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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皇太后派身边人送燕灼华回寝宫,“顺便”带走了十七,将他安置到外庭。次日那钟翰林便被带去教十七说话了。
燕灼华则捡起先前因为落水而暂时放下了的骑射课,将杂乱无章的念头随着正中红心的利箭射出去,感觉畅快了许多。
“公主殿下,朱玛尔今晨已经与宋家的人一起往南安去了,想来很快就能把神医请来。”丹珠儿趁燕灼华歇息的空隙,捧着一盏菊花茶凑上来,笑着回禀朱玛尔的去向。
燕灼华微一点头,接过茶水润了润干渴的喉咙,随手挑起含冬递来的红罗帕子,抹了一下额头沁出的汗珠,看向绿檀问道:“你那边呢?”
绿檀接过燕灼华用完的红罗帕子,笑道:“十七公子处一切都好。伤药照旧用着,饭食也不曾短缺。奴婢去的不巧,没遇上钟翰林,只在文学馆听了一耳朵,同僚们倒都服气那钟翰林的学问。”
“表姐,我来啦!”一道欢快活泼的少女声音忽然闯了进来。
燕灼华微微一怔,就看到一名身着银纹绣百蝶度花裙的少女在两名侍女陪同下蹦跳着走了过来。在她记起眼前人的身份之前,那少女已经盈盈拜倒在她面前。
“见过长公主殿下。”少女好似弹簧般一下子直起腰板来,晃了晃脑袋,“表姐,你落水了一回,难道连我也记不得啦?”
绿檀笑着端上茶水来,“石小姐说笑了。您这样貌美动人的小姐,谁见了还能忘记呢?”
燕灼华这才想起眼前这人是她母后的侄女,她的大表妹石倩霞来。石家出了个皇太后,已然是大都数得上的新贵。如今皇帝十三岁,各方人马都在留意着未来皇后人选了。燕灼华知道她母后是属意于自己这个表妹的。只是石倩霞后来虽然做了皇后,却在诞下第一个孩子时难产死去了。
“绿檀姐姐,你的嘴巴还是那么甜。”石倩霞冲着绿檀一乐,走到燕灼华身边,低头打量着她随手放在石桌上的弓弩,好奇地摸了两下,手指碰到冰凉的弓弦又害怕得缩了回来,“表姐,你方才在射箭么?”她仰起脸来望着燕灼华,眨着眼睛。
石倩霞是圆脸蛋,脸颊有些肉肉的,看上去永远都像在气鼓鼓的撒娇,这长相多少不太讨同性喜欢;倒是燕灼华不太在意这些。所以石倩霞一向爱缠着这个权柄赫赫的表姐。她攀上燕灼华的胳膊,亲热笑道:“我原本前几日就想来看你的。可是我娘说我脾气太跳脱,生怕还要你病中来担待我——硬是将我拘在家中,不许我出去。你现下可大好啦?”
没等燕灼华回答她前面两个问题,石倩霞又连珠炮似得蹦出第三个问题来,“皇帝表弟呢?我也好些日子没见到他了。”
燕灼华看一眼天色,已经快到午时了,她原本也打算去看一眼燕睿琛,便假作没看懂表妹的那点小心思,简单道:“那便随本殿一同去看看他吧。”
燕睿琛读书的地方在出乾清门西侧北向坐落的南书房,又称南斋。燕灼华与石倩霞联袂而至之时,燕睿琛正端坐于紫檀书桌后,听侍讲学士赵而述解析《商君书》。
“赏使之忘死,威使之苦生……何不陷之有哉!”赵而述诵读起来,中气十足,一节毕,躬身问燕睿琛,“陛下可能明白此中含义?”
燕睿琛尚显青涩的脸上显露出过于老成的端凝来,“是以‘民闻战而相贺也,起居饮食所歌谣者,战也’,赏罚之下,使民乐战,亦是这个道理。”
赵而述捻着下巴上稀疏的山羊胡,笑道:“陛下聪慧过人。”说着便卷起手中古籍,“至此,殿下《外内》篇就算全学通了。臣今后可没有更多可教之物了。此后都要托赖谢太傅了,他曾是先帝帝师,才学数倍于臣。”
燕睿琛转过书桌,亲手扶赵而述起身,恳切叹道:“赵先生过谦了。”
燕灼华原本在门外静静听着,见授课停止,这才边往里走边道:“你们师生一唱一和,倒是彼此得趣。”
燕睿琛惊喜道:“皇姐,你怎的来啦——还有表妹?”
