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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门外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秦恂深吸了一口气,这丫头今天的脚步声也不大对劲?今晚究竟发生过什么?还在思忖的功夫,林霏跨过门槛,朝门外的程柏点了点头,站在门边没有动。国外长大的孩子,却很懂规矩。比五丫头会来事!她悄悄比较了一下,笑了笑,也不能怪“那小子”……
“进来吧,就不用等我过去请你了。”秦振生的语气,带着枪炮的味道。
“叔公、小姑奶。”林霏站在桌前,恭敬地打招呼。
“坐吧!还要我过来给你拉椅子吗?”
秦恂瞪了他一眼,用左手指了指刚才拉出来的椅子。“丫头,坐这里。”
林霏侧坐进椅子里,没有抬头。
桌上没有茶具,也没有茶水,只有秦振生平常使用的笔墨纸砚。他本来也不是找她来喝茶的。选这张桌子,或许是为了增添紧张的气氛。两个祖辈的人,坐在这里为难一个孩子,秦恂开始暗自不耻这样的行径。
“你好大的能耐。是林明东教的你?还是你那不知道在哪里快活的妈?”
秦振生恐怕是疯了,才会这样的口不择言。她悄悄捏了一把手里的拐杖,慌忙看向孩子。林霏始终低着头,让人看不出任何反应。
“我这家里,总共四个小子。”他缓缓地说,忽然瞪圆了眼睛怒吼,“你一个都没放过!”拐杖在地上敲打出“咚咚”声,他喘着粗气,用右手拍打桌面。
“老大家的,我没跟你计较。那是他自己没长眼。朱雨娇也不是什么好货色。该他倒霉。”他把头扭向身后的白墙,不知道对着墙做了什么,停了两秒才转回来。“老二家的两个,你年年回来,倒是会小心绕着走。我跟你打听、打听啊!你是怕我找人乱棍把你轰走才躲着他们,还是看不上我秦振生的血脉?”
林霏依旧低着头,一动不动,毫无反应。
“你今年,借着五丫头回来,留在这里想做什么?你们林家想做什么?唔?”他把拐杖抬到桌上,在桌面上敲,几乎要把拐杖伸到林霏的脸上。
秦恂实在看不下去了。孩子一直低着头不吭声。这要是自己家里的孩子,该有多心疼啊!她要抬手阻拦,被秦振生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她略带惊恐地把手缩回去,看着无助的孩子,心里莫名地打着结。
“我早年间就发觉你姑母不对劲。把弥笙送到林明东那里养!这么大个宅子,放不下一个孩子吗?孩子二十岁才捆着回来,晚了!你们父女两个,早给他下了迷魂药了。我现在人活着,在这里,你开条件吧!你们林家要多少?我现在就给你,就图个清静!”
一个吹胡子瞪眼,一个默不吭声;一个耄耋将至,一个青春正茂。这样下去,不对!秦恂鼓足了勇气,直视怒气冲天的兄长,目光坚定。“大哥,能让我说两句吗?”
“你说,你以为他们是好人,你说!”他把拐杖扔到地上,两手使劲拍打桌面。
她朝前探了探身子,尽可能把头低下去,想要看清楚林霏脸上的表情。那孩子的脸上,竟然毫无表情。
“林霏,叔公今天气大了,才说了这么过分的话。你是个好孩子,不会跟他计较的。我替他道歉,这些事,不能怪你!”孩子的肩膀微微颤动了一下。她悄悄扭头看向身边,白了秦振生一眼,再回头看向林霏。“他有他的难处。你听我给你细说,好吗?”
林霏终于有了反应,轻轻点了两下头。
点头,她也曾经这样点头,朝着一个将死之人。那是哪一年?烽火燎原?没有。但那时候,确实四面都是火。这个点头,让她渐渐走回到张云秋还活着的最后那几天……
2、
1949年4月,听说城里的那些部队打了败仗,就要撤退了。村里的百姓,没人敢再往城里走。家里有女孩儿的也都偷偷往山里藏。男人们,会不会打枪的,包括她那只会舞文弄墨的大哥,都在江对面的部队里,就快打回来了。春节过后,杜文茵和张云秋,绕了千百里的路,被乡亲送了回来。杜文茵带了一个男孩儿,大着肚子;张云秋带着两个,也大着肚子。
这一年的秦恂,才十七岁。杜文茵是她的亲大嫂,读过书,会不少诗文。每天在院子里教两个孩子读书,写字。回来的时候,两个嫂子告诉她,山外面已经几乎烧成焦土。那些要撤走的部队都红了眼睛。
家里没有男人,只有孩子和两个孕妇。这让她每天都寝食难安。万一那些“白脖子”来村里怎么办?两个大肚子不可能跑多快。现在就藏进山里?几个孩子怎么带?她每一天都在绞尽脑汁地想办法。
这一天,她在院子里给大哥纳鞋底,看着杜文茵带着孩子们读书。张云秋的肚子小些,在院子里帮忙晾晒衣服。她看着院子里的三个孩子,最大的才五岁,最小的还在襁褓里。她在发愁,好几天没睡了。打着瞌睡,听嫂子教书。
“洞。三点水……”
洞?对。秦振生走的时候提过,祠堂里有地洞。她放下手里的针线,径直往外跑。
“小恂?做什么去?”张云秋站在庭院里问。
“没事,我出去转转。”
不能惊动两个“大肚子”。这件事,她只能自己办。一路小跑着到了祠堂,她一个、一个屋子挨着找。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找到了!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往回走。杜文茵带着刚满三岁的秦远致,站在院门外等她。
“小恂,怎么这么晚回来?饿了吧!”
