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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清欢
初冬,过了申时,原本瓦蓝瓦蓝的天空,就被西边的绯红云霞,映出另一番瑰丽旖旎来。
今日,稳坐开封城酒楼正店头把交椅的樊楼,整个一层,都被包下了,不接散客。
楼前的绢纱欢门边,泥金红纸上,酽墨书写着“但令人饱我愁无,人间有味是清欢”。
这两句词,分别来自苏轼在不同时候写的两首《浣溪沙》。
落款处则是“苏辙喜贺佳侣”。
一旁立着半人高的大号食屉似的竹箧,每层都装满了夏秋鲜果新腌渍的蜜饯。
樊楼伙计守着这摊头,却不是要卖货收钱,而是将五颜六色的蜜饯果子,分给闻讯聚来的娃娃们吃。
路过的士庶好奇打听:“贵店今日,有何好事?”
伙计道:“是一对新人的亲迎之仪,客官将酒席办在吾家。”
“啊?亲迎不是将新娘子接去夫家么,怎地于外头的酒楼开宴?”
伙计殷殷一笑,嘴皮利索得像快刀切葱:“客官,京城有几家的宅院,能比得宰相府邸那般宽敞的?小门小院地挤着,螺蛳壳里做道场,倒不如在这大街上的正店里宴客。譬如吾家,门面气派,菜式又是开封城数一数二。诸位容小的吹个牛皮,待今日这桩连端明殿大学士都来捧场的亲迎喜事办过之后,只怕要定我樊楼婚宴的客官,须排到东华门去。”
“如果出来吃酒,新娘子也在?成何体统!”
“噫,爷这话说得!就是办在外头,新娘子才愿意。里头帘子隔着呢,还有女傧相陪着,有何不妥?宴席散后,宾客自便,喜车将人接走,还免了寻常亲迎之礼中从路上闹到闺房的喧哗失态场面,客官说说,是不是更成体统?”
那个就算对着别人的喜事也吐不出象牙的卫道士,教口齿伶俐的伙计怼了回来,正还要唧唧歪歪,却听牛铃叮当作响。
赴宴的宾客们,来了。
看热闹的众人纷纷瞧去,只见牛车成队,从上头跳下来的男女老少,衣着再是干净,仍与封城郭户们的精致打扮相去甚远,质地粗陋,染色黯淡,更莫提衣衽袍袖上能有个花样纹理了。
姚欢雇在开封县种桑养虾的流民,当初只二三十人。孟皇后托付姚欢理财后,姚欢加租了几十亩桑基虾塘,又招入不少河北来的流民,如今已有近百人。
流民,不,如今他们是堂堂正正的京郊农人了,他们得知被邀请参加姚娘子的婚礼宴席时,简直以为王犁刀是在说顽笑话。
此刻,真的站到开封城这座华美气派如天宫的大酒楼前,再领受了来自周遭城郭户们的猎奇目光,农人们更是有些畏葸不前。
里头张罗迎宾的王犁刀和胭脂夫妇,忙跨出欢门,将众人带进去。
农人们待坐下,四下打望,拘谨之意倒褪去不少。
这正店的一楼,三十几张案桌,大半都是他们的位子。余下不到十张,围坐的是娃娃和少年,正叽喳雀跃着,探身抓桌上的果子蜜饯吃,几个面容和气的婆子,张罗照应着。
虾农中叫钱大郎的那个领头人,去寻一个少年问了,原来他们竟是熙河路刘家养在京中慈幼院的边军遗孤。
又有靠着东首处,珠帘外,两张更大的八仙桌案,装点铺陈得稍显精致奢美,应是给年高望重或身份尊贵者所设。
很快,厅中一声锣响,赞礼官、苏轼次子苏迨,引着苏颂、苏辙、蔡荧文沈馥之夫妇、郑县丞妇、李师师徐好好等人,自二层雅间下楼。
一众去坐东首两张八仙大桌的贵宾里,还有个年轻人——段正严。
大理小王子夏月里自筠州出发,一半出于拜师、一半出于护卫地,随着苏辙来到开封城,且由鸿胪寺向官家披露了身份。大宋与大理从没红过脸,赵煦自也叮嘱鸿胪寺待以比外邦使者更高的礼遇。
姚欢回京后,拜访苏辙时,闻知段正严已官宣为留学生,亦欣然邀他来出席婚宴。
吉时到,苏迨唱礼。
一身红袍的邵清,与一身绿袍、以扇遮面的姚欢,自门外的骡车上下来,踏入厅中,向宾客欠身致意后,走到东首,拜家中长辈。
苏颂苏老相公,将自己所写的一页“致语婚书”交给赞礼官苏迨朗读。
“瑞雪将至,欣盼新岁之愈丰;和气弥天,快觐德星之娶夜。艳神仙于九霄,岂如羡鸳侣于华庭。喜色盈门,笑语满座。国子监医科上舍学士,妙手仁心。汴京季兰淑女,卜凤之祥。对结衿施,永结百年之好。在座亲宾,共贺秦、晋懿戚。”
……
珠帘后,姚欢由李师师和徐好好两位年轻女眷陪坐着,静静地看向帘外的宴席场景。
虽然受限于时代,她不可能真的如后世那样,与新郎一道,自由而畅然地直面宾客。
但今日这亲迎仪式,已令她十分满意。
所谓仪式,倘使没有真情实感,与一场瓦子里的傀儡戏,又有何异呢?
