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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长昼,燕灼华下午同修鸿哲学着怎么摆沙盘,过了一会儿便困倦了,屏退外人,在软榻上和衣而卧。
梦中不闻滴漏声,忽忽已是半日过。
燕灼华一觉醒来,神清气爽,伸着懒腰慢慢坐起身来,看一眼坐在一旁扇着团扇的绿檀,问道:“我睡了多久?”声音还有初醒来的低哑。
不用绿檀回答,燕灼华自己抬眼望着窗外满天红霞,也不觉一笑,竟睡了大半天。她来南安,本是入虎穴,连自己也不曾料到会这样镇定放松。
绿檀笑着捧来一盏薄荷茶,柔声道:“殿下润润喉咙。”
燕灼华饮了一口茶水,含在口中,冰凉的薄荷香让她神思清明起来。她看了一眼左右,问道:“他人呢?”
绿檀笑道:“十七公子……”
“又去西跨院练武了?”燕灼华却已经知道了答案,她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角,对绿檀抱怨道:“你说他这人怎么长的?后背骨头断了七八处,这才一个多月,便活蹦乱跳了——难道是他的骨头长得跟正常人不一样?”
绿檀只是笑,并不敢附和着编排,殿下自己说得这人,却未必能容忍旁人去说。
“走,去看看他练得怎么样。”燕灼华站起身来,跺了跺脚,走出正厅时,随手拂乱了沙盘。
十七虽然筋骨强健,耐痛能力超乎常人,这会儿耍起长·枪还是有些吃力的。燕灼华来的时候,他已经放下练了半日的长·枪,改为用匕首练准头与力道轻重了。
只见他一袭黑衣,独立花间,手中一团银光,所到之处,片片飞花,迷乱人眼。
好像这满天晚霞的光,都落到他一个人身上去了。
燕灼华定在园口,痴痴看了半响,直到他收势停身,这才笑道:“你这是耍的什么?恁得好看!”
十七其实已经察觉到燕灼华的到来,只是他练到一半,不惯停下;因感知到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十七好几处险些错手,此刻听燕灼华问起,他便走上前来,问安后回答道:“不是什么——是我自己练着玩的,不算招数。”
“你自己练着玩的?好看的紧!”燕灼华夸了一句。
十七笑起来,却还垂着头,怕给她瞧见这笑容。
“我还当有个华丽的剑招名字什么的……”燕灼华熟门熟路地走到秋千旁坐下,这院中本没有秋千,只是她喜欢,宋家便令人连夜建了一架。她坐上秋千,惬意地荡了两小下,同他说笑,“比如什么‘落花神剑’啦,什么‘十七剑法’啦……”
她信口胡说,十七终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燕灼华便住了口,头倚在手臂上,静静得从下而上望着他的面容,半响叹了口气,忽然轻轻道:“你笑起来可真好看。”
比方才的乱花迷人更纯粹,比此刻的落霞满天更动人,比她见过的任何笑容都更惑人。
只是这样的笑容,也不是她能一直拥有的。
等回了大都,母后是定然不许让她这样胡闹的。
燕灼华想着,眉间染上淡淡的清愁,再者十七武艺这样好,总将他困在自己身边,也实在自私;等他以后话都学好了,世间诸事都明白了,只怕反倒会怨她呢。
十七小心问道:“殿下不开心么?”
燕灼华见他关心,心情好了一些,掩饰道:“我想起了父皇。”她这本是借口,话一出口,却当真想起已故的元帝来,目光落在十七手中的匕首上,燕灼华轻声道:“我给你讲则故事吧,是当初父皇告诉我的。”
十七走到秋千旁,听出她语气中的缅怀之意,觉得自己心中也苦苦的。他温声道:“我听着的。”
“父皇年少的时候曾经打过老虎。”燕灼华想起幼年记忆里那个总是与苦药的味道连在一起的父皇,想象着他也有过英姿勃发的少年时,“那时候平叛反贼,父皇身为太子,领军疾行,中了埋伏,独身流落荒野,深夜中与一只吊眼金晶大白虎狭路相逢。那时候父皇身边一个从人也没有,手中也没有旁的武器,唯一的依持便是……”她的目光落在十七手中漆黑的剑鞘上,“一柄匕首,长不过寸许。”
十七握着匕首的手紧了紧。
“老虎咬住了父皇的手臂。”燕灼华讲到这里,卖个关子,却去问身边众人,“我父皇后来显然活下来了——你们猜他是怎么赢了那老虎?”
