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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山阴方看清他们所呆的是一个极为小巧的院落,在四周朦朦胧胧的灯光下,她只觉得刚才这院落一草一木皆有灵气,布局雅意。
走出院门,门口已有两辆马车静候一旁。沉稳的脚步声中,她听到卫玠的贴身护卫几步而来,拱了手回禀道:“郎君,一切已经打点好,可以出发了。”
大奇二奇亦回禀道:“小郎,按照先前的吩咐,都已备齐了。”
她与卫玠相视一眼,一个跨步,齐齐上了马车。
马车飞快地朝前行驶了。撩开车帘向外望去,静谧的街道之上,只有偶尔来往的一个两个寻常百姓。并不算晚的夜色中,安静得有些令人害怕:这种静,是一种诡异的沉静。它不同于洛阳城中明月清风闲适的淡定,也不同于江南小住细水流长的安宁。便如一片大大的,横七竖八叠满了各种不同形状死尸的乱葬岗,散发着一股无望的挣扎与窒息之气。
灰色的城池,灰色的夜空,便连时时可见的明月,也被层层灰色的乌云所遮蔽了。
莫名的心慌与难言的悚然中,快速行驶的马车缓缓停下了。
她撩开车帘,看到了一座巨大的,宏伟的宫殿矗立于这片单调的大地上。
这里就是金镛城?自古以来废帝废后居住的宫殿?不可否认,那高高的城门、飞扬直上的檐角,和一眼望不到边的四处延伸的城墙,显示了它的壮观与气魄。夜色中,它与沉静、黑暗微妙地融合在了一起,仿佛一座高大至极的山峰,向着仰望它的人威仪十足地施加着无形的压力。
宫门紧闭,护卫跳下马车,先是发出一阵压抑的沉闷的啸声,继而朝着城门处叩了几下。
不出片刻,有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远及近响起,只听吱嘎一声,紧紧闭合的宫门打开了一条小缝,一个宫人探头探脑地朝着门外一干人等张望了一番,看到护卫与卫玠,连忙将身子一缩,快速打开城门,迎他们入城。
马车刚刚进入,又是一声重重的“砰”,宫门落锁了。
方才开门的那个宫人跑上前来,对着护卫耳语了几句。护卫领会,将马车轻轻一赶,夜色中,马儿打了个响鼻,回转车身,朝着右侧一条鲜有人入的宫道奔去。
依然是静,死一般的安静。
除了哒哒哒的马蹄声和车轮滚动的轱轱声,再无一丝其他的动静。
明明只是戌时,明明天色并不算晚,可是各处宫道中早早熄灭的灯光,远远望去,沉浸在一片黑暗中的宫殿,竟是令人觉得,此时此刻,已是下半夜了。
马车在摸索中前行了一阵后,停下了。
此处正对着一方小池塘,池塘旁边前行几步,是一座独门独户的小院子。
卫玠先行走下马车,对着山阴伸出手道:“下来吧。”
两人并行至身后另一辆马车处,轻叩车壁。马车中,一名作寻常市井打扮的少年出来了。他一下马车,立刻扶了扶置于头上的笠帽,在令得帽沿下垂,刚好遮住自己的一半脸时,他对着山阴与卫玠一福,快步跟在了二人身后,一起进入了小院子。
院内正屋内,终于看到了一盏极为微弱的小灯光。淡淡的光影下,一个熟悉的挺拔的身躯在听到院外的动静时,大手一拉,直接开门走了出来。
夜幕下,他的身影与这暗黑的城池相依相融,若非身后那点微弱的灯光,山阴几乎认不出眼前之人,便是太子府中那个谈笑风生的太子了。
瘦!这只是第一感觉。
精光四射!才是她在太子身上发现的一个新的特质。
是的!在金镛城不过呆了数日的太子,彻底扫去与生俱来的高高在上与颓靡之色,令得整个人透着一股难言的振奋与精神。
几乎是同时的,几个齐齐下跪,称道:“见过太子。”
“卫卿,山舍人。孤等你们很久了。”
沉稳的声调中,太子双手齐出,亲自将他二人扶起。
时间紧迫,卫玠与山阴对视一眼后,直接朝着立于身后一声不吭的少年一个颔首,少年顺从地走上前来,依着他的吩咐站到太子的右侧,取下了头上戴了许久的笠帽。
太子蹙着眉,看向旁边的少年。
这一看,他不由得全身一震,不可思议地瞪大了双目。因为眼前这少年,无论是体形,还是身高,竟然与他如出一辙。最令人难以想像的是,那张脸……
卫玠对着少年道:“太子就在眼前,你学一学他的语调看看。”
少年屏息凝想了一阵,大步上前,以手相扶卫玠,道:“卫卿,山舍人。孤等你们很久了。”
这一句,正是方才太子说的话。他在听过一遍以后,竟然立刻将样子,声调都学了个十全十。
以假乱真到了这种境界,真真令人难以置信。
事不宜迟,太子飞快地脱下身上的衣物与这少年。两人的外裳一换,身份立然做了一个翻天覆地的大转变。
少年将手一拱,有礼道:“几位不必逗留了,此处交由我,请吧。”
一个回身,竟是径直往太子方才呆的房间去了。
换了一身粗布麻衣,脸被卫玠刻意涂黑的太子很快跟着他二人进了马车。
依旧是走方才的宫道,就在护卫扬起马鞭,打算启程之时,忽然之间,从阴暗的角落处钻出一个女子。这女子,浑身穿着脏兮兮的宫服,痴笑着绕着两辆马车走了两圈,在看到紧闭的车帘掀开,太子黑黑的脸庞露出来时,她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双腿一软,满脸惊恐地喊道:“不要,不要!”