姚欢上辈子离自己的婚礼曾那样近,终是以镜花水月收场。此番来到千年前,得遇良人,她不想自己的婚礼,有形无实。
她诚心希望邀请的,是那些真正予以她关爱、疼惜、指点、辅助的师长亲友,或者那些信任她、激励她打起精神去创造美好事业的农人。
而此刻,她越发感激邵清。
她无法在亲迎仪式里抛头露面去做的事,须邵清帮她。
邵清由王犁刀陪着,去给一桌桌的农人们敬酒,向他们的终年辛劳致谢。
其后,邵清又替姚欢宣告,嫁妆与聘礼,一半送到开封县修个乡间私塾,请先生去给农人们的学龄小儿启蒙;另一半,则是给刘锡家的慈幼院,尤其供里头的女娃娃们学习识字和手工业技能。
那些边军遗留的女娃娃,刘家将她们养过童年,已是大仁大义,不可能包揽她们一辈子的命运。
在这个底层平民女性没有受教育权的时代,这些女娃又是孤儿,将来嫁了人,夫家善待自是最好,倘使夫家苛待,她们着实一点办法也没有。
但若让她们从小,就不仅能认字、看得懂账本契书,而且能学制墨、制笔、制笺、制香、丝织、酿酒,哪怕是学会打个猫窝、做个肥皂,那么,与恶行恶状的夫家离婚后,在这手工业极为发达、手工业劳动力需求旺盛的帝国都城,她们至少还能凭手艺得一口饭吃,不至于要么仓惶再嫁,要么沦落娼门。
如此想法,全然发自姚欢的肺腑。
光阴流淌间,所历纷扰世事,令她在这个时空发家自肥的初衷,渐渐淡去了。
即使她还达不到“但令人饱我无愁”的境界,至少,日供一卒、点滴施予,她愿意去做。
……
抚顺坊深处,邵宅。
岁初,邵清陪伴姚欢南下前,为免街坊闲言碎语,已用户主身份出面,将叶柔送嫁去了杨禹家中。
秋来回京,邵清也曾问过姚欢,要不要雇个婢子,姚欢却道,既然竹林街饭铺教胭脂和小玥儿打点得十分顺手,自己完全可以在宅中做早饭、晚饭。她又给邵清灌输现代社会的“钟点工”理念,洒扫庭除、浆洗衣被这些杂事,在坊邻之中寻个老实好想与的婆子,隔几日来打理一回、计次给报酬即可,还不影响隐私。
邵清听姚欢口中“隐私”二字,甚觉新鲜。
今日喜宴终了,由王犁刀驾着骡车送回来,二人将宅门拴上后,姚欢对于重温现代人隐私安全观的欣悦自不必说,邵清亦觉得,大婚之日、宅院清净到只夫妇二人,当真是一桩如隐士般陶陶然的私享之乐。
此际,邵清的卧室,并无时下洞房那种四处通红耀目、仿如将一座烧窑搬进屋的装点风格。
只榻上衾被换了红色,桌上一对红烛、一对用红丝线绑着的酒杯。
前朝行合卺礼所用的两半葫芦,本朝已由酒杯替代。
二人饮了合卺酒,邵清起身,帮姚欢卸去帽冠,脱去喜服,一面问她:“今日的亲迎之礼,可还称心?”
姚欢诚挚道:“就是我要的,请了愿请的人,花了愿花的钱。”
她略一想,叹道:“可惜你父亲没来。”
邵清笑着摇头:“无妨,我此前与他长谈,他怕酒宴上难掩感怀,万一失态,不如回避。明日我二人去给他敬茶,也是一样的。”
姚欢头上身上没了十几斤重的行头,顿觉松泛了许多,跳起来活动一番,麻利地点燃苏颂遣人送来的好炭。
再去灶房,将“钟点工”婆子晚间烧好的热水提来,绞了帕子,递给邵清:“你酒量真是了得,我在帘子里瞧了,苏二郎和王犁刀,还有那无处不显自来熟的段小殿下,好几回都想替你挡酒的,你竟浑不理会。”
邵清意味深长道:“我心里有数,离醉还远着,耽误不了办正事。”
姚欢一讪,却只语噎了几息,就思及二人已是夫妻,闺房之乐还要什么假正经,干脆揶揄着回敬:“嗯,此事酒驾,倒也无人来查。”
“是,开封城平日里,常有巡街军吏呵斥马夫们不许喝酒。”
邵清自以为接住了姚欢逗他的话,抿起嘴角看着她。
姚欢心中则笑得更甚。
古代人啊,哪里真能听懂“开车”二字。
她品咂着自己的恶趣味,接过帕子去搓一回,搭在架子上。
再回头时,只见邵清在拉木柜的抽屉。
“你上一回癸水,几时走的?”