绿檀用团扇将口一掩,看了一眼还在沉默的十七,便笑道:“奴婢猜着,当是先皇武艺惊人。老虎咬住了先皇一只手臂,先皇就用另一只手臂将那老虎打死了。”
燕灼华只是笑,既不说是对,也不说是错。
玉蝶大着胆子凑趣道:“奴婢猜,兴许是保护先皇的大人们刚好赶到了——众人一拥而上,将那恶老虎制服了。”
燕灼华仍是笑着不作表态。
绿檀便笑道:“奴婢等都是不灵光的。可惜丹珠儿不在,若那丫头在这里,只怕十个八个故事也是信手拈来的。”
燕灼华想到丹珠儿的“才气”,也忍不住扑哧一笑,最终将目光落在了还没说话的十七身上。
十七低着头,有些出神地攥着手中的匕首,在燕灼华忍不住要揭晓谜底之前,忽然开口道:“若是我,就把手臂直伸入虎口,将匕首插入老虎腹中。”拼着送了一条手臂,也要杀了这老虎;否则连自身的性命也无法保住了。
燕灼华有些震惊地望着十七,半响,缓缓道:“不错,父皇的确是拼着废了一条手臂,也要将那老虎置之死地。”她继而道:“好在父皇的护卫及时赶到,为父皇包扎治伤,将那条手臂救了下来。”
不入虎口,怎取虎命?
这便是她来南安的原因。
燕灼华神色凝重起来,她低下头去,漫无目的得往前方花间一望,忽而皱起眉头,盯着花丛中露出来的一角蓝衫,冷声道:“谁躲在那里!”
花丛中一阵窸窣声传来。
绿檀上前一步,护在燕灼华侧前方;原本守在院门口的两列羽林军也严阵以待,为首的两名羽林军已抢上花丛间,拔出佩刀,指向花间,喝道:“出来!”
十七双唇微动,还没说出话来,就见那花丛中的人已经爬了出来。
那人爬出花丛后,背对着众人,看身量乃是个少年。
一名羽林军上前,掰着肩膀让他转过身来,对着燕灼华跪下。
只见那少年面上一道极为丑陋的疤痕从左耳斜劈下来,一直到下巴右边,横贯了整个面颊。若是没有那道疤痕,这少年原本生得极为清俊。
绿檀见状,心底不禁为他感到惋惜。
燕灼华却没有细看,只是不悦此处有人暗藏,冷声道:“问他。”
那羽林军便喝问道:“你是何人?在此暗藏,有何图谋?”
那少年跪在地上,方才被那羽林军大力推攘,又受了惊吓,这会儿便有些说不出话来。
燕灼华正要让人将他带下去查问,却听十七道:“他是方瑾玉。”
十七是知道方瑾玉在这里的,但是先前并没有认识到隐匿在长公主殿下身边是大罪,又被燕灼华的话语吸引,便没有提过这一点。
他本来也是很少言及旁人的性子。
十七抿紧双唇,明白这一刻的气氛紧张,自己知情未告,大约也犯了错。他犹豫了一下,膝盖一弯,便要对燕灼华跪下去。
燕灼华听了十七的话,正打量着那方瑾玉,余光中看到十七的动作,轻轻伸手托住他臂弯,阻止他下跪的动作,同时淡淡道:“放开他吧。”
那两名羽林卫这才收起佩刀,松开对方瑾玉的钳制,退开两步,却仍是守在燕灼华前方,以防这少年暴起伤人。
方瑾玉颤声道:“我在此观十七公子练武,不曾想到殿下突然驾临,躲避不及……”仓皇之下,便藏身于花丛之后,却不意听到高高在上的长公主殿下与玉奴十七这样一番温和对答;想来传言不假——毕竟长公主殿下的堂姐便是那么个性子。他想到云熙郡主,只觉胸中一痛,更深深低下头去,将已经残破的面容藏起来。
燕灼华想起他舍命护主的义举,不欲治他的罪;但心中还是有淡淡的不悦——在听他说到“在此观十七公子练武”之时,这不悦越发明显起来。她也知道十七的性格,原本很少留意旁人。这人他不仅记得名字,还要为之求情——她还记得方才十七膝盖弯了的那一下,显然不是只这一日见了一面的交情了。
静默中,方瑾玉越发惶恐起来,薄汗浸透了里衣,却是一动也不敢动得跪着。
燕灼华淡声道:“你留在此地,是想继续观十七练武?”
方瑾玉一呆,磕磕巴巴道:“不、不是……”
燕灼华眉毛一挑,眼神透出几分锐利,“那你还留在这里作甚?”
方瑾玉还愣着,一时没理清楚长公主殿下话中的意思。
绿檀却已经替他松了口气,温和笑道:“方公子,请随奴婢这边出园吧。”
待人都退下了,燕灼华这才缓和了面色,脚上微微用力,将秋千低低荡起,似笑非笑地瞅着十七,淡声道:“没什么要同我交待的么?”
十七张了张嘴,“我……”他朝向燕灼华所在的方位,在她荡着秋千靠近他的时候,忽然和身跃起,将她扑落秋千,压倒在花丛中!
燕灼华整个人都被裹在十七与馥郁的鲜花间,上面压着温热有力的躯体,下面躺着香甜惑人的花瓣。
因为吃惊,她瞪大眼睛盯着放大的俊美面容,浓密的睫毛扑扇个不停,在少年的心中也扇起一道和风来。
“咚咚咚”——是什么的跳动声?
一下又一下,撞得燕灼华心口发疼,竟让她都忘了呵斥:光天化日之下,这样扑倒本殿——你、你、你是向天借胆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