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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吗?”秦弥显站在炉灶边扭头看他。
“你都听到了?”秦弥笙两手插兜站在水池边。
“没有都,只听见你大呼小叫。老四,你不是这么不冷静的人。”秦弥显小心地倒出一小碗中药。
他两手支撑在水池边,看了一眼黑漆漆的中药。“这些年,我们都变了。你连中药都会熬了。”
“老四,我知道你很难接受。但是我和老三都是你的兄弟。有什么事,你可以跟我商量,别总闷在心里。”
“商量?这个家里做什么决定问过我?有谁需要我的意见?”他冷笑了一下,“秦弥显,有人问过你的意见吗?”
秦弥显拿着药碗,走到厨房门边,停下,回头看了他一眼,用右手无名指推了一下眼镜。打开门,走了出去……
他在厨房里静静的,一个人待着,一个人思考,一个人叹气,一个人回忆……收拾好台面,丢掉药渣,洗手,开门,径直走到屋门边,换鞋。
“笙,还有几天茗大校庆,别忘了。”秦弥稔在沙发上大声喊。
“嗯。”他没有回头,打开屋门,走了出去。
从四房的屋子里走出来,他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抬起头,朝前面的楼里看,和窗边站着的男人四目相交,谁也没有结束的意思。直到那楼里亮了灯,秦念在那男人身边绕了几个圈,带走了窗边的身影。
他松开自己的视线,身后的屋子里传来了女孩子的笑声。他朝三楼西边的阳台看了一眼,松开领带,回家。经过二房,一阵“哐啷啷”传来,他习以为常。摇了摇头,他又回头朝刚才来的地方看了一眼,低头淡笑。
路灯困倦地眨了眨眼睛,这灯是不是坏了?拿出手机,拨通物业的号码,提醒他们赶紧修理。走到家门前,江苓芸的尖叫声翻过“崇山峻岭”,穿透耳膜。他匆忙进屋,合上门。
“笙哥儿回来啦!今天怎么样?”林蓁坐在餐桌前,靠着椅子向他探问,“你没吃了饭再回来?”
他走进厨房洗了手,在她身边坐下。
“你身上怎么一股中药味?”
“霏病了。显给她熬了中药。”
“霏儿病了?要紧吗?”她抬起左手,在桌面上轻轻拍了两下。
“怎么叫要紧,怎么叫不要紧?”他朝着自己的母亲,勉强笑了笑。
“不是。你这孩子。”她给他添了饭,递上筷子,“吃饭吧。笙哥儿,你是不是有些怨妈妈?”
“怎么会?你想多了。”他匆忙朝嘴里填了两口饭菜,“放心,我不会气死叔公的。”放下碗筷,他站起来,转身上楼。
“弥笙,多久了?都不愿意跟妈妈聊聊了?”她有些失落。
“妈,我都二十八了。哪有我这个年纪的男人整天找妈妈聊天的?”他抬脚朝楼梯上走了两步,“你叫霏回来跟你聊啊!她不是一向听你的话。”
“又在书房过夜吗?”她站起身,走到楼梯口,仰起头看他。
“今年茗大大校庆,发了邀请函。四叔把文案传过来了,显和秦弥璋那边都已经安排好了。晚上我得赶紧看一下,明天要去总公司开会。”他已经到了二楼,站在走廊里回答她。
“你知道我不是说这个。家里有那么多房间,你大可以把……”她朝上走了几步。
“我现在在自己家里,连选一间房间过夜的权利也没有了吗?”
没有等她回答,他走进书房,摔上房门。走到书桌边,用左手把那张陈年的全家福扣在桌上,拉开桌边的窗帘。从书架边的沙发上抽了毯子,绕回书桌前的靠椅里,坐下,盖上薄毯,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
瞥了一眼桌上的文件,踢掉拖鞋,抬脚,压在那摞纸上。片刻过后,他踢掉那摞文件,把毯子盖过脚背,抬眼看向窗外。漆黑的夜幕下,点点繁星闪烁。楼下的小道上,物业的人已经开始检查路灯。他淡淡笑了一下,满意地合上双眼,睡不踏实……
2、
——四十分钟前——
言忆芝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的人,几乎不认识了。
“二哥?你这是?从哪个战壕里爬出来的?”她用左手捂了一下嘴,还是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他的样子实在是太可笑了,完全没有了一向的沉着冷静,书卷气也随风远去,融化在了满屋的中药味里。凌乱的头发,歪在一边的眼镜,鼻子上两道黑乎乎的不知道什么,格外惹眼。
秦弥稔站了起来,走到餐桌边,抽了几张餐巾纸,走到他身边。接过他手里的药碗,把餐巾纸递给他。把药碗端过来,递到她眼前。
“什么东西?好难闻!”她皱紧了眉头,用两只手捂住嘴巴和鼻孔。
“又不让你喝。乖了,端上去,给林霏。”秦弥稔用右手把她的两只手从脸上拉下来,把药碗塞给她。
她不大情愿地接过药碗,看了看眼前的两个人。“你们确定,这东西能喝?不是毒药?”
