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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沈秋又在鸟儿们的叫声中苏醒。
精神依旧饱满,只是腰椎有点微疼。
这是正常的,谁让他以五心向天的姿势,坐了整整一晚上。
沈秋下了床,穿上鞋子,将承影剑放在桌子上,习惯性的想要把被褥拿出去晒晒太阳,但在拿起被褥时,他突然停了下来。
是了。
今天就要离开了,晒被褥,大概不用了吧?
沈秋撇了撇嘴,他将被褥丢在床铺上,但想了想,又伸手将它像前世住宿舍那样,轻柔的叠了起来。
还很恶趣味的做了个别扭的豆腐块。
他从房间角落里,拿出一个大布袋,这也是都统大人的黑衣卫们“赠送”的战利品。
沈秋将自己的东西,都装入袋子里,又把两把手斧用三层油纸,和自己那早就破烂不堪的麻布衣服包住斧刃,放入口袋中。
黑衣卫们送给沈秋和山鬼很多黑色长衫和短打扮的劲装,每天换一套,都可以换大半个月了。
实际上,山鬼身上那套黑色长衫,就是热情的北朝人士,在大半年前翻越太行山,千里迢迢的送给他的。
那是黑衣卫的制式长袍,穿到山外面,可能会给沈秋和青青带来麻烦。
所以,除了身上这套都统大人用来换洗的青色长衫外,沈秋把所有的黑色长衫都留给了山鬼。
他背着包袱,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自己住了快20天的房子。
黄泥垒砌,架着黑木房梁,地面就是凹凸不平的土地,房顶放着茅草。
白天很热,晚上挺冷,稍微打扫一下就满屋子灰尘。
逼仄的房子里论起家具,也只有一张歪斜的床,翻个身都会有嘎嘎作响的声音,还有一张木桌子。
造型奇特,应该是山鬼自己用斧子砍出来的。
一把椅子,虽然不像青青那把瘸腿椅子一样造型独特,但也绝对算不上舒服。
窗户上贴着窗纸,但窗纸已经撕裂开,山间夜晚有冷风吹入,刚住进这里的时候,沈秋每晚都会被冻醒。
后来学了真气内功才好一点。
这是个糟糕的地方。
一个现代人,哪怕是最厉害的驴友,在这地方也绝对住不了2天,就会哭爹喊娘的奔逃出去。
在沈秋记忆的“老家”那边,就算是最偏远的山区,也少见这等房屋。
沈秋好像从未认知过,这房子有多么糟糕。
直到他要离开这里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居然在一个现代人的“地狱”里,住了快20天,甚至还有种乐在其中的感觉。
自己是疯了吗?
还是跳入这个世界后,被这个世界低下的生产力同化了?
真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古代人?
大约不是吧。
那么...
到底是什么,让沈秋忽略了这糟糕的生活状态呢?
沈秋一时间找不到答案。
他沉默的伸出手,在桌子上摸了摸,然后拿起黑不溜秋的承影剑,转身推开门。
阳光洒入房间中,将沈秋的影子投射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眼光有些刺眼,让沈秋眼角温润。
他遮住眼睛,向前踏出一步。
他走入阳光里,然后看到了躲在瘸腿椅子上,正拿着竹竿,教山鬼认字的青青丫头。
啊,是了。
他想到答案了。
房子好不好,地方糟不糟糕,是不是一个人间地狱,这些都不重要!
床铺软不软,家具精不精致,吃的是粗茶淡饭,还是珍馐美味,都不重要!
重要的从来都不是地方。
重要的是你和谁在一起。
能让沈秋忽视周围一切恶劣,只保留最美好记忆的,不是这糟糕的房间,那可怕的厕所,也不是这分外清新的空气,更不是夜晚头顶的银河星空。
是眼前这两个人。
小师妹范青青,沈秋在这个世界认识的第一个朋友...
也许叫家人更合适。
山鬼公孙愚,某种意义上,引领着沈秋踏入武道,解开心障的朋友...
兄弟。
不管是碎嘴小青青表现出的那些亲昵,还是公孙愚表现出的单纯与信任,这些都是沈秋在那个生产力高度发达的社会里,很难感觉到的。
他站在阳光里,看着青青和山鬼,他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一个很无厘头的念头。
生产力高度发达的社会,本该是这些古人梦想中的人间天堂,但为什么,自己会对那个时代毫无留恋,就这么张开双臂,投入这个陌生而落后的世界里?
所以,科技带来了什么?
我们又到底是进化了,还是退化了?
物欲横流的发达社会里,那些带着人带着看不见的面具生活,在眼前这个世界里,山鬼也带着面具生活。
谁更可爱?
