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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贾谧一声长叹,“诸位有所不知。太子小时聪慧,然年岁愈长,不知是本性流露还是怎地,实是顽劣不堪。我虽为太子太傅,却无力将他教导好。往年他一味在宫中杀猪卖肉,不近贤臣倒也罢了,现今,越发难以调教了。且不说只顾与宫中美人嬉闹玩乐,不知为皇上分忧政务,便是皇上生病当晚,太子仍在宫外游玩,不曾在床榻前尽过半分孝。皇后有心分担,可有孕在身,又值临盆,哪里应付得过来?为着太子,为着司马氏的江山,贾谧今日冒大不韪,将姑母的这些苦水倒与众人听,还请岳丈支招,教教贾谧,如何才能教出一个不负众望,爱民亲贤的太子!”
听听,多么冠冕堂皇的一段话,多么仁厚高尚的品行!
这种忧国忧民、心系天下的假仁义,这番装腔作势、心怀叵测的好说辞,愣是将太子不贤不孝的罪名与无德无才的形象落了个十全十。在座的很多都是士族子弟,平时交游也罢,谈吐也罢,都是世人争相效仿的对象。他们的言行,他们的举动,就如一面旗帜鲜明的风向标,最易鼓动底下的百姓与寒门子弟。加上文人最喜指桑骂槐,伤春悲秋。这番无病呻吟在整个天下传播开来,太子名声定是不保--贾谧令得石崇举办此次宴会的目的,何其明确!
果然,贾谧此话一落,便有人正色道:“太子胡闹,坊间倒有传闻。如今世道荒唐,多加管束也就是了,毕竟先帝在位时,数度称赞太子聪慧,然不孝不贤却是大过。贾侍郎此言当真?”
贾谧以袖遮脸:“岳丈在此,贾某岂敢胡言乱语?”
经他一提醒。众人顿时想到了,王公王衍不但是贾谧的岳丈,更是太子的泰山。因此,数双眼睛纷纷投向王衍,欲听他的说辞。
王衍仙风道骨的模样,在此刻终于有了一丝细微的变化,他眉心轻蹙,拂尘微顿,沉默不语。直至众人了然地将他的表情理解为默认,直至众人认定他不会开口。纷纷作罢时,他方才低声道:“为人臣子,不可在背后论君主是非。然身为岳丈。却可直言其过失。太子性情已定,便如松木,已然雕成,再想易性,恐于火中取炭。难上加难!”
一阵哗然。
山阴没有料到王衍竟是直接给太子扣上了无可救药这么一顶大帽。如果说贾谧的言论只是令得众人对太子的言行有所感叹,有所抱憾,那么王衍这一番话毫不留情打消众人心中的希翼,令得众人彻底失望。
文人,从来都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他们失望了。不会睡一觉醒来便忘记,而是疯疯颠颠地拿起手中的笔,写尽心中的愤慨与恼意。他们会试图发泄,他们会试图感染。他们会用脑中仅有的一点文思,极尽能事大肆宣扬。
在众人不可思议却深信不疑的眼神中,山阴明白了。贾谧如此放心大胆地令石崇邀了诸多文豪士族子弟前来,如此明目张胆地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披露所谓的太子丑事。实是他心中已有了万全之策啊!
便如此时的她与孙江,就算张大了嘴力辩太子并非不孝不贤之人。举出当日游船之事并非贾谧所说又能怎样?太子在麻痹贾后,令得贾后一党松懈的同时,也无可厚非地给自己抹上了无法清除的污点。何况太子妃的父亲,当朝的太尉,太子的泰山岳丈,都已亲口承认太子的不贤不孝和无可救药。
王公王衍,那是世人真正景仰,一言九鼎的名士呀!
凭着她与孙江两个黄口小儿,那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企及的。
此起彼伏的叹气声与摇头声中,沉沉而来的是众人的心灰意冷与面色难堪。
静默中,又有人开口了:“王公此言,令某想起了数日之前在坊间听到的传闻。太子新纳的贾美人陷害太子妃,致使太子妃流产,妇人争宠,杀害龙子龙孙,这是太子失德呀!太子膝下子嗣向来稀薄,此象,莫非是苍天示警?要断我司马氏之后路?”
这话,虽是突兀而来,毫无章法,更无任何理性可言,可在座的,知道那么一二桩事情的,都不约而同地默认了。相信鬼神之说,即便是热衷于清谈,好老庄的名士之流都难以免俗的事。何况众人在电光火石间,又想到了贾美人正是贾谧的同族之人。王公的女儿受到了贾家如此待遇,他非但没有迁怒,反而与贾谧一同指出太子之过,这是多么难能可贵的大智与大义呀!
