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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观来,这位公子似是有眼疾。”宋元浪望着燕灼华,仍然微笑着,仿佛对方突然变冷的态度并没有对他造成影响。
燕灼华不说话,冷着脸等他说下去,没有接茬的意思。
她属于笑起来跟不笑的时候,差别很大的那种长相。
笑起来,露出一口贝齿,眼睛弯弯的,让人望一眼都不由得跟着心情好起来;不笑的时候,眼神却很冷。
很多时候,她只是面无表情在想事情而已,身边的人就已经战战兢兢、小心翼翼了。
更何况,此时此刻燕灼华的心情的确不太好。
她货真价实地冷着脸,宋元浪却还能微笑以对,也是一种能耐了。
“若在下能治好这位公子的眼疾,殿下便应允在下所求,如何?”宋元浪双手交叠,轻轻搭在案几上,手指自然放松地舒展着。
燕灼华审视着他,面无表情的。
宋元浪在她冷飕飕的目光中一径微笑着。
“你所求为何?”终于,燕灼华一抬眼皮,开了口。
宋元浪微一欠身,徐徐道:“此事关系在下身世,还请殿下屏退左右。”
燕灼华点点头。
丹珠儿与修鸿哲便知机退下。丹珠儿出门后,有些不放心,仍守在门口;修鸿哲则是带着两队羽林军将这茅草房围了起来。
十七听到丹珠儿与修鸿哲走出去的脚步声,迟疑了一下,也转身对着门外,似乎要跟着走出去。
燕灼华直接捏住了他的手腕,让他停了下来。她始终盯着宋元浪的眼睛,慢慢道:“你留下。想来宋家四郎不会介意的,是么?”
宋元浪保持着谦和的微笑,应声道:“自然不会。”
十七站在燕灼华身边,向她偏着脑袋,似乎有些不解,又有些羞赧;却是乖乖任她捏着手腕。
小而寂静的草屋里,只剩了燕灼华、宋元浪与十七三人。
宋元浪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他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有些艰难地思量着该如何开口。终于,他轻轻舒了口气,道:“在下虽然被称作宋家四郎,却并非生于此家。”
燕灼华眉毛一挑,有了点兴趣。
“这虽然不是什么坏事,然而这些年来家里都不许提起了。只是殿下若向家中多年老仆问起,她们都还是记得的。”宋元浪垂下眼睛,不再看着燕灼华了,“我其实是二夫人之妹的孩子,该当称二夫人一声‘姨母’,而不是母亲的。”
“当初父母之事,外祖家不认。后来我生父早逝,生母随之病逝,是生母奶娘带着我寻到南安,认了姨母。”
“那年我七岁。姨母怜我孤弱,躬亲抚养;又因表哥随父去往大都,姨母膝下空虚,只将我待如亲子。”
“十年来,家里上下也都将我当作了宋家的四少爷。”
燕灼华不知不觉已是前倾了身子,见他沉默,问道:“你所求之事,与你的身世,又有何关系呢?”
宋元浪又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我小时候不懂事,偶有提起生父生母,母亲总是郁郁不乐。养恩深重,我便不再提起生父生母。想来当初我生母不顾家里阻拦,一意孤行跟了我生父,母亲总也没原谅这个妹妹。”
“只是到底是我的生身父母。我记得生母病逝前,曾有遗愿,欲与我生父合葬。后来奶娘带我来到南安,母亲做主,将生母葬回姜家祖坟旁边的园地。”
“如今我身在宋家,一举一动,母亲尽皆知晓。若不是殿下此来,我也不知道要何年何月,才能一偿生母心愿。”
宋元浪说到此处,慢慢看向燕灼华,眼睛里润润的。
燕灼华被他那眼神吸住了一瞬,竟有些不忍,她缓缓道:“所以,你是要我替你把生母与生父合葬?”
宋元浪望着她,轻声道:“我生父葬在颍州良乡镇的宋园旁,是十一年前下的葬。他坟头立了白色大理石的碑,石碑很高很大,很好认。”
燕灼华嘴唇翕动了一下,觉得似乎应该出言安慰,却又并不是该她来安慰人的立场。
“殿下派人去一查便是。我生母则是葬在姜家祖坟旁的小园子里,坟头是何模样——我也不曾见过。只是偷偷听到母亲派去的人回来是这么说的。”宋元浪低下头去,勉强一笑,很有些落寞的样子。
燕灼华看着他,有一会儿没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思考着。
“你的身世,宋元澈可知道?”
