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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绿珠是江南人氏。”山阴点点头,“如此美貌之人,怕是被人送给石大人的吧。”
“非也。”刘琨摇摇头,面上带了一丝惋惜,“听季伦之意,应是巧遇。绿珠孤苦一人,见季伦有怜惜之意,遂主动依附了季伦。”他说到此,似是极为懊恼,这种向往落入山阴眼中,她了然地一笑。只怕越石心中所想所惜的,是恨不得与绿珠相遇,得她依附的,不是石崇,而是自己吧。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她低低吟道,“人生能得遇绿珠,石大人确实是个有福之人。”
她的低吟换来两声叹息。
刘琨的是失落,孙江的却是惆怅。
这时,只见前方引路的婢女躬身一福道:“绿珠姑娘交待,直接往林中小亭一聚即可。”
果然,从这里再行百步,水色波光照耀下,就有一方小亭。亭中榻几与茶水已备,一位绿裳轻拂的人翘首而望,依亭而立。
刘琨只一眼,已认出了此人便是绿珠。他忙道:“快些前行吧。绿珠已在等候了。”
疾行至亭中,绿珠见了并行而来的三人婷婷一礼,声音清脆道:“三位郎君,绿珠有礼了。”
她的身姿,与这绿意满园的小亭,恰到好处地融为一体。满身风华,绝色姿容,尤其眼下那颗若隐若现的泪痣,淡淡的,极引人遐思。
她一福过后,轻轻抬眸,那一双如水如波的含情美目直直向山阴看来。
三人正还了礼,见她嘴角噙笑,此刻又是有礼地朝着山阴一福,道:“绿珠大胆,见到画像心实慕之,特请越石为我请了山舍人前来一会,舍人不介意吧?”
“绿珠姑娘多礼!”山阴淡淡一笑,提步走上小亭。
她的身量比一般姑娘要高,因而站在绿珠面前,足足高了她小半头。
刘琨与孙江也迈入小亭,他二人一入坐,背对他们而立的绿珠一改方才的镇定从容,眼波一闪,对着山阴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来。她那莹莹水波中,又是害怕又是可怜的神色,令得山阴一笑,戏道:“绿珠姑娘若想学画技,得快些了。否则,宴会一开,只怕我等几人便无暇顾及了。”
她的话一出,绿珠低低一垂眸。随着山阴入了榻,才道:“舍人说得是。开宴在即,这一时半刻,还盼舍人与绿珠说说这画中技巧。”
别说绿珠好奇,孙江与刘琨也竖起了耳朵想一听她的说法。
山阴也不推辞,当下为其解说起来。
素描,说穿了不过是一种单色画。它强调的是明度而非色彩。明暗的处理,虚实与强度的对比,以及整个画面空间关系的把握是重点。
这个时代的纸质没有后世的好用,所谓的软铅硬铅都还在天上飞。因而她用了最为简易的一种炭笔,由柳树的细枝烧制而成,虽然粗陋,但用来极为顺手。从最初的拉线条,到后来的打轮廓,上明暗,再调整,她一边讲一边以手演示,力求能清楚明了。
如是大致讲了一番,她停下饮了口茶,笑道:“若是几位想学,不妨回家练练。山阴技拙,只能口述至此了。”
听得目瞪口呆的刘琨一拍大腿,赞道:“神乎其神!神乎其神!如此鬼斧神工之技,舍人何处学来?”
“无师自通。”山阴笑瞥了一下大惊小怪的刘琨。她这手画技,刘琨今日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却在绿珠面前大呼小叫,显是想投美人所好。
绿珠听她一一说完,怔怔得愣了许久。这画法,她其实早已耳熟能详,甚至这画技,她都已跟山阴学得差不多了。今日听她重说一遍,不知为何,眼前竟是浮现出江南水榭之边,山阴手把手教她与姐姐二人画画的样子。话还是原先那番话,可景已非先前那景了。突然间,她心中一热,眼眶一湿,忙急急垂眸遮了去。
这厢刘琨兀自感叹,坐于他身边的孙江接收到山阴传递的信息,不动声色地用袖子轻轻一拂。咣当一声,几上的茶盅朝着刘琨的方向准确无误地倾洒。刘琨只觉得身前一湿,茶水好巧不巧,全倒在了他的胯间。
即使春日阳光温暖,顶着这潮潮的湿意也不是一件舒服的事。何况倒在这令人尴尬的地方。孙江一见,瞅了瞅目光含笑的山阴一眼,忙转头向刘琨道歉。
绿珠会意,招了亭外候着的婢女:“快带郎君前去更衣。”
她的善解人意与体贴令得刘琨面上尴尬立消,他拱了拱手,先跟着婢女换裳去了。
他一走,孙江也起身站了起来。他飞快地朝着山阴使了个眼色,走至小亭几步开外守着。
顿时,这小亭内,只剩下山阴与绿珠二人。
一阵难言的沉默。两人彼此对望,忽觉开口是这般的艰难。
良久,静静凝视山阴的绿珠泪光闪烁,低低地,带着一丝求饶的,她怯怯地唤道:“郎君。”
郎君?
