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审判日

江湖千澍雨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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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8:55。江南新区人民法院刑一庭。孙国维走向法庭,两名法警一左一右搀扶着他,与其说是怕他摔倒不如说是怕他走错了位置——这样想不无道理,因为他从来没有就座于被告席。

    孙国维对这个法庭再熟悉不过了,法庭靠南的窗户外是一棵粗壮的枇杷树,若是到5、6月份便会有饱满泛黄的枇杷挂在枝头——味道还不错除了有些涩之外,靠北的窗户外是几株短粗的无花果树,9、10月份微紫透红的无花果才会成熟,无花果他也吃过但是味道忘记了——忘记得很彻底,有时回忆很固执——固执地以为回忆是正解的,又固执地想不起来。孙国维在这间法庭办过不少案子,10年前的孙明柔强奸案便是在这个法庭由他辩护的。

    一如既往,每次他西装革履气宇轩昂走向法庭都会想起那个令人怀旧的春日下午初恋情人手里拿着一条领带却双眼泪湿,他沉浸在对王吟瑜的想念之中,这么多年他一直是在思念她。他甚至每次都可嗅到她头发上的香气仿佛那香气已经储存在他的记忆深处可以随时调取也从来不会变质失真,还有她头发拂到脸上酥酥感。

    可是这次他穿着橘黄色的囚服戴着手铐,目光不再是流动逡巡而是呆滞无神,他走向的是被告人席,步伐踉跄老态毕现。他只是祈盼着眼前的一切尽快结束好让他再次踏入记忆的河流畅快淋漓洗个澡。

    他努力想让自己的精神不再涣散,可是他做不到——他一直以为走神精神涣散无所事事才是人类的天性,他总是在虚无飘渺的空间联想一些无关紧要的人或事,在看守所这三个月,他已经他已经成了怀旧的奴隶——老年人常思既往的又一表现与证据。

    他现在的这副样子是十年前,不,三个月前自己最讨厌的样子——邋遢衰败没有斗志神色涣散因耽溺往事而身染陈年梅雨的发霉气息,他现在活成了自己以前最厌弃的样子。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少年总是以为自己蒙受神之恩典不会变老,自然会讨厌自己年老的样子,现在他已经能够原谅自己了——原谅自己年少时的轻狂与年老时的忧伤。

    他看到了张玉良正襟危坐——这家伙的姿态真像年青时的自己——内心慌乱如风中飘絮但能装作心如止水波澜不惊。他现在忽然明白长久以来自己一直在拒绝承认一个事实——他是多么欣赏与喜欢张玉良,而在现实中,他给张玉良数不清轻视、指责和打击——只有这样他才会觉得是在惩罚自己的少不更事并从中得到满足。

    张玉良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他也转过头看了张玉良一眼。两人目光交错,他感觉到张玉良眼光中有着西伯利亚冷空气一样的寒意,远不如自己的目光湿润而温暖如来自太平洋的季风。

    记得张玉良第一次来所里时,他给年青律师搞了个讨论,记得当时说,对一个青年律师来说什么最重要?不是学历,关系,名校毕业,是平台,我们江南律师事务所就是最大的平台,一个制造梦想的平台,江南所好比是延安,你们在延安讨论全国抗战形势时,你们的同学还在井冈山的密林里且战且退开始长征。

    他还说过,我给你们的建议就是:买辆好车弄套好的行头,一个成功的律师的第一步是预支成功。但他后面的话并没有说:有地预支成功并不一定会获得成功。

    他总是喜欢比喻,比喻多了成了杜撰,杜撰多了成了经典。一个成功的律师没有几句经典是不行的,有次他得意之余对张玉良说。

    但他现在想的不是这些,而是初恋情人王吟瑜,她那么爱自己,自己却因为功名前程把她抛弃,今天这一切是对自己的惩罚吧。那个令人怀旧的春日午后她为什么哭得那么伤悲——他急于逃避或是摆脱忽略了伤悲的存在时至今日却又重拾了记忆留下的伤。

    法官:被告人姓名,年龄,民族,职业,居住地?

    孙国维:孙国维,51岁,汉族,律师,江南律师事务所主任,京华大学法学院教授,居住在本市永庆路18号。

    法官:在曹清泉强奸李明柔致使被害人李明柔自杀一案中,你涉嫌伪证罪,你认罪吗?