王公的眼,闭上了。贾谧的嘴适时地张了张,又识趣地合上了。
只有一股悲凉的,无力的情绪在席间不断地蔓延,蔓延……
没有想到宴会变得如此沉重的,或许只有这一帮本着以文会友,真正赴宴的文人。在一阵又一阵压抑的暗地的声讨声中,山阴的嘴,扯了扯。
她是觉得可笑,更是觉得一切如卫介所料真实发生在眼前时,不可自制流露的无奈。
便如一只蝼蚁,真真感受到自己的渺小与无能为力。
身上忽然有一道目光直射而来,那是对面紧紧盯视她的刘琨。
他以眼神示意,微微摇头。
这是在提醒自己不要于此时此刻生乱,再掀波澜吧?因为这正是贾谧要的结果,也正是此次宴会想达到的目的。若以一己之力妄图狡辩,非但于事无济,反招自身祸患。
刘琨,是确确实实拿自己当了朋友啊,否则,他不会在路上这般试探,更不会在此时刻意提醒。
阳光的斑点愈发闪亮,与这席间压抑的沉闷又悲凉的气氛形成鲜明至极的对比。在树影的映衬下,在花枝的缝隙间,它们又叫又跳,欢快地雀跃。闭上眼,感受它们义无反顾地奔跑,忽然间,她心中一放,释然了。
该来的还是会来,该发生的一定会发生。她这一不小心坠入时空之人,除了再看一遍历史的进程,能使上力的,真的少之又少。
持起酒盅朝着刘琨所在的方向一举,她淡定自若地饮下了杯中之酒。
卫玠说得对。这盆水已然浑浊,静心等候来得更猛烈的暴风雨吧!
似是感觉到这场上气氛的不对,石崇大笑一声,以手相止道:“诸位!诸位!今日邀请诸位来我这金谷园,切不可因此事扫兴。”他转向贾谧道:“侍郎,王公都言不必再议,不如太子之事就此揭过?”
贾谧也道:“正是,这苦,还只能由着皇后一个人担着。众人不必放在心上了。”
他开了口,兼之王衍也无意再续此话题,石崇当即道:“诸位,石某的金谷园建造得如何?”
华丽富贵自不必说,也不等众人接口,石崇又道:“这满园景色,若比之某之爱妾,当黯然失色。”
此言一出,不少听羡绿珠大名的少年郎君果然一改方才的颓然,眼睛一亮,开口相询道:“此姝可是绿珠?”
“然也!”志得意满的大笑声中,石崇双手一击,“绿珠之才貌,天下无双,就由她来为诸位献艺一番,如何?”
“好!”
“好!”
一声又一声的叫好中,山阴的身子正了正。
身侧忽然一人靠近,正是孙江。他的眼眸平静无波看向这满席的少年郎君,伸出手紧握了一下她的:“阿阴。于此之时,一动不如一静。”
是的,以不变应万变。聪明如孙江,自是看出了其中的奥妙。
她回握了一下,拍拍他的手:“我沉得住气。真亦假时假亦真,王公此言极耐人寻味。”
孙江见状,不再多言。
此时,只闻一阵极淡极淡,清雅至极的花香从鼻间丝丝钻入。身着青翠裳服,满身风华无与伦比的绿珠娉娉婷婷走了出来。秋波顾盼,靥生两颊,一颗泪痣欲滴不滴。这美艳中带着我见堪怜的风情,便如天上的这轮日光,霎时照亮了众人的眼球。她浑身上下只一饰物,便是腰肢处挂着的一块深浅相融的环形玉佩,这玉佩大环中坠着一个小圆环,叮叮当当,在她行走间不断发出阵阵清脆至极,冰玉相击的乐音。
众人只一眼,便发现了这玉佩还有一只正挂于石崇的腰间。能在石崇上百乃至上千名姬妾中得此之物,当真是荣宠至极啊!
咕咚一声响亮的吞咽,孙秀双目微突,紧盯着绿珠,喉结狠狠嚅动了两下。
此女长相,媚而不俗,骨架清瘦中窥见丰腴,是真正的美人,真正的尤物啊!
无意中瞧见孙会画的绿珠像时,还不以为然,这一趟金谷园之行,果然收获颇丰!
朝思暮想了许多日,梦中情人终于得见。却见一旁的孙会,恍若木偶般,双眼直直地盯着不远处继续缓步前行的绿珠。极度的兴奋与激动中,他浑身上下一阵异样的抽搐,鼻孔处一热,一股红色的液体直接喷薄而出。
丑态毕露,失魂落魄的,自是不止他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