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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而易见,这是4月的某天——阳光无休无止不知倦怠让一切生灵万物生机勃勃,就连出身低微素有野树之名的构树也是一派欣欣然的样子,到了9月它将奉献一树的浆果以满足各个阶层的飞禽对于维生素的追求。张玉良租住的房子附近就有一棵茎干粗壮虬劲枝繁叶茂的构树如一个阴凉的庇护所,每当他经过时便会想起家乡的构树,酸甜的果子,翻飞的雀鸟,回忆在任何时候都是行之有效的安慰剂——让人觉得自己还是回忆中的年少现在的一切不如意只是那时一种误入歧途的幻觉,一切都还可以修改,一切都还来得及。
张玉良在闹钟还没有响时就起了床——这是生活中常见的形同虚设,他一个人住在这套租来的老式两居室里,这房子到处沧桑历史的遗存,结自上个世纪的蛛网便是明证之一,张玉良懒得打扫了,他认为保持原样也是房东心照不宣的意思之一。
鹦鹉飘飘说着梦话打着呼噜,自从它失去沈利秀这座靠山后又依赖自己的逻辑判断找回了往日的理性,“早上好!大律师!”这声音沾染了梦中粘稠的液体,“不好意思,打扰你休息了。”
女儿住在赵玉颜家,而赵玉颜做着和他共同绘画美满的梦——他也做着同样的梦。他买了一套新的二手房,除了老婆他不需要有工作经验外其他的物品有被人使用过的经验并非是什么坏事——至少证明房东在某一瞬间和他持有相同的审美观。
他开着那辆冒着黑烟发动机和坦克一样轰鸣的二手奥迪去中院,说二手是轻率而不负责任的——这车是孙国维转让给他,而孙国维买来时就已经是二手了,那里车辆做过翻新——除了发动机声音外其他和新的一样。
九时。京华市中级人民法院刑一庭。
随着身着法官袍的主审法官迈着笃定的步伐走向审判长席,一度嘈杂的旁听席与记者采访席顿时鸦雀无声。
阳光明晃晃地照进来,玉兰花还没有完全落尽,橘子花的幽香已经悄悄潜入,主审法官很是满意——不知道是对天气、花香还是法庭秩序。
张玉良和陈向东都身着西装,天气是有些热了,两人都松了松勒紧在脖子上的领带以防庭还没开完便被自己一丝不苟的领带弄得窒息,但紧张的情绪并没有得到缓解——这是刑事辩护的常态,不紧张的律师几乎是没有的。
张玉良深呼吸了几次以平复心情,他看了看陈向东,陈向东做着同样的事情。趁着法官们在秘密私语,“向东,就按我们修改后的辩论方案吧。”陈向东点点头。
张玉良看了看坐在被告人席上的黄清芳,黄清芳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隐约是在抽泣,橘黄的囚服因低泣而微微颤动。对辩护人来说,这是一件好事情,至少可以证明被告人有悔过情节,比死不认罪与冷漠视之均要好很多。
审判长环视一周后朗声说,“京华市中级人民法院公开开庭审理被告人黄清芳涉嫌故意杀人一案……”
审判长:被告人姓名,年龄,民族,职业,居住地?
