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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听得懂刘钰的弦外之音,其余不知情的人却听不懂。
听起来刘钰像是在说,天朝还有继续压榨、对外开战的潜力,距离汉武时代对民间的压榨还差得远。
桑弘羊是法家制度,这一下子朝堂上顿时炸开了。
或曰便是王安石变法,那也是行申商之术而讳其名,如今刘钰口口声声说桑弘羊的这一套,这纯粹是要祸乱天下。
此时四周似已无外敌,当休养生息,万万不可行剧烈之事。
更有甚者,担心皇帝要把一些对外出口的货物官营。
以前还可以只能从史书中找出例子,现在刘钰说了一大堆西洋诸国的制度,甚至连罗刹都是大黄官营,不少人都生怕皇帝脑袋一热,就真的搞什么官营了。
公忠体国者清楚,这么搞只怕要搞成宋朝那样,固然多收上来了钱,可是成本太高,天下必乱。
为身后利益者,担心这么搞皇帝完全控制了对西洋的贸易,这会让他们损失很大。
还有一些或是出于懒政、或是出于禁教以防明教不敌天主的顾虑,觉得干脆把海关都关了,就留一个口子,这样既方便征税,也方便查走私,还省了许多沿海节度使的麻烦。
混乱中,刘钰却又变成那种呆若木鸡的神情。
听着朝堂上的各种发言,站在那半闭着眼睛,在一阵喧嚣中酝酿着睡意。
直到散了朝,也没争出个子午卯酉,而很多话完全都是虚空输出,无中生有。
朝堂一散,刘钰出去就赶紧开溜,他是怕一些“出于激愤”者围殴他一顿。很多科举出身的,也是学过射艺的,还是有几分的力气的。
回到住处,屁股还没坐热乎,有人便过来禀告。
“大人,威海那边来人了。有急事求见。”
“啊?”
听到威海那边来人有急事,刘钰慌了神,鞋都没穿好就赶忙叫人进来。
威海那边这时候能有什么事?
第一艘六十四炮的战列舰下水就沉了?
日本那边察觉到了什么,禁绝贸易了?
还是北海道那边的屯粮城打起来了?
自己走之前都安排的好好的,这个时间段要是出事,肯定都是坏事。
很快,一个心腹人进来,递上来一封信,便站到了一旁。
扫了一眼信,是康不怠的记号,刘钰心里更慌。
然而打开信,信上只有四个字。
“镗床已成”
啪……
桌上的茶杯掉落在地,刘钰像是椅子上长出来了一个刺一样,嗖的一下蹦了起来,撞的桌子摇摇晃晃。
手就像是中风了一样发抖,在屋子里转了好几圈。
送信的心腹人不知信上的内容,但也跟着刘钰许多年了,知道刘钰虽不说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却也是打过罗刹、攻过西域统兵之人,何等事才能让他如此激动?
送信的人不知道,康不怠可能也不清楚这镗床到底有多重要。
但有一点,他却知道这东西,是刘钰开价最高的一个。
当初直接开了几万两银子的赏格,说是要比英国的航海钟赏格还高。每个月需要的银钱,一定数量之内,直接支取。
康不怠不懂技术,但会算数,根据数目大小,很清楚哪些是刘钰看重的。
贵的,肯定就是好的。
中风了一番的刘钰在房间里转了七八圈之后,这才停下来。
一阵大笑之后,口里不由自主地把朝堂上那些屁事的怨气全都喷了出来。
“去他娘的勾心斗角!老子不用陪你们玩了!哈哈哈哈哈……”
他知道这东西没什么难度,只要讲通了原理,换个思路解决挠度和进动问题,以现在的技术水平完全做得出。
现在欧洲已经一大堆的蒸汽机了,只不过还没有改良成瓦特的那种,而且没考虑能量守恒定律,导致大量的能量被浪费,所以就像是威海干船坞的那种蒸汽机,就只能用来提水。
此时是工匠的时代,而非科学家的时代。
科学此时有用,但在蒸汽机上,并不是很有用。
现在存在的蒸汽机,就像是威海已经在用的纽可门机,从科学的角度上看,就是欠缺一个“潜热”科学——蒸汽变成水要放热、水变成蒸汽要吸热。
但这东西在成为科学定理之前,很多人其实是有模糊的直觉感知的。