“不独三哥,宋家长辈都是知情的。”宋元浪重又微笑起来,“便是服侍主人久一些的下人,也略知一二。”
“不过当年祖父做主,认我入族谱。那时候家里发卖了一批老奴,也是母亲担心我被流言所伤。”
“三哥比我大两个月,凭空多了个弟弟,怎么会不知道我的来历呢?他自然是知道的。只是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大都;而我留在南安,且又久病体弱。即便是他回南安,我养在这竹林里,与他见面也不多。”宋元浪微微笑着,“没能有个兄弟姐妹一起长大,也算是遗憾了。”
燕灼华略放松了些,这么想来,这个宋家四郎只怕还没有谢菀菀与宋元澈亲密。
“你的请求说完了……”燕灼华打量着宋元浪,“可是你又怎么知道我会答应呢?”
宋元浪望向燕灼华,微笑着没有作答。
燕灼华问得更具体了些,“你觉得——你能给十七治好眼疾,我便会答应你的请求?”
她盯着宋元浪,语气森冷起来,“今日初见,你就对本殿这么了解?只怕此前你做了不少功课吧?”
言下之意是“你一介草民敢窥伺调查本公主,找死么”。
宋元浪却是望着燕灼华,下意识地笑着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又有些惊讶。他笑道:“殿下误会在下,误会的深了。”
“哦?”燕灼华盯着他。他这会儿的笑容显然更加激怒了她。
宋元浪收敛了笑容,垂眸想了一想,道:“在下有一点微末本事……”说了这一句,又沉默思索,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句,好以眼前这位尊贵的长公主殿下能够理解的方式来表达。
“在下久病居静,每当有人造访,在下便喜欢观察来访者的动作,观摩他们的表情,揣测他们的关系……”宋元浪看了燕灼华一眼,见她虽然阴着脸却并没有发怒,略放心了些,“等来访者走了,我独自品茶静坐之时,常常会将白天见到的场景在心中反复琢磨。”
“久而久之,在下便琢磨出一点门道。”
燕灼华冷脸以对,没有出言打断,却显然并未全信。
宋元浪只好详细讲来,好取信于人,“请恕草民僭越,以殿下与十七公子为例。”
“人的躯体以胸腹部最为柔软重要。”宋元浪徐徐道:“面对旁人时,若感到不安被威胁,多会双手环抱,护住胸腹。”他微微一笑,“殿下大约没留意,在下说出用为十七公子治好眼疾做条件的时候,殿下就环抱了双臂。”
燕灼华眯起眼睛,下意识地想将手臂收拢在胸前,却又硬生生压下。
宋元浪又道:“胸腹这样重要的地方,若不是面对十足信赖之人,是无法自然朝向对方的。”
他顿了顿,慢慢道:“然而殿下一进此屋,坐在我面前之时,便是侧对案几——将胸腹部朝向了十七公子。”
燕灼华的脸颊“腾”地红了起来。
好在宋元浪这会儿低着头。
他大约是故意低着头,好避免让长公主殿下恼羞成怒的局面发生。
燕灼华稳了稳情绪,放开了十七手腕,冷冷道:“就凭一个坐的朝向?”
宋元浪摸摸鼻子,慢慢道:“不止这个……”他这会儿有点骑虎难下了。不说吧,殿下要误会他调查她;说吧,殿下很可能恼羞成怒。
“尽数说来。”燕灼华一扬下巴,冷冷的嗓音掩不住底下的别扭。
“再譬如说,旁人突然靠近,若不是很亲近的关系,总是会闪避开来,保持距离。”宋元浪继续道,“在下与殿下隔了一张案几,每当在下身体前倾,殿下还是会下意识后仰,保持距离。”
燕灼华看了一眼紧贴自己站着的十七,咬咬嘴唇,冷声道:“那是你我初见之故。”
宋元浪好声好气道:“自然。”他沉吟了一下,“只是方才出去的侍女,显见也是殿下贴身服侍之人。她离开时,走过殿下身边,入了殿下两步以内——殿下仍是侧了身子避开。”
“可见殿下惯常与熟识之人保持的距离,总在两步以上。”
宋元浪仍是低着头,只目光前移,落在十七与燕灼华贴在一处的下裳上,没有再继续说明了。
屋子里一时间静的可怕。
不知过了多久,却听燕灼华淡淡道:“你只说了本殿,那他呢?”
宋元浪抬起头来,就见尊贵的长公主殿下正盯着他,而她那倨傲的下巴却对着一旁侍立的黑衣玉奴。
“至于十七公子么……”宋元浪的目光亦落在黑衣少年身上,他猜测着长公主殿下这话的用意,捡着能说的悠悠开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