“怎么说话呢,我哥费多大劲才熬出这么一碗。赶紧的,上去!”
“哦。”她松开左手,捏了一下耳垂,两手端稳了药碗,小心翼翼地上楼。轻轻敲了两下房门,没有回应。
楼下传来秦弥稔的喊叫:“你直接进去,她可能还睡着。”
她从走廊朝大厅探出脑袋,朝着楼下喊:“知道啦!”推开房门,一阵冷风扑面而来。一定是哪个没心没肺的哥哥忘了关上阳台的门。她匆匆关上房门,把药碗放在东墙边的梳妆台上,朝阳台走。
“忆芝。”
“林霏姐?你怎么站在风里?”循着声音抬头,她才发现林霏正站在阳台门边,光着的左脚踩在摇椅腿上。
“降温。你呢?饿了吗?”
言语间,她细细观察了一下林霏的状态,看上去还好。身上的睡衣应该是刚刚换上的,梳妆台边的椅背上,挂着换下的衣服——湿透了。脖子上还挂着豆大的汗珠,脸上看不出病痛,应该是好了。
“不是,我给你端药上来——中药。”
“中药?”林霏把左脚放了下来,摇椅瞬间剧烈地前后摇摆。
“是三哥要来的方子,二哥在厨房里熬的。林霏姐,二哥刚才从厨房里出来的样子可爱极了!”她忍不住回想,笑出了声。
林霏走回房间,锁上阳台门,走到梳妆台边,伸手拿起药碗。看上去很苦的中药,她一口喝掉了,眼睛都没有眨一下。放下药碗,她走回床边,脚步很慢,几乎是蹭着地面在走。如果不是仔细盯着看,会以为她真的已经好了。她躺回被子里,嘴里发出很轻、很轻的一声叹息。
“显哥进厨房了?厨房还好吗?”
“应该,还好。四哥后来在里面,我上来的时候还没有出来。会不会是在修厨房?”她想象了一下画面,揉了揉肚子。
“忆芝,不好意思,突然生病,让你……”
“林霏姐,我能不能在你这里待一会儿?”她厚着脸皮在她身边坐下。
“可以。怎么?有心事了?”她嫣然一笑,如清莲绽放。
得到允许,她瞬间踢掉拖鞋,上了床。扯了扯她的被子,躺到她的身边,像个孩子一般,痴痴地笑。
“刚才进家门的时候,我又看见大哥了。还在那窗户边站着,朝我们这边看。”
她指了指前面的小楼,回想先前的画面,忽而又觉得有点阴森森的。一个大男人,两手插兜站在窗户后面,目不转睛地盯着这边。她耸了耸肩膀。
“大哥看上去总那么忧郁。他一直这样吗?你认识他的时候就这样吗?林霏姐,给我说说吧!”她感觉自己像个江湖包打听,又像个长舌妇,谴责了自己一秒,转而喜滋滋地等待答案。
“稔哥肯定都告诉你了。还想知道什么?”林霏沉沉地喘息着,汗水从她白皙的脖颈朝着平滑的锁骨溜过去。
“他就提了两句。就是说朱雨娇把大哥给……”这不是她想知道的重点,“我是想知道你们——你和大哥,究竟怎么回事。林霏姐,给我说说吧!”她拉长了声音,细了嗓子变着声调。
“好多年了。我都记不大清楚了……”
“怎么可能!别骗我了!小姑奶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都能记得。你肯定记得。”别人越不想说,她的好奇心就越是无法无天地发作。
“忆芝,真的。我真的记不大清楚了。我能说的,恐怕对你帮助不大。”林霏从手边拿了靠枕垫在脑后。朝着阳台那边眺望,仿佛这一眼,就能看回许多年前。
“九七年吧。那个暑假过后我就该上大学了。德国没有合适的专业,姑母决定让表哥回来读大学。我哥那时候已经是实习医生了,很忙。我爸又常年忙得很少见到人。原本,我以为要自己一个人过暑假了。”她用左手端起床头柜上的水杯,放到唇边,抿了一口。
“送走表哥的第三天,他又回来了,不是一个人,还带了他的大哥——秦弥璋。说是老宅翻新,他不想回去。弥璋就在德国上大学,也没有回去。在我的印象里,那是第一次见他。但是,他说不是,我不记得之前在哪里见过他了。”
她把杯子放回床头柜上,两手缩进被子里。
“聊下来,我才知道,他已经要升大三了,就在我要去的那所大学里。那个暑假,他就一直和表哥一起住在我家里。表哥还住在自己的屋子,他住在我哥的房间里。他们两个总有新奇的话题聊,也总有新奇的事情做。每天傍晚,都会捧着个足球回来,臭烘烘地坐在餐桌边等晚饭。”