在沈秋的故乡,和青青一样大的丫头们穿着公主裙,吃着哈根达斯,小小年纪浓妆艳抹,成熟的比社会人更社会。
眼前的青青,穿着粗布衣服,身上打满了自己缝的补丁,她瘦了很多,只是加了盐的肉和烤的满是黑灰的土豆,都会让她高兴一整天。
她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吃到哈根达斯的味道,她这一辈子也不会懂,为什么会有同龄小姐姐三观扭曲到认肥胖油腻中年男当干爹。
但这样的青青,会有人讨厌吗?
甚至包括沈秋自己。
在老家的他,被人诬陷,失去工作,借酒消愁,纵情声色,将压抑埋在心底,将愤怒掩入假笑,陪着笑脸只为了一份能糊口的工作。
在这里的他,手握利斧,快意恩仇,为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素昧蒙面的怪脾气老头,就跟着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刺客。
跟着山鬼,三天之内杀了快20人...
他甚至不认识那些死在他斧头下的黑衣卫,他只知道,路不羁因他们而死,自己和青青,也差点死在他们手里。
他很愤怒,他无需掩饰那种愤怒,只要他有能力,他便可以将愤怒发泄出来。
他是疯了吗?
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现代人,在短短十几天内,就变成了一个杀人魔王。
他是疯了吗?
但为什么,他又不抗拒这种改变呢?
是因为压抑的太久了,还是因为,自己其实从来都没喜欢过那所谓成年人的成长?
是因为渴望自由吗?
也不是吧。
沈秋很清楚,放纵的自由是自我毁灭,只有被约束的自由,才是完美的自由。
这是他人生的信条,也是他的底线。
那么,到底是什么在吸引他,不断的沦入这个还陌生的新世界?
“师兄!你愣在那里干什么?咦,你为什么背着包袱?你说话啊。”
青青的喊声,将沈秋从那些没有意义的思考中惊醒。
他茫然的眨了眨眼睛,又回头看了看背后的屋子。
啧,不管怎么美化,这个屋子还是真的很糟糕啊...
沈秋回过头,他走向青青和山鬼。
他伸手摸了摸青青的脑袋,低声说:
“我们要走了,青青,回苏州去。”
“???”
青青傻丫头昨晚喝多了,睡着了,并不知道沈秋和山鬼的交谈,这个消息她刚刚得知,便愣在了原地。
她茫然的看着沈秋,又低头看了看蹲在那里的山鬼。
公孙愚没有抬头,但手里的竹枝却攥紧了。
“师兄,我们...”
青青抿着嘴,她低着头,抓着沈秋的袖子,她说:
“我们能不能...”
“唉。”
沈秋叹了口气,他语气温和的说:
“但苏州还有你总是说起的瑶琴姐姐,我们在苏州还有间院子,师父...师父没准还在那里等我们...”
沈秋的话被打断了。
青青抬起头,大眼睛里满是泪水,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沈秋打断了她的梦。
让她记起,自己并非是这太行山中的小山鬼,自己是苏州城里的范青青,她总要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和眼前的一切告别。
太残忍了。
沈秋抿了抿嘴,他的声音越发轻柔,他说:
“不过你想的话,我们还可以留几天。”
“不。”
青青擦了擦眼泪,她低着头,走向自己的屋子,她说:
“师父还在等我们,我去收拾东西。”
沈秋和山鬼目送着青青走入房间,沈秋回头,看着山鬼,山鬼也看着他。
片刻之后,沈秋耸了耸肩,他说:
“别这么看着我,我也不想回苏州,如果你能说服青青,我甚至可以把你留在你这里,让你看着她长大成人。”
“相信我,我很愿意这么做,她跟着你,比跟着我安全的多,可能也幸福的多。”
山鬼站起身。
他深吸了一口气,用标志性的沙哑声音说:
“带她走吧,青青不属于这里,这里是山鬼的世界,山鬼的世界里,只有血和恨,她留在这里,会被我教坏的。”
“装什么装!”
沈秋恶狠狠的瞪了一眼山鬼,他将手中的承影剑递了过去。
他说: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把青青当成你那过世的妹妹,你这混蛋,让她把你也当成哥哥...”
“弄到最后,我就成了大恶人。”
山鬼轻笑了一声。
沈秋果然聪明啊,这点小把戏瞒不过他。
“青青!出来!”
沈秋丢下包袱,对青青的房间高喊了一声,很快,抱着一个小包袱的青青擦着眼泪走出来,走到师兄身边。
沈秋拍了拍她的肩膀。
他对眼前的山鬼说:
“我不知道你们这边有没有这种习俗,呃,好像是有的,师父和查宝就是那样...总之,结拜吧,你们两个!”
青青猛地抬起头,山鬼也瞪大了眼睛。
沈秋指着眼前长满了青草的山坡,他说:
“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你们比亲兄妹还像是亲兄妹,我大概是疯了,你们两才认识不到20天,真是见了鬼了。”
他恶声恶气的说着话,又低头看了一眼青青,他说:
“怎么?不愿意吗?不愿意我们现在就走!”
“愿意!”