正如恩格斯对瓦特的评价:瓦特的改良给它加上了一个分离的冷凝器,这就使蒸汽机在原则上达到了现在的水平。
瓦特找出了分离冷凝器的思路,这个思路对刘钰而言不是问题。
有了思路,当年拦在瓦特面前的,是两道坎。
一道是气缸的精度,钻大炮的水力镗床的出现,解决了这个靠手工很难完成的任务。
另一道便是英国的专利制度,曲柄传动机构,早就被申请专利了,为此瓦特又搞了一套行星太阳齿轮结构,一直到曲柄传动的专利到期,蒸汽机这才算是定型。
而在刘钰面前,这两个问题都不存在了。
水力镗床解决了。
而专利……
大顺根本不存在专利这个概念。
可以说,现在拦在大顺出现第一台瓦特式蒸汽机,应该只差大约四五年的时间,外加几万两银子的投资。
镗床,是蒸汽时代之母。
或许现在还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康不怠既然给自己写信了,那足以证明达成了他当时要求的水准。
虽然早就想过,自己真金白银砸出去搞得科技攻关计划,肯定会在数年之内突破。
即便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当“镗床已成”这四个字真真正正递到自己面前的时候,巨大的冲击让他明白他其实还没做好接受这一切可以这么快的心理准备。
米尼弹,算不得什么。战列舰,算不得什么。
而这台“蒸汽时代之母”,才是真正可以改变天下的东西。
用颤抖的手提起笔,龙飞凤舞地给康不怠回了一封信,也很简短。
“兑现承诺。不要声张。待我回去。”
写好后封好,交到那心腹人手里,嘱咐道:“速速回去。”
送信人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却知此事必然重要无比,也顾不得在京城逗留休息,赶忙骑着快马离开。
留在房间里的刘钰赶走了其余人,就剩下自己后,又把那只写了四个字的信纸拿出,脸上忍不住浮现出了笑容。
可笑了一阵后,脸色又渐渐变得难看起来。
镗床的出现,距离瓦特式蒸汽机只差最后一步了。
这最后一步还是很容易迈过去的,但迈过去之后,才是最难走的一段路。
考虑到大顺自有国情在此,刘钰心道,得,烧钱的过程才刚开始。
得用钱烧出一个兜底的选择。
兴奋之后的清醒,刘钰很清楚蒸汽机这东西在朝臣、皇帝的眼中,意味着什么。
如果上来就搞纺织业,皇帝、朝臣的眼中,看到的不是生产力的巨大进步,而是看到数千万小农织工无以为生;看到的是商人的力量可能会不受朝廷控制地壮大。
英国事先砍过国王的脑袋,大顺可还没经过这一步,而且大顺作为一个正统的古典华夏帝国,小农的稳定是朝代统治的基础,他们考虑问题必然会从稳定大于一切的角度去看。
至少,此时新兴的资产阶级们,只能算是刚刚正式萌芽。
距离拥有对内镇压大规模小农破产起义面不改色;对上砍掉皇帝脑袋以儆效尤令龙椅无人敢坐;对外抢夺市场和原材料基地等等这样的“武德充沛”,还差得远。
在大顺,想做成事,就得要考虑兜底,就得换一种说法。
蒸汽机可以给皇帝看,但给皇帝看的,不可能是蒸汽机驱动的纺织机,而应该是“一条不需要河水、纤夫,就可以通向东北、西北;贯通南北的大运河”:蒸汽火车模型。
为了江山稳固、为了对内镇压、为了边疆稳定,皇帝和朝臣对此八成会支持。
反正他们也不懂这玩意还有别的用处,只要在准备好之前别提前暴露,足以忽悠一阵,做一个兜底选项。
为了这个兜底选项,肯定还得继续砸钱,往铁路的方向砸个八百十万两。
这钱,偏偏还不能从纺织业那拿到,这一次的“原始积累”,只能从海外贸易中弄了。
不过转念一想,心道东北问题倒是彻底解决了。
无论如何,从京城到黑龙江的铁路,肯定会比西伯利亚铁路更早竣工。
外东北和西伯利亚,已然是囊中之物,只是时间问题了。
凡事都有两面性,只要让皇帝看到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