她笑着点了点头,默默跟着,心里开始盘算今晚要做的事情。等孕妇和孩子们都睡下,她悄悄起床,摸进厨房里,一包、一包捆好干粮,又打了五坛清水。开始往地洞里搬。来来回回十几趟,她跑得满身大汗,直到天色开始泛白,还差一包孩子的尿布。来不及了,天已经快要亮了,她把那包东西藏在自己的枕边。真要跑,这些可以随时带走。一切都准备好了,她总算安心地睡着了。
“小恂!小恂!快醒醒!”杜文茵在床边使劲推她。
“怎么了?嫂子。”她揉了揉眼睛。
“快起来。有‘白脖子’过来了。村口的门哨刚刚回来,让各家各户赶紧跑!”
她慌忙起身,从枕下抽出包裹,拉了秦远致,推着杜文茵跑出门。张云秋一手拉着秦远仲,一手抱着秦远意,焦急地站在门口等她们。秦恂急忙背起秦远致,接过襁褓里的秦远意,朝着她们强装微笑,只为让她们安心。
“别急,跟我走。”
两个孕妇拉着秦远仲跟在她的身后。村里的人几乎都已经跑了。她带着她们一路进到祠堂里,打开地窖,让肚子还不大的张云秋先进去,再把孩子一个个送进去,然后是杜文茵,最后是她自己。小心翼翼地合上地窖的石板,撤掉木梯,引着她们朝里面走。
食物、水、被褥都准备好了。两个“大肚子”朝着她笑。她也笑了笑,但紧张让她笑得不怎么好看。她让她们带着孩子睡,自己走到地窖口下面,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虽然离得很远,她还是依稀听到了乡亲们哭喊的声音。村里早已经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让他们抢了。最多也只有些粮食。刚刚过冬,各家各户也没剩多少了。
这些人,好像不是从大路过来的,倒向是从山里来的,和跑向山里的乡亲刚好碰上?外面充斥着女人和孩子的哭喊声。看来,不是一般的“白脖子”,怕是饿极了的土匪也说不定。她倒抽了一口凉气,朝后退到墙边,瑟瑟发抖。
过了一天?然后,不清楚过了多久,外面渐渐没了声音。她冷静下来,细细思索,这些人有可能是被哥哥所在的部队打过来的败兵或者是土匪,撤退路过这里。所以,哥哥们也快回来了。她暗示自己要乐观一些,熬到男人们回来就好了。是天亮了吗?太阳出来了吗?地窖里开始渐渐暖和。
外面又有了呼喊声……他们在喊什么?火?那些人走的时候放火了?天呢!她匆忙架起木梯,推开头顶的石板,整个祠堂都淹没在火海里。不是,外面的人在喊叫,整个村子都被点着了。她慌忙回身,叫醒地窖里沉睡的孕妇。把秦远意交给张云秋,自己带着两个能走的孩子,把杜文茵推在最前面。到了木梯边,她停了停,想了想,应该自己先爬上去才对。爬上去,顶开石板,地窖里瞬间开始跑烟,得赶快!