赵而述则是退开一步,先行礼,后躬身道:“长公主殿下谬赞了,臣下不敢担帝师之名。”又因有石倩霞这个汉家小姐在,赵而述便寻个借口避走了。
石倩霞从燕灼华背后探出头来,“表弟你如今可不得了啦!连胡子花白的老先生都夸你呢!”
燕睿琛摸摸后脑勺,这才露出点符合年纪的羞涩来,他看着燕灼华,疑惑得问道:“皇姐,你找来南斋是有什么事情么?”
燕灼华倒是愣了一愣,她上一世这个年纪陷于情爱,实在是对家人太过疏忽了。她冷着面容看燕睿琛不安得走到自己身前来,忽然一伸手捏住他过分白皙的脸颊,冷着面容道:“怎么?没事儿我就不能来看自己弟弟了吗?”只灿若繁星的眸中闪过一丝笑意。
燕睿琛吓了一跳,环顾四周见众侍从都低着头,这才镇定了些,别扭道:“皇姐……”
燕灼华这才放开手,拍拍他肩膀,“好啦,学了一上午,也该放松放松。”说着推着他向外走。
石倩霞跟在一旁,蹦蹦跳跳得笑着拍手,“表姐说得极是!整天呆在屋子里,好人也给闷坏啦。上个月你可是答应教我打马球的,你可是忘啦?”她歪头望着燕睿琛,嘟着嘴,露出点天真的淘气劲来。
“去打一场也好,松散一下筋骨。”燕灼华看了一眼燕睿琛过于瘦削的肩膀,也许是少年人身子还没长开的缘故,瘦得有些惊人。
燕睿琛与石倩霞便分别去换马球装,燕灼华原就一身骑射服,倒也不必换过。
等着也是发呆,燕灼华从南斋望出去,忽然问身边的丹珠儿道:“过了乾清门可是翰林院?”
丹珠儿记得清爽,“回公主殿下,正是呢。出了乾清门,左转过一条甬道就是翰林院了。这个时辰,那钟翰林该还在呢……”说着抿嘴一乐。
燕灼华瞪她一眼,然而唇角眼底的笑意让她这一眼实在没有多少威慑力。她清清嗓子,一副毫无私心的模样,一本正经道:“我倒也想看看翰林院里是什么光景。”
丹珠儿仍是无声笑着,却低了头怕把自家这公主殿下羞了。
此时的翰林院还在禁宫内三院之中,燕灼华在众侍女簇拥下,过了登瀛门,穿过内堂五楹。原本在堂西读讲厅、东堂编检厅的翰林们都有些惊诧于长公主殿下的突然造访,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绿檀低声吩咐一旁侍从,让他去传达公主殿下只是兴致一起,游赏至此;让众人不必慌乱。
燕灼华径直过了内堂,又过了穿堂,再过了为皇帝驾临而设置的后堂;期间都不曾放慢脚步。她知道这些场所里的大臣都有公职所在,必然不会是教十七习字之所在。然而过了后堂,便是藏书库了。到了此处,燕灼华便不知该向左还是向右,不禁一时踟蹰。
绿檀小声提醒道:“公主殿下,奴婢仿佛看见东边的刘井处有人。”此处乃是为前朝学士刘定之所浚,故名为刘井。
燕灼华知道绿檀心思细腻,看透却不说穿,她便也只作心中无鬼状,面色镇定得往东边走去。
钟翰林却并不在刘井旁边,而是在刘井以东的清秘堂里,堂前是瀛洲亭。燕灼华一行人过来并未声张,是以钟翰林竟没察觉长公主殿下悄然而至。
燕灼华想了一想,走上瀛洲亭,隔着下方的凤凰池,透过打开的长窗,不远不近得看着清秘堂里的情景。
清秘堂内,一袭六品文官绿色常服的钟翰林正端坐在十七面前三尺远处,手中捏着一卷合拢的书,眉头紧皱,嘴角绷紧;而十七则直挺挺站在钟翰林面前,只留给窗外人一个黑色的背影。
虽然听不清钟翰林在说什么,然而燕灼华却能清晰得感受到他的愤怒。她几乎能读出钟翰林此刻扭曲的表情在传达的全部意思,那是一种怀疑对方智力低下,却碍于良好的教养不得不拼命克制的憋闷。
意识到这一点,燕灼华整个人都被不理智的怒火点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