    孙国维看了辩护人一眼,默默点了点头。其实他根本没有与辩护人眼神交汇,他也不必征得辩护人的同意——辩护人是他的学生,他能理解辩护人能把案子辩护到什么样的高度。

    法官:根据《刑事诉讼法》的规定,被告人有自行辩护的权利。

    孙国维:我自愿认罪,请法庭酌定从轻处罚。

    庭审结束时,他还没有回过神来,甚至张玉良要求的刑事附带民事赔偿部分他根本没有听,其实他也不需要听,他以一个大律师的精深造诣作了预判——伪证罪,刑期三年(不适用缓刑),民事赔偿十万元,并处罚金一万元。

    三个月前。

    张玉良从律师事务所开着一辆二手奥迪回家——这是孙国维卖给他的,说好的分期付款孙国维一次性扣了他的提成,一路上心急火燎的——生活总是在催逼他让他疲于奔命无处藏身,因为老婆沈利秀在电话中说女儿张嘉宁发烧了要张玉良赶快回家,张玉良在电话中要求沈利秀赶快打车把女儿送到医院,但沈利秀说等他回来再说,他听到了鹦鹉飘飘的声音,“大律师,别墨迹。”

    高架路上比较拥堵,张玉良车速过快与前面的一辆宝马车追尾,“诸事不顺”张玉良叹了口气。宝马车主下了车,是一个漂亮的姑娘,明亮的眼睛,高挑的身材,淡雅的香气,“香妃”牌连衣裙——还是限量版的,这也是沈利秀吵吵几天想要的,张玉良做好了辩论与减损的种种准备,但是枉费心机,宝马车主也急着赶路并不想强加给他什么不平等条约,两人交换了名片后上路。

    张玉良回到小区,王大妈带着孙子等在他家楼下,前段时间张玉良代理了她孙子被小狗追逐摔断腿的案子并赢了官司,王大妈特地买了个大西瓜,嘴上说着感激的话。其实这个案子张玉良根本不想代理,因为耗时耗精力不说还完全没有律师费,打得好也罢,要是打输了一世英名也就毁了,但是街道办还有居委会的几个老太太找到他,只能代理了,否则得罪这么多老太太吃不了兜着走。

    张玉良回到家,“欢迎你,失败的大律师。”这是鹦鹉飘飘的招呼,飘飘是结婚时陈向东送的,本来的招呼是“欢迎你,尊敬的大律师。”后来飘飘被沈利秀归化为心腹,招呼词也换了。

    “飘飘,我警告你,以后不能这样说话。”张玉良心想动物也是这样的势利。“大律师,我也警告你,你是失败的。”说完它得意地跳起舞来,“我是一只非凡的鹦鹉……”

    女儿并没有发烧,只是沈利秀想张玉良早点回家做饭。张玉良叹息一声,没有想到沈利秀居然来劲了,“怎么着,你这样一个失败的律师回来给老娘做顿饭是你的荣幸与福气,别不知好歹不加珍惜。”“失败”两字是浊辅音爆破音——带着沈利秀的口水泡沫还有对生活的各种诅咒。

    “你这爱慕虚荣颐指气使的泼妇,从来都是以自己为中心,自私至极,你什么时候替我考虑过?我在外面努力工作,却被你这样呼来喝去,你连饭都不会做吗?你就是不会做,我下班回来不是可以给你做吗?说什么嘉宁生病了,害得我在路上差点出了车祸。”

    “努力工作?呼来喝去?我问你,你努力工作可赚回多少钱?还让我们娘俩住在这破败阴暗的小房子里,采光也不好。赚的钱还没有老娘多,凭什么不能对你呼来喝去?你今天要是不向我道歉,我们就离婚。”

    “我没有什么好道歉的,离婚就离婚,反正你早就想离婚了,我也顺了你的意。”

    “好,你说的,你可别后悔。”

    “谁后悔谁是孙子。”

    沈利秀摔门而出,门外传来她穿高跟鞋叮叮当当的下楼声——这声音带着对当下生活的厌弃与绝望并对未来新生活无限期待与展望。

    张嘉宁听到他们俩在吵架,低头在摆弄着玩具,眼里噙着泪水。张玉良蹲下身,强装出笑脸,“嘉宁,没事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张玉良点燃一支烟,心事重重呆坐在沙发上,他回想起与沈利秀的过往种种,这场婚姻是草率的——他只是比对了年龄相貌职业家庭等却简单自信地以为她足以胜任妻子这一工作并与他同甘共苦心心相印,她比对了职业和未来发家致富的可能性并不无惊喜地得出一个结论:他是有能力让她过上她想要的生活。但无情的事实证明他俩都错了,双方都没有从婚姻上获得所需——婚姻形同鸡肋可有可无最好没有。

    “爸爸,妈妈去哪里了?”