青青跳了起来,山鬼也频频点头,虽然没有黄纸,也不知道是不是良辰吉日,更没有大公鸡可以杀,就连酒都在昨晚被沈秋喝光了。
但仪式嘛,有内味就行了。
山鬼动作粗暴的搬出自己的桌子,又在桌子上点上三根粗糙蜡烛,摆上个粗瓷水碗,面向太阳。
他和青青跪在桌前,沈秋充当见证人。
他回忆着电视剧里的戏词,他拉长了声音,对山鬼和青青说:
“皇天在上,后土见证,今日...”
“等等,师兄!”
青青跪在地上,抬起头,看着面无表情,配合他们出演的沈秋,她不满的说:
“你不来吗?”
“我?”
沈秋说:
“我和你本就是师兄妹啊,再结拜成兄妹,这像个什么样子,传出去,会被人笑话的。”
“那有什么。”
青青凶巴巴的指着自己身边,说:
“你赶紧过来!”
山鬼也抚摸着手边的承影剑,他语气冷冽的说:
“谁敢笑话你?便让他来这太行山中...我与他好生讲讲道理。”
“你们...”
沈秋有些哭笑不得,但他看了一眼不远处那糟糕的屋子,还是摇了摇头,走上前,跪在了青青身边,他说:
“我老家那边可不兴这一出,我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有为青年,现在也搞这些神神鬼鬼的把戏,真是被你们教坏了。”
“以后要是我失心疯闹出什么事,你们可得负责啊。”
“师兄你又说怪话!”
青青哼了一声,然后又饶有兴趣的说:
“燕京那边习俗这么古怪的吗?”
“我说的老家,不是燕京,呃...算了,你就这么认为吧,解释起来太麻烦。”
沈秋摆了摆手,他看着眼前的桌子,那拜访的水碗,他说:
“仪式什么的,略过去吧。”
他拿起眼前的碗,其中有水,他伸出手指,对山鬼努了努下巴,后者手腕微动,沈秋的手指便被划开小缝,一滴血滴入水中。
然后是青青,山鬼,重复了同样的东西。
三滴血在水中,在阳光的照耀下融为一体,让水都变得浑浊起来。
沈秋纠结的看着眼前的水碗,他觉得这样很不卫生,但还是扬起手,喝下了一口血水,又递给青青,最后是山鬼。
“自今日起,沈秋...”
“范青青...”
“公孙愚...”
“我等三人结为异性兄妹,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这仪式可谓极其简单了。
在念完词之后,沈秋瞥了山鬼一眼,他吐槽说:
“但愿你是个长年百岁的家伙,我可不想早死。”
“你才是!”
山鬼哼了一声,他扶起青青,摆出一副大哥的样子,对沈秋说:
“好好练武,别随便与人争锋,好勇斗狠活不久的,如果真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
山鬼深吸一口气,手指抚摸着青青的脑袋,认真的对沈秋说:
“便来太行找我!”
“你才是!”
沈秋不服气的一把打开山鬼的手,他抱着嘿嘿笑得开心的青青的肩膀,对山鬼说:
“记住了,公孙兄...山鬼老哥。”
“现在,除了那位小山鬼之外,你又有了两份情在,别让她失望,也别让我们失望。”
沈秋加重了语气:
“别去找死!下次再见,我希望你别缺胳膊少腿。”
山鬼闻言一怔,片刻后,他点了点头。
他对沈秋说:
“既然已是兄妹,便随我来,我带你们去...”
“不!”
沈秋打断了山鬼的话,他知道山鬼要带他们去哪,但他拒绝了。
他严肃的对山鬼说:
“我们见得越多,便越是危险,你的秘密,就跟着你,直到我有能力接触它为止。”
山鬼看着沈秋,在那双眼睛里,他看不到任何虚伪之色。
他微微颔首,看了眼青青,他说:
“那边上路吧,此去山高路远,务必注意安全。”
“山口之外5里处,有座山神庙,需要找我,便投信于山神神像后方木匣,我自会知晓。”
“我们安顿下来之后,也会联系你的,你需要什么东西,就写信告诉我们,好好识字...”
“知识就是力量,记住这句话。”
沈秋带着青青,在山鬼的跟随下,翻身上马,山鬼也跳上马鞍,背着承影剑。
他一路送沈秋和青青走到太行山最外围的山口,又在山坡上目送两人走出太行,青青和沈秋各骑一匹马,在走出好远之后,两人回头看去。
在那山坡之上,似乎还有人影在送别。
沈秋勒住马缰,他运气真气,朝着后方高声喊到:
“太行有山,山中有鬼!”
“冤魂索命,山鬼杀人!”
“别了,太行山鬼!”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下次再会!”
沈秋的声音在太行山麓回荡不休,他没有听到回应,也不需要听到回应,只要回望,只要太行还在,山鬼就还在。
在他身边,小青青已是泪流满面。
她也运起微薄的真气,大声喊道:
“山鬼哥哥...”
“照顾好自己啊,青青会给你写信的!一定要回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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