“上月中旬将尽时吧,你问这个作甚?”姚欢诧异道。
邵清面色从容:“再过半月,连京城都会下雪,雄州榷场再开,最早也要来年二三月间,冰雪消融之际。你若确实想去,万一有了孩儿,恐怕既苦且险。”
呃……姚欢登时明白了,他竟然在算,自己的排卵期。
郎中懂这个,不稀奇,难得的是,他在新婚之夜提及此,乃因不愿将心爱的女子置于可能遇到的困境里。
这观念出现在当世,也太文明进步了吧。
谁曾想,还有更难得的在后头。
邵清打开手中的匣子,取出一件东西。
姚欢简直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那东西,虽然,还比较……嗯,比较原生态,但身为后世来人的姚欢,一眼就辨出,这分明是,杜蕾斯的鼻祖!
不对!她不应表现出认得这个。
霎那间,同样是瞪着眼睛,姚欢将看得太明白的震惊,转为完全看不明白的好奇。
邵清原晓得,面前的女子,与那贺咏,从前已有过两情相悦的交融,他也并不介意。只是,无论开封还是庆州,邵清行走市井和军镇间,从未发现宋人用此物。
他于是以为,解释是必要的。
“此物,辽人自胡商处学来,称为‘阳衣’,乃取羊羔的回肠末端无通处的一节,以麸麦搓洗晒开,再以油脂涂抹变得柔软。鱼鳔亦可如法炮制……”
姚欢瞧着这一盒子古代计生用品,叹为观止。
非工业时代,人们的智慧啊。
“你别说,让我猜猜,这是,羊肠?”
“嗯。”
“这是,鱼鳔?”
“嗯。”
“什么鱼啊,鱼鳔能长那么大,还挺厚的,很牢固呢。”
“海里的鱼。”
“这也是鱼鳔吧,好像和那个不是一种鱼?质地很不一样,也是海……?”
勤学好问的姚欢,后半句话还没问囫囵了,她的新郎已经没了教学的耐心。
邵清一把拉过她,半堵着她的嘴,作起课程小结来:“用什么做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用。”
……
朝廷赏给宰相们的瑞炭,着实乃上品,区区十几截三寸瑞炭燃在铜炉里,屋内便热烘烘的。
没有经验未必是洁,有经验也未必是不洁。
抛却了洁不洁、有没有经验这种幼稚拷问的一对鸳鸯,在暖如阳春的私密空间里,尽情游弋。
姚欢坐姿挺拔,将面颊凑到邵清的脖颈侧面,抚摸着颈椎下方那块崎岖不平的陈年旧伤。
邵清的节奏慢了一些,好像甘于分几缕心思,去感受背上那只手的掌心里,与主人身体同样灼热的温度。
两人终于汗涔涔又心满意足地相拥倒在暖衾绣枕上后,邵清喘息了片刻,忽地侧头,去看案几上的那对红烛。
其中一根,已经快燃尽了。
邵清要起来。
“怎么了?”姚欢嗓音软洋洋地问。
邵清道:“喜烛,若一根灭了,另一个也要灭掉,洞房之夜的规矩,寓意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你看那根凤烛燃尽在即,我去把龙烛也吹熄。”
姚欢一把扯住他。
“这规矩真荒谬,”姚欢平了平气息,斩钉截铁道,“我若爱你至深,怎会要求你给我殉葬。”
她说到此处,忽地意识到自己寄魂的姚家姑娘,当初亦有殉情之举。
姚欢干脆就顺着此事说下去:“我也是死过一回,再活了这几年的新日子,才悟出,打起精神活着,能做许多仁义礼智信的妙事,远胜一个殉字。所以,将来如我先走一步,你继续好好地过你的日子,千万别痛不欲生。反之亦然,若你死、我还生,我会一边做好吃的,一边想你。”
邵清闻言,细思量下,只觉得这番话,竟比多少圣贤世儒的谆谆教诲都在理。
他莞尔欣然,又细细地、温柔地吻了那红晕深染的面颊好几遍,只听身下之人道:“哎,算了算了,你还是去把蜡烛灭了,这么亮,如何睡得着。”
“睡不着?那正好,我再去取一件阳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