黄清芳:黄清芳,51岁,汉族,在田汉明家做保姆,居住在本市江南新区昭关镇潭泉村。
审判长:公诉人,请宣读起诉书。
公诉人有两个,一个中年男子和一个小姑娘,小姑娘站起来开始朗读:……据公安机关的侦查,被告人于6个月前陪同雇主即杨慧珠到韩国整容,有海关的出入境记录为证,但2个月后只有黄清芳的入境记录,却没有杨慧珠的入境记录——也就是说杨慧珠一去不返离奇地失踪了。
据我们与韩国警方的司法协助,韩国警方证实:杨慧珠在“娇娇梦”整容医院进行隆胸手术时死于麻醉剂过敏,医院与黄清芳达成私下和解——医院赔偿黄清芳5000万韩元要求黄清芳不得声张——黄清芳也的确做到了,回国后田汉明问起杨慧珠的下落她一概回答“杨慧珠在国外旅游”,田汉明与杨慧珠夫妻感情淡漠已经分居多年便没多问,这在黄清芳的讯问笔录里有记载。
被告人要杀死田汉明的动机据她所称是因为10年前田汉明强奸了她女儿黄柳依,但这方面的证据并不充分。被告人在三次讯问笔录中都作有罪供述并交待了作案过程,该作案细节与侦查机关取得的证据相互印证,可以确定其真实性……
被告人为女报仇,把被害人随身携带的救心丸药瓶里的剩下的两颗救心丸用两颗同样大小颜色的成分为伟哥的药丸替换,这样大的剂量对一个心脏病人来说是致命的,并造成被害人死亡,被告人故意杀人的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充分,应以故意杀人罪追究其刑事责任……
旁听席被跌宕起伏的案情震惊了,大家面面相觑寂静无声。
审判长:下面请公诉人出示证据。
……
审判长:下面请辩护人质证。
张玉良:公诉人的证据材料中并没有被害人田汉明写的《驭女录》,但是在公安机关的侦查卷宗里是有的,是辩护人向检方申请收集的,公诉人从打击犯罪的角度考虑是可以理解的,但缺少这样一份重要物证对被告人是不公平的,因为缺少被告人的犯罪背景,犯罪动机,主观恶性和社会危害性。
张玉良越说越激动便站了起来,法官本想示意他坐下来说,他竟然被他的激动所裹挟忘记了最初的意思。
张玉良:《驭女录》是田汉明的手抄本,里面赫然记录了田汉明性侵23名少女过程,见面的日期,心理感受,极尽淫秽露骨,可笑的是,田汉明还真诚地对自己这种龌龊下流的恶癖表示了忏悔,但这种看似真诚的忏悔丝毫没有影响他继续性侵少女——这是田汉明厚颜无耻洋洋得意的炫耀。只是这本《驭女录》里所记载的少女姓名大多不详,像黄柳依在其中是用“小依依”来指代的。
旁听席与记者席一片哗然,叹息声,指责声,咒骂声混在一起,法庭混乱不堪如同是在喧闹熙熙攘攘的菜市场。
“肃静,肃静。”审判长敲着法槌。说罢朝张玉良招招手。
审判长:请向法庭出示。
张玉良把复印件送上去,审判长只看了一两页便丢弃一旁,神情凝重难掩愠色,其他两个法官也拿过去看了看摇头叹息。
审判长:请辩护人继续质证。
张玉良:还有一份《京华时报》,辩护人也向检方申请提取,在侦查卷宗里有,但基于同样的原因,公诉人并没有将之作为证据。
10年前,《京华时报》上有这样一篇报道《花季少女跳楼自杀,专家呼吁关心青少年心理健康》:5月10,市二中13岁的学生黄柳依从自家6楼阳台跳楼自杀,救护车赶到现场时证实该女生已经殒命,警方对现场进行了封锁与勘查尚未得出结论,青少年问题专家表示当前不少青少年深受心理健康问题的困扰,专家呼吁青少年心理健康问题亟待解决。
《京华时报》的报道与《驭女录》可以相互印证。
旁听席又是一阵喧哗,连法官的法槌都没有来得及敲便已平息,就像海面上突然来到的渔讯。
张玉良:作为辩护人,我只想说这是一个母亲历时10年历经辛酸艰难困苦的为女儿的复仇之路,10年前被告人的女儿13岁的花季少女黄柳依被田汉明强奸——这在田汉明的《驭女录》里有详细记载黄柳依自此得了抑郁症,于当年5月份跳楼自杀——这在《京华时报》上有报道。
被告人多次向有关部门申诉田汉明强奸女儿的事情,但都因证据不足求告无门。就这样,一个母亲便自顾自连自己也不顾便走上复仇之路,她抛弃一切,3年前来到田汉明家做保姆,杨慧珠死于意外,并不是被告杀的,而为女报仇是她的全部信仰与生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诚然,检方的证据逻辑缜密,但是对于被告人有利的证据都没有收集,这对被告人是不公平的。
像田汉明这样一个诅咒对他来对他来说形同赞美的社会渣滓难道没有过错?我们的社会有没有问题?一个本来可以通过申诉解决的问题非得逼得一个悲怆的母亲走向一条孤独的复仇之路。
被告人的主观恶性明显较小,社会危害性显著轻微,辩护人请求法院从轻处罚。
黄清芳抬头看了张玉良一眼,目光带泪隐隐闪烁。
公诉人:辩护人的发言的确很精彩,但辩护人忽略了一个基本的逻辑常识——如何证明“小依依”就是黄柳依?第二,那5000万韩元现在何处?
