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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的太阳,奉献了高妙的光影,将同文馆的歇山顶,勾勒得精致迷人。
曾纬在书香沁鼻的客房中醒来,穿衣洗漱,踱步到膳堂中。
馆里的驿卒,毕恭毕敬地送上早膳。
胡麻发糕,酱渍姜瓜丝儿,新莲子熬五谷粥,薄炙小獐子子肉。
旁的也便罢了,那胡麻发糕真算得招牌,入口的松软感觉,前所未有,好像含了一团云朵。
细细品咂,云朵中还渗出几丝甜意。
曾纬嚼一口发糕咽下,与驿卒攀谈:“想不到,你们这馆里的吃食,颇有水准。”
驿卒笑着凑趣:“回舍人,我们从前,毕竟是接待各国使节的驿馆,厨子用心得很,官人吃的这道同文软糕儿,醒得火候精妙,烤的时候,里头加了打成泡沫子的鸡蛋清和甜杏浆,还可口吧?”
曾纬赞许地点头,又道:“给牢房里那个探子,送两个馒头去,莫饿着了他,回头再审的时候,没气力招供。”
“省得,这就去。”
曾纬在窗外的清悦鸟鸣声里,怡然地享用完早膳。
刚起身准备往牢狱方向去,门吏来报:“舍人,外头有个娘子自称姓姚,请求探监。”
曾纬掏出丝帕,揩一揩唇角,和声道:“好,我去瞧瞧。”
同文馆门口,曾舍人屈尊下了台阶,看着朝阳里的姚欢。
曾纬昂首,正色道:“姚氏,同文馆不是大理寺狱,没什么探监的规矩。”
姚欢必须面对这往昔心中的良人、如今眼前的小人。
不是每个穿越者都身负特工金手指,她没拿到手撕鬼子的爽文剧本。
她只能试着满足一下对方的心理,就当哄狗了。
“曾舍人,”姚欢垂眸道,“没有白纸黑字的规矩,你这样主事的上官,就是规矩。山水有相逢,请你,行个方便,让我进去,看看他。”
曾纬有些失望。
眼前女子的话,挺中听,但那个眼神,不及格。
淡淡的,太无趣了,没有哀求的诚意。
五年前在曾府的井边,自己救了她时,她那模样才可人,仓皇无措瞬间转为见到光明的心安与柔软,就像……就像自己片刻前早膳吃到的那朵云,美妙堪怜。
曾纬看看天,摇摇头:“不行,不能见,怕你们串供。这个时辰,枢相应正在朝中与官家禀报这桩惊天大事,从上到下,都须听官家旨意。”
姚欢道:“枢密院为何不抓我?”
曾纬作出若有所悟的样子:“对啊,将你一同关了,隔着院子相望,既避免了串供,又能让你有厮守的安心。”
他稍稍往前迈了一步,低声地补充:“其实,我也想捕你进去,但端王,其心之仁、其义之真,格局气度,远在我之上,他叮嘱我,先莫为难你。那就留你在外头吧,待官家发话,是将你作共犯逮了,还是没为官奴婢,再说。枢密院还能看看,你会不会联络其他的辽国探子设法营救。办案子就得这般考虑,对不对?”
他正说得酣畅得意,不远处的汴河,金梁桥上,忽地驰来几匹快马。
文官出身、在西北领军打了多年西夏人的章楶,来到同文馆门口,勒缰下马。
曾纬拎着袖子,来到马前打招呼:“章经略。”
章楶未多与他寒暄,只将目光投向姚欢道:“邵家大娘子,你也在?”
姚欢俯身行礼:“章公,民妇想见一见夫君。”
章楶转向曾纬道:“怎么,不允?”
曾纬拱手解释:“恐他二人,勾连串供。”
章楶点头:“哦,如此。曾舍人,老夫今日来,正要留一份口供给你,说一说这邵清当年在西北边关做军中医正时的情形。否则,老夫若来迟几步,只怕朝中有人要做文章,去官家跟前捏鼻子搓眼地说三到四,将老夫说成是探子的同伙,亦不稀奇。这么着吧,让邵家娘子,随老夫进去,在老夫眼皮底下,和她夫君说几句话,可成?”