她几乎是滚上了地面,让张云秋往上推孩子。接过秦远致,拉起秦远仲,她让两个孩子手拉手,站在自己脚边,朝着地窖里喊。
“嫂子,你们两个先上来一个,带孩子。”
这是她一辈子永远忘不掉的画面。张云秋把杜文茵推了上来,把怀里的秦远意交到她手里,然后,房梁塌了……
3、
秦恂用双手抹掉眼角的泪水,看了看身边的秦振生。现在,他已经没有刚才那么张狂了,双手都在忙着抹眼泪。
“那一晚,整个村子都淹没在火里,烧得天都红了。等男人们跟着部队回来,在火堆里一个个的刨尸体。各家各户,大多是老人,只有云秋……她被挖出来的时候,是干净整齐的。她是被压在下面,活活闷死的,连带着肚子里的孩子。”她挣扎着让自己从那不堪回首的往事里走出来,“振海大哥没熬多久,也跟着去了。我的大嫂——杜文茵,为这事耿耿于怀了半辈子。直到秦月出生,她才想到了能让自己解脱的办法。”
她又探了探身子看林霏,后者依旧没有表情。
“林霏,我跟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老人也有老人的难处,不是刻意要为难你。你可能觉得这个办法很荒唐,但你没有在那里,没有站在那火里,看着那被压得变形了的石板,看着人……你才会觉得荒唐。”
“那是人命,怎么还得清?两条人命!”秦振生又开始激动地拍桌子,“那个言悦也是个没交代的,嫁过来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一身洋鬼子做派,拿了文茵给孩子的嫁妆,转身就跑了。文茵死的时候,眼都没合上!”他捶胸顿足,老泪纵横。多少年了,多少年没有提过言悦了。他在心里恨毒了这个儿媳。
林霏突然有了动作。她从他们面前抽了几张信笺纸,起了起身,从生气的老头面前拿走墨、砚和那杆狼毫小楷,在纸上飞快地写出几行娟秀的蝇头小楷。三张,一模一样的内容。她在每一张的左下角都按了五个手指印,递到他们面前。
“签字或者按手印,随便您。小姑奶帮忙见证,一式三份,从此各自心安。”她笑得那样坦然。
她笑了?这孩子是不是魔怔了?还是被吓傻了?看上去都不像。
秦振生好像突然没了主意,一手拿着信笺,另一只手从桌下碰了碰秦恂。她接过他手里的纸,心里有些怪异的滋味朝上涌。两种可能:一、她是个奇才。林蓁说过,这丫头把林氏的公司弄得风生水起;二、她有备而来。今晚之前,她早就打定了主意要走,只是借着秦振生的发作,给大家台阶下。她用布满皱纹的手,把那几张信笺捂得发烫。她确定,两种可能同时存在。所以,秦振生才会没了主意。他们这一次,可能失算了……
深夜时分,城里来了消息,说是秦弥笙被林霏勾引去了学校的小楼,两个人待到半夜才回去。这个消息不可能是真的,秦振生清楚,她更清楚。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林霏确实是个麻烦。于秦振生平生的夙愿而言,这孩子是个拦路虎。为了在他临死之前,能够达成多年的夙愿,他和她商量了这场闹剧。一个白脸、一个红脸,再厉害的丫头,也能摆得平。现在,摆平了,事情朝着他们希望的方向走,却没有胜利的喜悦。
这丫头为什么要一式三份的白纸黑字?两种可能:一、这是她做生意的习惯,什么事都要落字为定;二、这是个圈套,他们很可能正在上当!想到这里,秦恂把信笺交回到秦振生手里,这个决定,她不能下。弄错了,可能会死不瞑目。她决定把这个锅甩给出馊主意的人。
“您是觉得哪里写得不满意?还是介意黑色的?”林霏的右手五指沾满黑色的墨迹,在他们眼前仿佛拨弄琴弦一般,轻轻摆动。“这里没有朱砂,要不我咬……”
“不,不用……”秦振生慌忙阻止她咬手指的动作,这屋子里差一点见血。“这句不要,这句不行……我签字。”
秦振生提笔在三张纸上龙飞凤舞,不知道划掉了什么,但看上去纸上留下的字所剩无几。他果然聪明,签字比按手印稳妥。等他死了,可以不承认自己干过这么欺负晚辈的事情。这丫头那里不可能有他的笔记用来比对。秦恂在心里对自己的大哥佩服得五体投地。
三张写完,林霏抽了一张,随手收进腰间的粉蓝色挎包里,站起身,在桌边朝他们点了点头,转身离开。跨出房门,跟门边站着的程柏点头致谢……
“大哥,她刚才随手收的,应该没什么要紧。”
“你闭嘴,人还没走远,慌什么!”他摆出一副临危不乱、处变不惊的模样,等到脚步声走远,才两手捂着拐杖头,颤巍巍地站起了身。“林家这个丫头,古怪得很。要么就是个乖巧的孩子,要么……”他走向门边,转回头看她。
“要么什么?”她一时间竟然站不起来。
“要不是因为我快死了,她能把我们两个的骨头都嚼成渣子,吞进肚子里!”
他的表情突然惊悚。这个可能性为零,他多虑了。她缓缓站起身,小心地伸了伸腰,朝外走。
“大哥,就是个乖巧的孩子。你今晚有些过分了。”
“我过分?”秦振生走回桌边,拿起一张纸。“你细看了没有?”
“唔?”
“我划掉的,你看了没?”
“说实话,我都没敢细看,怎么了?你划掉什么了?”她走回桌边,拿起挂在椅背上的拐杖。
“我只是要她一句准话,她给我来这么绝的。你自己看看!”他把纸张捏在手里,在半空中带着无尽的怨气挥舞。“看看,到底是我过分还是她过分!”
秦恂拿起桌上的另一张信笺,细细的看上面的内容,放下纸,倒抽了一口凉气,两只眼睛好像是用木头雕出来的,且没有来得及描眼珠子,定定地对着秦振生。
“看我做什么?我告诉你,现在人肯定已经跑了。你得给我作证,我可没赶她走。小恂,今天晚上,我们可能上当了……”
“哪件事?上谁的当?”她嘲笑自己的兄长,顺便也嘲笑了一下自己。走到门边,打开屋门,朝外走。
“做什么去?”
“还能做什么?给你当哨兵!你这么大一场戏,难不成真的只是想折腾那丫头?到最后还被反将了一军,你自己在这里郁闷吧!”她从喉咙里发出“嗯哼”似的笑声,扭头看了看屋子里孩子似的大哥,扬了一下拐杖,走出廊檐,跨过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