她淡淡地笑了一下,仿佛那两个臭烘烘的人就站在面前。
“林霏姐,你说的,是大哥和四哥吗?”她眨了眨眼睛,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人总会长大,那时候他们几乎形影不离。”林霏的视线再次跃过她,看向阳台以外的远方。
“后来呢?”她抬起左手,在她失神的双眼前摇晃。
“快要开学的时候,姑母亲自来了德国,几乎是把表哥捆了回去。他们兄弟两个的感情应该是很好的,毕竟是堂兄弟。现在想来,表哥是很想和弥璋一起读完大学的。”
“就好像我现在特别想赖在你这里一样吗?”她看着她,痴痴地笑。
“唔。有可能。”林霏的嘴角轻轻弯出一道明媚的新月,“忆芝,你懂吗?男人都在想什么?”呼出一口滚烫的热气,她并没有等待回答的意思。
“开学之后,弥璋陪着我报到,陪着我入学。有一段时间,老师和同学都以为他是我哥。但是,我哥应该是蓝眼睛,他不是。”
她又笑了。一段话,她难得的笑了好几次。言忆芝痴痴地看着,沉浸在那温婉的笑容里。
“上学,他送我。下课,他接我。开始的时候,我还会好奇,他的课都在什么时候。后来习惯了,也没有问。渐渐的,我发现自己上了大学之后,没有交到一个新朋友。不是不想,是只要离开教室,他就会在那里,好像五月里的暖阳,朝着我淡淡微笑,让人不好拒绝。放假了,他也不回家。表哥会从国内飞过来。然后,他们就住在我家。白天出去疯,傍晚臭烘烘地回来。不用和他单独相处,我会轻松许多。弥璋这个人……”
她从嘴角吐出一团热辣辣的浊气,在空气里凝结出一道白烟。
“我原以为,他大四读完就该回去了。没想到,大概是我大二之后,他就不住校了,干脆住在了我家。慢慢的,他不像和表哥在一起的时候那么开朗。也不是……他有时候也笑,痴痴地笑,不知道为什么就笑。有时候又……渐渐的,他就不怎么爱说话了,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不说,却希望你猜。吃饭,等你给他递筷子;穿衣,等你给他拿领带;抬眼,等你跟他说晚安……很累,又不能拒绝。”
林霏在被子里挪动了一下身子,两只手抽了出来,从被子上面压在身侧,左手的食指在被子上轻轻画着圈。
“到我大四读完,整整四年,他就那么一直在眼前,在身边。不表达,也不容拒绝。我修了两个专业,还得再读一年。那一年离校的前一天,外面下了好大的雨。大家都说打伞没用了,好多人换了雨衣往回赶。我走出教室,他依旧站在教室外等我,没有撑伞,也没有穿雨衣,站在雨里。”
她忽然两手掐着被子,眼珠微微震颤。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觉得这一次不能走过去。我就在教室门边站着,他在雨里……整整一节课的时间。我记得,楼里的铃声前后响了三次。他整个人都被雨水淋得湿透了。最后,我投降了,撑了伞陪他站在雨里。”
她仰起头,看向屋顶上的灯,轻轻地朝上呼气。
“走到他面前的那几步,也许,我会后悔一辈子。我看不清他脸上的那些水珠,哪一滴是雨水,哪一滴是泪水。只知道,他当时是在落泪。他告诉我,不能再等了,我得给他答案。我把伞靠在他的肩头,打算走,没能走掉。忆芝,四年,整整四年,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拉我的手。”
“什么?”言忆芝钻出被子,跳了起来,跪在床上,瞪圆了眼睛。
林霏抬眼轻笑,推她躺下,把被角压了压。
“现在想来,好不可思议。当时的我,是糊涂的。不明白他在问什么,也不理解他为什么那么激动。他在我的手腕上留下的指痕,两天后才褪去。他要我回答,我说没有问题,哪里能有答案。现在想想,这句话太愚蠢。忆芝,你说,会不会是因为我的不理解,才把他逼成了那样?”林霏扭过头看她,眼里充满真实的疑问。
她眨了眨眼睛,坐直了身子,侧过头看着林霏。“有可能。说实话,换我早疯了!”她笑得倒进枕头里,侧着身子,“那后来呢?”