见司马遹还是一言不发地盯着她,她吓得掉头边叫边逃。“不要害我,不要害我!”
黑暗的夜色中,她慌不择路地冲着池塘的方向直奔而去。只听到一声意料中的扑通,她整个人直直地浸入了池塘。池塘水不深,只到她的腰际,然这般歇斯底里的叫声,万一引来了宫中的护卫与宫人怎么办?
山阴朝着大奇使了个眼色。大奇当下一个飞身,将那女子狠狠拖起扔在草丛边上。
在她仍是不休不止的叫嚷中,太子嗤笑一声开了口:“不必担心。入夜之后,宫里宫人与侍卫皆回各处休息。宫中便是死了个把人,明日一早,只需扔到城后的乱葬岗去,省事得很。”
停了停,他摸上自己此刻与贾后有几分相似的黑黑的脸膛,又道:“这名吴美人,曾被父皇临幸怀孕,后来被贾后使了毒计送到这里来。每日夜里,她都会出来胡言乱语一番,宫人们已经见怪不怪,更不会理会。”
死了便死了,附近就有个乱葬岗,听着太子的解释,看着吴美人像疯子般一个人又哭又闹,想着整个宫殿之中异常的一片漆黑。山阴忽觉毛孔一缩,狠狠打了个寒噤。这一刻,她终于明白冷宫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这一刻,她终于明白这金镛城是个什么样的所在。一朝被弃,如入冢墓,就算出身再显贵又如何?等待你的,最多不过一张破草席。
马车终于往原路行驶了。果然如太子所说,这边发出了这么大的动静,然这宫殿之内,仍然连个探头瞧瞧的宫人也没有出现。在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声中,马车越来越快地朝着宫门处去了。
依旧是方才给他们开门的宫人。或者说,他一直都候在此处等着卫玠和她返回。从进入金镛城,到走出金镛城,佑大的空无一人的宫殿和宫道中,山阴只看见了这么一个宫人。这一座死气沉沉的宫殿,这一座虽生如死的牢笼,这里面的,都是一些没有了知觉,没有了等候,只能扳着手指,数着死期的人。他们或许也挣扎,也抗议,也像吴美人那样活活将自己逼疯,可又能怎么样呢?能如太子这般逃出的,当今世上又有几人?
马车出城时,她掀开车帘最后望了一眼金镛城高高的城门,不期然却看到了太子同样意味深长的凝视。守门的宫人正无声地关上大门。金镛城,但愿,此生永不再见了!
马车出了金镛城后,直往方才的院落而去。三人进了院落,将近几日洛阳城中发生的一些事情向太子禀明后,各自歇下了。
第二日一早,在经过一番简单的收拾后,三人又坐上了返回洛阳的马车。
马车行驶了将近一日后,于下午申时左右到达了洛阳城。只是这一次,它前往的方向不再是东宫太子府,而是先前卫玠带山阴去过一次的“育贤巷”。
育贤巷内,马车照旧在那所熟悉的小院门前停下了。
卫玠亲自下车,在院门上轻叩了两下。门应声而开,周郎探出头来看了一眼立于眼前的翩翩少年郎。赶了两天的路,又不曾好好休息洗浴过,他那白色衣袍已然蒙上了一层黄黄的灰渍。
用无可救药的眼神扫了扫卫玠,周郎嘴角扯了扯。他将门大开,低低地讥讽道:“真是粪土之墙不可圬也。进来吧。”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