔兽大败,三界战乱已止,但那对水凝兽夫妻,却再也没有回来。”
“这么说是阿音的父母把她托付给师尊的?难怪阿音从禁谷一出来,师尊便收她为记名弟子。”古晋头一次听说这些数万年前的往事,忍不住惊讶。“既然是恩人所托,那为何师尊会把阿音独自留于后山禁谷?又为什么一直让她沉睡,没有唤醒她?”
他当初在后山发现阿音时,阿音已破壳而出,虽有生命体征,却一直沉睡。若不是他日日用仙力蕴养,她凭自己之力很难苏醒过来。
“让阿音沉睡,是阿音父母的意愿,师尊只是体恤她父母一片爱子之心,不忍唤醒阿音罢了。所以师尊才把她安置在后山禁谷的山洞,因那山洞原本就是那对水凝兽夫妻所居,是她的家。”
“为何?战乱总有消弭的一日,阿音的父母怎么会愿意她一直沉睡?”就算当年魔兽为祸导致三界涂炭,但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阿音的父母为何宁愿阿音一直沉睡,也不愿让她醒来。
闲善摇了摇头,亦是一脸惋惜:“说来也是一桩憾事。当年阿音的母亲怀着她时被魔兽所伤,虽勉强生下了她,却发现这孩子的灵魂之力受到魔气侵袭,很难破壳而出活下来,即便邀天之幸能破壳而出得见天日,也最多只有十年寿元。那对夫妻心疼孩子,将阿音托付给师尊时,只留下了一句话。”
“什么话?”古晋听得触目惊心,喉咙隐隐发紧。
“他们央求师尊把她置于后山禁谷,永远尘封,若她命中注定能破壳而出,那便是这孩子该当有此短暂的一生。她若能活下来,一生际遇,皆听天命。”
一生际遇,皆听天命。
这八个字,当真是又心酸又无奈。
一个注定只能活十年的生命,是该让她降生看过这世间后死去,还是该让她永远沉睡囫囵着留一条命,作为父母,根本无法做出抉择。
所以他们把那孩子的命留给了上天。如果她注定有破壳而出的一日,哪怕只有十年,也希望她能无憾而精彩地活下去。
许久,泽佑堂里响起古晋痛苦沉哑的声音。
“师尊他,一直知道吗?”
闲善点了点头:“那时你刚从禁谷受完刑罚出来,还是少年心性。师尊怕你接受不了,飞升之时嘱托我在合适的时候再告诉你。可我昨晚发现……”
古晋想起昨夜慌乱之时闲善曾碰了一下阿音的额头,突然抬首,眼中满是慌乱:“师兄!阿音她……”
他的声音又急又快:“你刚刚说她只有十年寿元?”
闲善没有再言,只是遗憾地点了点头。
十年寿元,阿音在大泽山崖底禁谷陪着古晋度过了四年时间,这半年陪着古晋奔波于三界,又在钟灵宫耗了五年寿元换回凤隐的三魄。如今算来,她剩下的时间,竟已不到一年。
难怪闲善对阿音的寿元一直守口如瓶,如今大泽山危难之际如此需要他时却告诉了他阿音的境况,因为阿音已经没有时间了。
一年,他以为还有百年时间,阿音竟连一年都没有了!
“掌教师兄。”
古晋一膝跪在闲善面前,骇了他两位师兄一大跳。
他们素是知道的,古晋入门一百多年,除了正式拜师那一次,连东华都极少跪拜。东华更曾有令古晋在山门内免一切俗礼,即便将来下一任掌教即位,古晋亦可不参不拜。
说实话,古晋在大泽山这百多年的修仙生涯,过得比当初天宫的皇子公主们都金贵。
但他们一路看着长大的小师弟,这时候眼眶赤红手足无措地跪在了他们面前。
“掌教师兄,二师兄,你们既然早就知道阿音的寿元只有十年,是不是有救她的方法?”
闲善和闲竹沉默不语,俱都无可奈何。
闲竹一把把古晋托起来:“阿晋,我和师兄一直怕告诉你,就是因为我们不知道该怎么救阿音。寿元天定,仙兽若想冲破寿元的桎梏,只有自己突破极限,化仙为神,这你是知道的。”
即便是仙妖,也是有寿命极限的,左右不过道行高深,活得便长久些罢了。仙兽妖兽亦是如此,三界六万年来由兽化神的,不过出了清池宫的古君上神和妖皇森简两人。就连渊岭沼泽的三首火龙,修炼了六万年也只是半神境界。
阿音她只是一只普通的水凝兽,到如今也不过是下君的仙力,怎么可能在一年之内化为神兽呢?