张玉良:“小依依”与黄柳依之间的确存在没有闭合的证据链条,希望法庭对上述证据关联性予以认定。
黄清芳:那5000万韩元存放在我住处。
审判长:本案将经合议庭合议后再次开庭或择日宣判。
签好笔录,人群都已散去,一切归于寂静,窗外是4月的午后,海棠花正在烂漫吸引了不少勤奋的小蜜蜂,公诉人提出的问题让张玉良感觉很沉重。尽力而为吧,换成别的大牌律师也大抵做成这样也便可以了,况且这只是法律援助的案子。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别无他法。
张玉良和陈向东一起去了律师事务所楼下的小饭店吃饭,点了几个菜要了一瓶二锅头,张玉良给赵玉颜打了个电话。
玉颜,开庭结束了,我和向东在吃饭,你们吃饭了吗?
这么久才想起我啊?娇嗔的声音。我们吃过了,开庭还顺利吗,大律师?
还算正常吧。晚上我去找你们吧。
嗯。
没过多久便是第二次开庭。
第二次开庭媒体的热情已经被提前消费了——大众通过记者以小说家的不切实际的想象与侦探的严谨推理已经提前知晓了案情——无论这种案情与实际的情况是否相差十万八千里他们已经毫不关心了,记者席与旁听席稀稀拉拉坐着几个同时具有好奇心与执着心的群众。
审判长:京华市中级人民法院公开审理黄清芳故意杀人一案,因在审理过程中出现了新的人证,本庭决定再次开庭。带证人上庭。
一个做轮椅的女人被推了进来。黄清芳因吃惊而瞪大了眼睛,仿佛不能相信近在眼前的事实。
审判长:证人姓名,年龄,职业,居住地?
杨慧珠:杨慧珠,50岁,柳浪春集团财务顾问,居住在本市中山北路56号。
审判长:谈谈你要对哪些事实作证。
杨慧珠:6个月前我们去韩国“娇娇梦”整容医院去做整容,她瞥了一眼黄清芳,那天做隆胸手术时我的确因麻醉剂过敏而昏迷不醒,医院怕影响声誉把我悄悄送到停尸房,3天后我在停尸房醒来,但落下了残疾,她低头看了一眼轮椅。我要证明的是田明汉的确奸淫过很多未成年少女,包括黄柳依,黄柳依是他登记在册的第一个受害的少女。
审判长:请公诉人对证人发问。
公诉人:请问证人,你怎么敢肯定田明汉奸淫过黄柳依?或是说你怎么肯定“小依依”就是黄柳依?
杨慧珠:因为黄柳依是我介绍给田明汉的,当时田明汉注册了一家叫“少女梦工厂”的广告公司,要我帮他找一些有气质的小姑娘,田明汉对黄柳依很满意,叫她“小依依”。
审判长:请辩护人对证人发问。
张玉良:请问证人,你知道黄清芳是黄柳依的母亲吗?
杨慧珠:知道。
张玉良:那你还敢让她住在你家?
杨慧珠:我已经皈依基督了,神会庇佑。
张玉良:你是不是也想杀死田汉明,只是想假借黄清芳之手?