曾纬逊着嗓子打哈哈:“哎,章公的‘口供’二字,不敢当,不敢当。只是,闲杂人等,实在不好进同文馆。”
章楶眯起眼睛,睨着曾纬:“曾舍人,你还年轻着,凡事留个余地,莫太削刻了。你们在京城揪出细作,可喜可贺,朝廷怎么处置,老夫听官家的。但里头那人,从前在老夫所领的环庆军中,勤勉行医,救人不少,连老夫的牙将中了毒箭,一条命也是他从阎王那里夺回来的。夫妻之间有所挂念,本为人伦常情,一个小娘子看她夫君一眼,京城的城墙塌不下来。今日,请你曾舍人,给老夫三分薄面。”
章楶如今,仍是泾原路主帅,今岁初,还因在宋夏战役中又建奇功,得了官家赵煦在紫宸殿嘉奖、授予荣衔。
曾纬听父亲曾布提醒过,在特别重视对夏胜绩的官家心中,章楶很受抬爱,你哪怕得罪他的堂弟、身为首相的章惇,也好过直接与章楶起冲突。
思及此,曾纬遂作出爽快之色,笑道:“章公的吩咐,晚辈岂能不遵。”
章楶扭头对姚欢道:“随老夫进去吧。”
同文馆的囚禁之所,由客舍改建,与刑部或大理寺的牢狱,大相径庭。
几乎可用“美雅”二字来形容。
庭院中,遍植梧桐,墙角廊下,木芙蓉正迎来花期。
又因这同文馆从前主要接待高丽使者,而高丽人特别崇拜盛唐,故而院中的地面,被京城的能工巧匠们,用鹅卵石拼接出牡丹、卷草、七宝莲花座等精致的图案。
曾纬背着袖子站在月洞门口,看两个禁军领姚欢往囚室走去。
一旁的章楶揶揄道:“我老了,见不得离散悲怨的情形。舍人倒是心硬,还于此处观瞻?”
曾纬嘴角一抿,谦虚道:“章公教训得是,晚辈这就引章公去前厅,听章公叙一叙里头那探子,当初赴边疆从军行医时,都去过那些军堡,见过何种武备。”
章楶心中冷笑,越发相信,此案诚如昨日连夜知会自己的堂弟章惇所判断,就是曾家要借邵清拖简王下水,什么两口子串不串供、事实究竟如何,彼等根本不关心。
……
邵清正趴在地上,艰难地去咬碗里的馒头,忽听屋外动静,忙坐直身子,平衡须臾,努力站起。
辨清那个由远几近的美好身影时,邵清忙将手缩进袍袖里,拖着铁链,挪到窗边,对着扑过来的妻子,急切问道:“他们是抓了你?”
姚欢摇头:“没有抓我,我在门口遇到章经略,他发了话,我才能进来看你。”
说着,姚欢踮起脚,往邵清全身瞧。
邵清立刻安慰她:“无事,没有受刑。”
姚欢探手,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但同时掂量着手势和力道的分寸,不敢捏到他的胳膊。
窗口是顺光,姚欢分明一眼看到,邵清的浅色袍袖上,是深色的血迹。
“让我看你的手。”
邵清知她不好蒙,只得任她隔着铁条,慢慢地卷起袖子。
手掌皮开肉绽,五指耷拉,像是断了,指根和手背,青肿不堪。
姚欢心疼,气促地问道:“为何对你的手用刑?”
邵清目光平静,没有告诉她答案。
这不是公家逼供的套路用刑,而是来自曾纬的发泄。
昨日夜间,曾纬并没有审他,只是进来,狠狠地踩他的双手,一边踩一边淡然地讥讽:“邵清,你用这双爪子,搂她、摸她,让她很快活吧?”
邵清想,如此丑恶至极的语言,何必作为答案转述,污了心爱女子的耳朵。
邵清只柔声对姚欢道:“莫急,你看到窗下的木芙蓉了吗?采几朵给我。”
姚欢低头,才看到裙腰和墙壁之间,粉白玫红的花儿开得蓬勃。
她将盛开的七八朵匆匆扯下。
邵清道:“你一朵、一朵地塞到我嘴里,我嚼了,吐进水碗中,匀成药汁,可以消肿化瘀。”
姚欢照做,又见囚室中徒然四壁、没有任何家具,只墙角一个供便溺的木桶,水碗饭盆就放在地上。
邵清却很耐心,每朵花都细细嚼了,然后回身跪下,像猫狗舔食一般,往水碗里吐出芙蓉花,终于将这临时取材的伤药制完时,才将双掌伸进碗里转动,浸敷花泥。
姚欢辛酸难忍,哭起来。
邵清起身走过来,笑着看她,说道:“就是皮外伤,不是什么不好治的,也不太疼。”
他待姚欢止住抽泣,三言两语地把自己身陷囹圄的过程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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