林霏收回视线,低头浅笑。
“他站在雨里,丢掉伞,一字一顿地说了五个字——‘你得嫁给我’。我说这是陈述句,不需要答案。他说,那就当我是答应了,然后就带着我在雨里跑。你说,是我疯了,还是他疯了?”
“这算什么?就是?我不明白?”她趴在林霏身边,两手托着脑袋,左右摇。
“我也没明白。只知道这一次,他没有留下来过暑假。他回去后的第五天吧,表哥就气冲冲地赶来了。对着我吹胡子瞪眼睛,问我都干了什么,为什么弥璋回家就说要结婚。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我不说话,他就更生气。忆芝,你可能还不知道。你的四哥和我的哥哥,一直管着我,好像管自己家的小鸡一样。”
“哈哈哈!是拿你当孩子了吗?”她笑得整个人在被子里颤抖。
“我哥,我能理解,他比我们大好多,六七岁的样子。可是表哥,也不知道是不是跟我哥学的。”她把手缩回被子里,眼里带着一些孩子般的不服气。“之后,姑母也赶来了,问我都干了什么。我一五一十地说,她莫名其妙地笑。假期结束前,我爸回来了,他们谈了一整夜,然后……就拉了我去办嫁妆。”
“什么?疯了吗?”她跳了起来,盘腿坐在了床上。
“我爸说,不管怎样,我确实答应了,不能言而无信。好在……这话也许不该这么说,但对我来说是事实。好在有朱雨娇,不然,我连书都念不完了。”
“不是。”她半跪着,面对她,“什么意思?你是?他这么折腾,然后跟别的女人结婚了,你还——好在?林霏姐,你不难过吗?我是说,这么多年,你就没有一点点动心吗?”
“我那时候……忆芝。我不知道该有什么感觉。那时,我只感觉自己好像是被捆在笼子里待宰的鸽子,突然有人给我松了绑。就是那种——自由的感觉,你懂吗?”
“我的天!”她从床上倒退着爬了下来,跪在地毯上,两眼直直地看她。“林霏姐,你是怎么做到的?大哥这么好看的男人,整天陪着你,四年,无动于衷?”
“无动于衷吗?”
言忆芝站起来,挤了挤眼睛,露出一脸耐人寻味的表情,转而一笑。“林霏姐,你动过心的,对不对?”
“你大哥这样的男人,我说没有,恐怕连我自己都不能相信吧。总该有那么一刹那的。”
“哪一刹那?我就是想听那一刹那!”她几乎要尖叫的时候,被捂住了嘴。
“大概是他第一次来我家的时候吧。表哥介绍他的时候,他就安静地站在那里,朝着我笑。很温柔,很温暖,淡淡地和我说,那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说不记得的时候,他还是那样的笑。”
“大哥?笑?”
“如果不是时间不对……忆芝,我那时候只是想读完书再考虑这些。我,是不是很过分?”
她使劲地点头,然后又胡乱地摇头。
“正常来说很过分。不过呢,大哥也过分,他一直也没跟你说清楚,上来就求婚,也是少见。说起来,你那时候真的不懂?”
林霏用一个清浅的微笑回答了问题,抬手擦了一下耳边的汗珠。“忆芝,你问我这些,不是想打听什么。是有心事想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一切没有走出盛安澜的意料吧,以她的那点道行,在眼前这个病人面前能藏住什么心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