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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美人心甘情愿地招供,让她想起刚才浮云宫中,一身素白的女子眼中清晰的空洞与认命的死灰。或许,她对太子付出过真情,可是戏里戏外,情真情假,又有谁能真切体会?
一朝还是太子身侧的宠妃,一朝入了这冷宫,等待她的已是廷尉的审讯与宣判。
委屈自己的被利用,还是感叹皇宫中的明争暗斗?在她下定决心陷太子妃于囹圄中时,这一切,已有了定数。
杜锡跟在山阴身后静思了一会儿:“山舍人,我不明白。”
山阴进去以后,没有与阿碧对质,也没有他意料的争辩,当着他的面,她却是与阿碧扯起了家长里短,春日耕种。
“杜舍人为人正直,自然有些糊涂。”山阴笑道,“阿碧是宫里的老人了,她能帮着贾美人一起在太子府兴风作浪,必是得了天大的好处。如今她性命难保,这好处还能送与谁?”
想起山阴方才聊到的一家农舍,男子耕地,女子送饭,旁边一个年幼小儿郎,杜锡惊道:“舍人说的这一家,莫非是阿碧的亲人?”
阿碧在宫中这么多年,拼死拼活不过想着能出了宫后与家人共叙天伦,清河与贾后能给她的,也不过让她的家人善始善终,如今,她话中暗示会将她最珍爱的人安置,她心思一了,不会再掀波澜了。
“阿碧是个心思玲珑的,她会明白的。舍人再向她取证,料想不会出什么问题了。”
想通其中关节的杜锡叹了口气:“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阿碧真能如实交待,也算有情有义。”
当下两人拱手道别,各自去了。
此桩事了。还不知太子妃那边情况如何。
她有心向太子解释一番,又觉得此时时机不对。
思忖了一下,还是决定前往。
太子就在议事殿中,宫人通报之后,山阴整理衣袍,大步入内。
她既已答应卫玠好好辅佐太子,必要解去太子的心结才是。
将手一拱,山阴恭敬地行礼道:“见过太子。”
此时,殿中只有太子一人,确实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因此。在太子象征性地挥手令她入榻之后,她没动,只将手再次一拱:“臣有话说。”
“说吧。”太子一边翻着手中的卷宗。一边回道。
今日卫玠给他送来了许多资料,这些资料因为隐密,他必须即刻看完并焚毁。
如何启齿?山阴还在考虑。事关太子妃的名节与自己的清白,她憋着一张脸,直想了半晌才道:“臣有疾。”
有疾?这是想请假治病了?太子随意道:“舍人身体不适。应快些就医。这假,孤准了。”
只听山阴扑通一声跪在大殿之上,以首叩地,声如蚊呐低低说道:“此疾实难治愈。”
她极为羞涩极为纠结地垂下头:“臣知有辱圣听,但非常之时,臣也顾不得了。”她吸了一口气。勇敢说道,“臣虽为昂昂男子,然在房事上……一直不举……见到女色更是如此。”
不举?
穹形殿宇中。埋首于书卷的太子抬起头来。
他的目光深邃,看不出情绪变化:“舍人这是何意?”
山阴的头埋得更深:“当日河东公主处,正因担心此疾被识破,臣才拼命设法逃脱。臣斗胆,将此事告知太子。”
太子深思起来。这山舍人费了这么多口舌。无非想告诉自己,她与太子妃是清白的呀。为了证明这。居然连隐疾都说出来了?
他的目光移至她的身上,此刻她面朝地,看不出什么表情。
他微微一笑:“舍人自说自话,有何人可以证明?”
证人?
这种事上,哪来的证人?
趴在地上的山阴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她厚着脸皮想了一想,无耻地说道:“证人倒是有一个。只是此人向来高洁,臣怕污了他的名声。”
“此处无人,你但说无妨。”
好吧。她双眼亮晶晶地抬起头来:“臣有一次与卫洗马饮酒,酒至酣处,各召了美伎相陪。当日,臣本想试试,可是徒劳无功……卫洗马知道此事。”
“知道什么?”
殿门推开,气质高雅,谪仙般的卫玠走了进来。
他先是朝着太子一行礼,继而将目光放在了正跪地的山阴身上。
“舍人这酒,可是醒了?”他瞅了瞅眼前突然闭口不语的山阴,笑道。
山阴的心,如擂鼓般,又是一阵哄哄响。
还真是赶巧了。她正说曹操,曹操便到了。
她硬着头皮回道:“已经醒了,劳卫洗马担忧。”
卫玠高深莫测地看了她一眼,调侃道:“舍人这疾,若是什么时候好了,一定要再邀上卫玠才是。”
他这话一出。山阴心中一喜。原来他在殿外都听见了?