山阴似笑非笑地看着面色通红的绿珠:“原来二姝还记得我这个郎君。”
她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冷淡与疏离,配上她此时浑不在意的面色,绿珠眼眶中的泪意再也忍不住,双膝一软,便想对着山阴直直跪下。
她几步行至山阴面前,不安地绞着双手,低低回道:“静姝自作主张,先斩后奏,伤了郎君和姐姐的心。静姝有罪。”
她口口声声说着有罪,可那神情,除了因隐瞒而有的心虚愧疚,哪里有一丝认错服错的悔过?
对她知之甚深的山阴只瞟了一眼,已明白她心中所思。因而她冷笑一声摇摇头:“你既知不对,可愿听从我的安排就此离去?”
果然,绿珠一闻此言,倏得抬头,不假思索道:“郎君,我还未探听到石崇将财物埋于何处,岂能半途而废?”
她看到山阴眸中一闪而过的失望,急急抓了她的手辩解道:“石崇劫了我们这么多财物,他的富贵,全是从我们这些商贾处掠夺才至的。我好不容易入了他的府,成了他最信任的枕边人。郎君,你再给我一些时日,我必能将他的巢穴探得一清二楚,到时,我们再全身而退不迟……”
“二姝。”她的话被山阴生生打断,“你未经允许擅自跟着石崇离开江南,已是大错。前日风清从江南寄回的信函,你可知你姐姐因你一事险些大病不起?你留了这么一封不清不楚的书信,让她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如今身在狼穴,还想着以一人之力对付石崇,你将我与你姐姐的劝告置于何处?”
姐姐……绿珠的眸中迅速笼起一层白雾,她的神情终于有些松懈:“她病了?”
“是的。病得还着实不轻。”山阴看她意动,改而轻言轻语道,“我知道你一向好强又有主张。然这次之事,太过危险。”
她拢住她的肩膀:“二姝,自救下你们姐妹起,我便拿你们当亲人对待。大姝要好好的,你也不能出事。我心中已有了对付石崇之策,你便听我的安排,从现在开始,不要再单独行动,好不好?”
两人多久不曾这么亲近地说过话了。绿珠将头倚在山阴的肩上,直觉得眼睛酸酸的,鼻子也酸酸的。自山阴回了洛阳,她又发了狠随了石崇,当时曾偷偷想过,万一山阴知道她如此鲁莽,会不会生气,会不会弃她?还好,她满足地抽了抽鼻子,她们之间,什么都没有改变。
朝着山阴又依了依,她顺从地点点头:“郎君既已有了策,静姝焉有不听之理?一切听凭郎君吩咐。”
见她松了口,山阴也松了气。她附耳在绿珠身边,轻语了几句。
绿珠本就是个绝顶通透之人,一听她的话,立刻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刚想说“还是郎君想得妙”,忽听亭外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咳嗽。
却是孙江徘徊在小亭不远处,看见她二人又是搂搂抱抱,又是低头咬牙的亲昵样,忍不住出声提醒。
绿珠退后了一步,她蹙着眉看了看不远处,轻道:“郎君,小心为妙。刘琨应该快到了。”
果然,话音刚落,竹林深处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传来,正是换好裳服大步走来的刘琨。
他看到孙江已候在亭外,山阴与绿珠一同从小亭里走出,笑道:“时辰差不多了,我等尽快赴宴吧。宾客应该到得差不多了。”
绿珠仪态万千走上前来,她对着刘琨深深一礼:“因着绿珠一时兴起,劳郎君费心安排,绿珠在此谢过了。”
她对着刘琨这般正而重之的行礼,实是不常见。尤其那双盈盈欲诉的双眸这般喜悦地瞅着他。阳光下,四肢一麻,仿佛忽然被电流击中的刘琨一僵,他的脸上,闪过一瞬的失神与迷茫。然很快,他浓眉一飞,大声笑道:“若非季伦默许,我岂可带他二人入内?绿珠若谢,还得再谢过季伦。”
看来,石崇对绿珠,确实不是一般的上心。山阴淡淡瞥了绿珠一眼,拱手道:“先告辞了,绿珠姑娘。若是练习时出了什么差错,请人来知会一声。山阴必会前来相授。”
绿珠忙又深深一礼。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