    “你妈妈出去散散心了,也许一个人走在河边,也许两个人端起酒杯,也许一群人引吭高歌,也许以后会回来,也许以后也不会回来。”

    “你们会分开吗?”

    “会啊,因为我们都不快乐而且找不到方法让我们变得快乐,但是我们都会爱你的,无论何时何地何种情况。”他说着摸摸女儿的头。

    张玉良炒了两个菜,青椒炒青豆,芹菜炒豆干,昨天买的鱼他没有心情做,哄女儿吃饭,女儿乖巧地给张玉良倒了一杯二锅头,张玉良给女儿倒了一杯雪碧。“祝爸爸工作顺利。”“祝嘉宁学习快乐。”

    这时,张玉良接到了孙国维的电话,要他马上去律师事务所一趟。

    律师事务所里,孙国维质问张玉良是不是在代理曹清泉强奸李明柔案的申诉,张玉良说是的,孙国维要求张玉良立即解除代理,否则就马上从江南律师事务所滚蛋。

    孙国维为了缓和气氛,语气变得低缓温沉,“玉良啊,你我师生多年了,老师待你不薄啊,你何苦要对老师背后捅一刀?”

    “主任,你待我是不错,在江南律师事务所你学识渊博德高望重一言九鼎,你是一棵参天大树,可是你却挡住在大部分的阳光,我们根本没有机会能出头。这个先不说了,我不知道明柔这案子你当年代理过,明柔是我的初恋情人,她待我情深意重,如果你没有做错事,也不会怕我代理的,如果你做错事了,即使我不代理,也还是有其他律师代理的啊。”

    “这么说你是要大义灭亲与我刀兵相见了?”

    “不敢,你曾教诲过我们要听从内心的召唤,我现在这么做就是听从了内心的召唤。”

    原来,十年前,曹清泉的辩护人是孙国维,李明柔案一审曹清泉被判无罪当庭释放,流言蜚语多如柳絮,坊间一度流传是李明柔主动勾引曹清泉后要挟不成诬告陷害,李明柔一时想不开受不了这巨大的打击投湖自尽了。

    李明柔是张玉良读高三时的语文老师,张玉良是语文课代表,李明柔是江南师范学院毕业的,一毕业就来到学校代毕业班课压力不可谓不大,时常要备课到很晚。张玉良那时的成绩很好,校长曹清泉都视他为京华大学或江南工学院的有力竞争者,有时李明柔不懂的问题都要向张玉良请教,在教室请教有损老师颜面只好到李明柔的宿舍。那时,他们都青春年少,李明柔身材玲珑面容姣好是多少少年的梦中情人,张玉良也还算模样周正玉树临风。日久生情,两人有了一段纯洁的师生恋,并约好等张玉良考上大学之后公开两人的关系。

    李明柔自杀之后,张玉良深受打击,高考失败,就在张玉良日月无光的日子,李明柔的弟弟李明缜拿来一封李明柔生前写给张玉良的信,信中勉励张玉良要努力学习不要辜负当年的约定,受到鼓舞的张玉良第二年考上了知名学府京华大学。

    前段时间,从江南工学院毕业的李明缜来找张玉良,说找到了他姐姐案件的一些线索,希望张玉良来代理申诉。他说他知道害他姐姐的人是曹清泉,孙国维,曹清泉现在是江南新区教育局局长。

    尽管知道案子困难重重但张玉良答应了这件事情,希望要查清李明柔的案件,也算是给初恋情人一个交待。

    每当生活不顺或是梅雨来临张玉良总是会梦到李明柔,她手里捧着一把含笑——那易碎的花瓣如她的心事,她用爱怜的目光洗去他的风尘心酸还有看不到她的无尽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