杨慧珠失神地看着前方没有回答。
二个月前,律师协会的人找到张玉良,张玉良以为又是要百般恭维请他做什么专门委员会主任或律师协会副会长之类的本能地做出要坚辞的决定,但他们一改以前的行事风格并没有送他什么荣耀,他们“嘿嘿”一笑为张玉良没有猜到这一点而暗自得意。
对这些家伙张玉良厌烦透顶,他们像杂耍艺人一样把权谋舞得呼呼生风稔熟于心,落井下石和锦上添花是他们手上挥动的两把匕首——怎么用全看他们的心情。
他们这次是希望他为一起涉嫌故意杀人的案件做法律援助,张玉良本能地拒绝了,他们并没有任何的愠怒与不快,他们临走时说了一句,这是嫌疑人指名要你辩护的,律师费只有三千块,你考虑一下吧。
不用考虑了,我愿意代理。张玉良只能代理,因为如果不代理便会委人以“贪财丧志”的口舌。
犯罪嫌疑人叫黄清芳,她是被害人田汉明家保姆,田汉明死在一家高档酒店,当时他正在于两名未成年少**乱,田汉明是柳浪春集团的董事长,柳浪春集团是建材行业的龙头企业,田汉明喜欢玩弄未成年少女在圈内几乎是公开的秘密,这样一个嗜好下流为人不齿的家伙居然是市人大代表政协委员。
田汉明是死于心脏病,这本来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本来警察打算认定为一起意外事件,但在现场复勘时发现了一颗药丸——应该是空空如也的救心丸药瓶中的一颗,药丸的成分一检验是伟哥,这样大的剂量对一个心脏病人来说无疑是夺命的——其实田汉明死于淫乱途中的心脏病。
这样案件的性质就变了,田汉明的老婆杨慧珠便成了嫌疑人,因为她有足够的犯罪动机——和这样一个有着鲜明性怪癖的男人生活在一起不啻是场梦魇。但问题是杨慧珠已经失踪好几个月,根本没有作案时间。
田明汉家保姆黄清芳成了嫌疑人。
这样,警察又面临一个棘手的问题——黄清芳与伟哥牌救心丸的制造者之间少了一个链接。
案件补充侦查了好几次,但都没有解决链接问题。
张玉良和陈向东去看守所看过黄清芳,黄清芳50来岁的样子,眼神倦怠面色苍白嘴唇发青,还可看得出她年青时残存的风韵。
张玉良;杨慧珠是你杀的吗?
杨慧珠摇摇头。
张玉良:案子是你做的吗?
杨慧珠想了想,摇了摇头。
张玉良:有什么证据可以减轻你的罪责吗?
杨慧珠:他有一个本子,在书房的什么地方,他每次玩弄未成年少女,都会详细记录下来。
张玉良:我们会向警方申请调取的。
回来的路上,张玉良对陈向东说,案子应该是她做的,见陈向东不解,她眼里没有救生的欲望与对生活有丝毫留恋的亮光。
张玉良向警方提出了取保候审,警方同意了,但不久杨慧珠又被收押了。
二个月后,梅雨时节,雨时断时续地下,张玉良在陈向东的律师事务所看着窗外的合欢树在微雨中的纤细花朵愈发清亮。每当梅雨季他便会在梦中遇到李明柔,她有时活泼俏皮有时莫名哀怨,她的头发比他的思念还要长散发出含笑甜甜的香气,她薄薄的肩膀有白兰花零落的碎瓣,她总是乘梦而来。
张玉良收到了市中级人民法院寄来的起诉书副本。
你现在马上联系公安局,问一下上次申请调取的物证就是田汉明玩弄未成年少女后的记录本有没有收集到,还有,下午我们一次去趟市档案馆。
去档案馆干嘛?证据里有份黄清芳做的讯问笔录,10年前她的女儿——13岁正在读初二的黄柳依跳楼自杀了,这案子与田汉明应当有关系,我们去看看媒体对这个案子有没有过报道。
他拍拍陈向东的肩,哪怕最穷凶极恶十恶不赦的被告人在国家机器面前也是弱不禁风的,他们的合法权益要靠我们去争取与保障。
他们在档案馆找了一下午,在10年前的《京华时报》上有这样一篇报道《花季少女跳楼自杀,专家呼吁关心青少年心理健康》我们给法官打个电话,要求调取这份《京华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