阿音的死,是一个从降世开始就注定的劫难,只是知情的人不忍心戳穿,才会瞒了如此之久。
闲善和闲竹一力促成古晋去百鸟岛求亲,便是瞧出他对阿音太过看重,想着他有了喜欢的人,那终有一天阿音离去时他也不至于太悲伤沉重。
哪知兜兜转转,他们使了这么大的力,甚至不惜睁只眼闭只眼让华姝拿走遮天伞以促成两人,到头来阿晋还是喜欢上了这只他一手养大的水凝兽。
有些事,真是命中注定,没有人能够破开。
“阿晋,九星灯让我和你二师兄来点燃,这些日子你就留在山内,好好陪陪阿音吧。”
闲善叹了口气,在古晋肩上重重拍了拍,上万岁的老神仙眼底有着对生死的看透和超脱。
“生死有命,一切都是注定,你要看开些。”
古晋在他的目光下张了张嘴,却茫然到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嘴唇忍不住的颤抖发白。
闲善不忍看他,朝泽佑堂外走去,行了几步,又突然停住,他回过头望向古晋。
这个可以说是他一手养大的小师弟正垂着眼,满是苍凉。消瘦又孤寂的身影和两万年前的那个身影缓缓重合起来。
他微微抬眼,看到了古晋身旁站着的闲竹。他也正望向他,对古晋满心愧疚和深有同感,却毫无办法。
难道所有的宿命和结局仍是和两万年前一样吗?
这一幕被殿外的初阳拉得格外狭长而沉久,久到闲善这样修了四万年的老神仙都不能忍受。
他突然就开了口。
“阿晋,师尊飞升前还有一句话让我告诉你。”
这句话像是打破了殿内令人窒息的魔咒。
古晋突然抬头,望向闲善,眼底带着微弱的希冀。
“师尊说,水凝兽已经灭族,阿音已经无亲无故,三界之内唯一和她有些血缘牵绊的恐怕就是当年元启小神君身边的那只水凝神兽碧波,如果你能找到他,或许阿音还有一线生机。”
闲善话音未落,古晋眼底泛起如获重生的惊喜。他匆匆朝闲善行了一礼就飞出了泽佑堂,连一瞬的犹疑都没有。
看着他飞向后山祁月殿,闲竹走上了前,问:“掌教师兄,上回听阿晋提过,他们在紫月山曾遇见过元启神君的神兽碧波,那阿音是不是还有一线希望?”
“或许吧,师尊只留下了这句话,能不能救阿音,也要看天意了。”
看着闲善的神情,闲竹心底泛起一抹不安和疑惑,他迟疑道:“师兄,你之前为何没有告诉我师尊还留了这句话?要是早知道,我们早就该让阿晋去紫月山寻那碧波了。”
闲善未答,他望着古晋消失在半空的身影,缓缓叹息了一声。
初阳洒满大泽山山头的每一片角落,照耀着这个已经存在了六万多年的仙门。
东华是三界最古老的仙君,他仙法高深,仁德厚重,却极少有人知晓,他同样精通命盘之理。
有些劫难,他算得出,可纵算得出,却也不知该不该阻挡。
一山之危换一人之命。
六万年前的重恩和六万年后的山门,孰轻孰重?
那个活得比三界更古老的神君在飞升之际,把决定权交到了最信赖的弟子手中。
“闲竹。”闲善望向眼前的朗朗山脉,潺潺流水,唤了闲竹一声。
“师兄?”
“点燃九星灯,师尊不在,大泽山就靠我们守护了。”
“是,掌教师兄。”
闲竹随着他的目光望向初阳晕染下的大泽山,嘴角终于露出了一抹释然的笑意。
“希望阿音的那只小祖宗会有办法救她。”
但愿两万年前的遗憾别在阿晋和阿音身上重演,但愿他们能有机会,好好相伴着走下去。
两个活了几万年的老神仙立在泽佑堂下,望着那个远去的身影,如是想。
很多年后,已经成为普湮的古晋并不知道,他的两位师兄,曾经在那一日望着他的背影为他和阿音送上过如此真挚而淳朴的祈祷和祝愿。
只可惜,千年一瞬,这一幕被淹没在三界滚滚向前的时光洪流中,从来不曾被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