当下,她苦着一张脸,难为情地哈哈了两声:“这事,卫洗马可不要乱说。”
卫玠袍服一甩,扔了个背影给她:“太子,臣有事,容禀。”
这是在暗示她可以出去了?
她机灵地从地上爬起:“臣先告退。”
“去吧。”太子笑着挥挥手。
山阴赶紧从殿中退了出来,她抹了把头上的虚汗,心道,这事算不算完了?
再不完,她真的要完了。
从议事殿出来,她没有马上出宫,反在东宫的花园中转悠起来。
今日她来得晚,临入宫时特地去过一趟孙江府上。
管家说孙江已来了太子府,可眼下她在府中转了半天也没见到。
昨日饮酒过量,酒楼中的那名大汉还安置在孙江处。也不知孙江把他怎么样了,倒要仔细问一问。
正思索间,眼前一暗,一人踏着一地斑驳的光影徐徐而至。
她抬头,话没说出脸蛋咻地一声先红了个遍。
“卿卿今日怎地又如此怕羞了?”卫玠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先是在冬日宴上放话说我好男色。今日又在太子面前让我做伪证,卿卿,如今我名誉扫地,你可要对我负责。”
还能怎么负责?她四下看了看:“太子这气,消了吗?”
“卿卿都将自己的**大胆告知了,焉能不消?”他凑近她,低低问道,“阿阴昨夜睡得可踏实?”
他是故意的,他一定是故意的。
恼羞成怒的山阴恨不得就这么扑上去狠狠咬上一口,可眼前的郎君笑语晏晏。眸中含情,关键是,他那隐带调戏的语气中。还搀了极明显的对她酒醉一事的关心,以及促膝长谈后两人心知肚明的相互扶持,一路相偕。
简简单单一句话,却是含了多少的意味在里头?
当下,她敛了神情。垂眸轻道:“踏实了。”
宽袍下,卫玠伸手轻轻握了握她的小手:“一切有我。”
还是这句话,却令人莫名的心安。她点点头:“我知道。”
两人相视一笑,索性顺着园中小径一路走回。
此时,正是斜阳西照。一株两株的花枝染了一层粉粉的光晕在里头,衬着满园的青绿又是娇嫩又是耀眼。
行不多时。看见小亭处侍婢来来往往,亭中榻上,一位身姿纤瘦。云鬓高挽的女子正细心地挑出案几前一片一片花瓣。她一边手中张罗着,一边软言吩咐旁边侍婢:“再去采些淡红的来吧。”
饶是山阴对音质特别敏感,挑剔,也不得不承认,亭中之人。拥有一副得天独厚的好嗓音。她的声音特别,不在娇嫩。不在清脆,它不是初春的风,带着轻微冷意,这是一种成熟女性才有的磁性。一种暮春时节风起拂面才有的熏熏然。单听这声音,已觉得此间之人可人又可亲。
太子府中,什么时候出现了这么一位可人的?
她以眼神相询,卫玠轻道:“此为成都王的夫人,尚书令乐广之女。前去一会吧。”
说话间,提了篮子的侍婢们已恭敬地朝着二人行了一礼:“见过卫洗马,见过山舍人。”
乐氏听到声音,回过头来。
果然声如其人。小亭中,面容秀丽一派娴静的乐氏优雅地起身,对着他二人颔首。
她的长相不是极美,五官也不是极精致,可那骨子里发出的恬淡与温婉,犹如画中人凝凝对望,令人怎么也忽视不了。
这应该是俗称的气质美人。她最欣赏的类型。
不待卫玠开口,山阴已率先一步自我介绍:“在下山阴,是太子府中的一名舍人。冲撞了王妃,请勿见怪。”
“舍人有礼了。”乐氏一福。
卫玠却是径入小亭,他对着乐氏展开一个温婉的笑容,极温和地问道:“王妃是刚到太子府吧。不知近来尚书令身体如何?”
听这口气,他与乐氏一家还是旧识。
果真,乐氏对上卫玠的随意,似是极平常的,她手一挥,婢女们将榻几上零零碎碎的花瓣一一整理干净,换上一套干净的茶具。
“一切都好,卫洗马有心了。”乐氏笑道,“家父每谈及卫洗马,总是颇多赞赏。可惜家中已无姐妹,否则以家父的性子,真恨不得与卫洗马立刻结个亲家,好方便走动。”
她说到这里,亲持茶壶,给卫玠与山阴斟了茶:“今日恰巧遇上,却是便宜我了。我那成都王府中,正缺一幅墨宝。自己写了许久,总不满意。想请卫洗马帮着写一幅,回成都时顺路带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