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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华阳的第一桩事情,就是去拜访新来的谭知府。
林知府走了,自己可还得要找个靠山,相宜心中想着,林知府在走之前,或许已经在新来的谭知府面前提起了自己的名字。这位知府大人也来了一个半月了,自己还没去跟他打照面,总觉得有些做得不到位,现儿从洞庭茶会上回来,自然也该带着最好的新茶去拜会拜会这位谭知府。
一张小筛子不住的在筛动,上边青绿色的茶叶翻来翻去,筛子下边铺着的一层纸上,已经有了细细的一层碎末。连翘筛了一阵,不见再有碎末掉下来,将筛子搁置到一旁,伸出手来沾了点碎末子,放到嘴里砸吧砸吧了两下,叹了一口气:“这些碎末子含到嘴里都香哪,一点也不苦呢。”
相宜拿出两个小盒子出来,将连翘筛选出来的茶叶仔细的装到里边去,这是上品的大红袍,她嘱咐连翘再细细筛过一次,最后留下的精品,她准备送去给谭知府。
“姑娘,你将大红袍送给林知府的时候,可没这般细心。”连翘在一旁瞧着只是心疼,这大红袍多少银子一两哪,这些碎末子也是能卖出银子来的,自家姑娘倒好,一点都不心疼,只将那些全部筛出来了。
相宜笑了笑,谭知府与林知府,完全不是一个层次上的人。
第一次去拜会谭知府,总要带些拿得出手的东西,大红袍虽说是难得的精品,可若能精挑细选,给人的感觉也不同些。而林知府是老熟人,还是自己的干爹,人亲近了,就不必要太谨慎了,太小心反倒会让人觉得虚伪。
“连翘,你觉得心疼,就将这些碎末子收了去沏茶喝。”方嫂在一旁笑眯眯道:“以后也好与旁人说,你喝过正宗武夷山大红袍。”
旁边几个人都笑了起来,连翘气嘟嘟的将那张纸包到一处,揣到了怀里:“哼,沏茶就沏茶,没什么了不起的,明日咱们翠叶茶庄的早春茶会要开张,少不得弄些好茶来提神。”
相宜知道连翘十分节俭,只是笑了笑:“你便拿着罢。”
谭知府是个五十来岁的人,一脸黧黑脸皮,眼角处有了不少皱纹,相宜心中暗道,这位知府大人肯定没林知府学问好,也没他会做人,要不是怎么会五十多岁了才当上知府。
听人说,这位谭知府已经做了十多年的知州,算起来是老资格了,这次林知府去广东,总算让他逮了个机会,爬到知府的位置上来了。
相宜笑着向谭知府进献了精选出来的两盒大红袍:“谭大人,我是东大街翠叶茶庄的东家,特地来拜会大人,这两盒大红袍乃是小女子的一点小小心意,还请大人笑纳。”
“大红袍?”谭知府眼珠子转了转,盯着那两个小盒子,脸上没有露出半分旁的神色:“骆小姐真是有心了,且放着罢。”
连翘将那两个小盒子放到了桌子上边,又慢慢退了回来,那边谭知府慢悠悠道:“骆小姐是前头林知府的干女儿?为何没有跟着林知府去广州上任哪?”
相宜有些琢磨不透谭知府这话里的意思,只能笑着回答:“干爹倒也说了要我跟着去广州,只是小女子觉得不好过于打扰,故此依旧留在了华阳。”
这位谭大人,莫非是在试探自己与林知府之间的关系?相宜垂眸看着自己手腕上一串珠子,心中满不是滋味,看起来这位谭大人不是个好说话的,或许跟那广陵的朱知府差不了多少。
陪着谭知府说了一阵子话,全是说的华阳的风土人情,谭知府一个劲的追问华阳有哪些富户,一双眼珠子里冒出了阵阵精光。相宜只好赔笑回道:“小女子也只是去年才来华阳,不大清楚华阳的富户,想来是有几个的。”
“你怎么会不清楚?你开着珍珑坊与翠叶茶庄,到你铺子里买东西的肯定都是华阳的富户,否则谁会有那些闲钱去买这么贵的东西。”谭知府的眼睛里闪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光,相宜心中好一阵哆嗦,这位谭知府,可不是善类。
先将华阳的富户给摸清楚,是准备来个雁过拔毛吧?相宜有些担忧,只怕他已经算计上自己的铺子了,少不得要做好防备才是。
“谭大人,不瞒你说,正是因着来买东西的人少,我这铺子才生意不好哪。”相宜指了指桌子上的两个小盒子,容色清淡:“那大红袍还是杨老夫人送给我的,小女子觉得实在是金贵不敢自己用,见着谭大人到任,这才斗胆送给大人的。”
“杨老夫人?”谭知府皱了皱眉头:“这肯定是华阳的富户,竟然能拿大红袍送人!”
“谭大人,杨老夫人可不是一般的富,只怕大周的富户数起来,她也是数一数二的!”相宜见着谭知府脸上贪婪的神色一览无遗,心中有些愤懑,索性将杨老夫人的名号打了出来:“谭大人难道没有听说过她?”
“杨老夫人?”谭知府深思了一阵,摇了摇头:“华阳有姓杨的富户?”
“那谭大人可知道福瑞公主?”相宜笑着望向了谭知府。
“福瑞公主?”谭知府听了脸色色变,小眼睛忽然就圆了几分:“你、你、你跟福瑞公主又是什么关系?”
“我的姑母,是福瑞公主的二儿媳。”相宜笑得风轻云淡:“我去年还在福瑞公主身边住了一个多月,她很是喜欢我。”
谭知府好半日才缓过神来,大堂里顷刻间一片静默,再无说话的声音。
“谭大人,小女子先告辞了。”这气氛有些不对头,相宜也不想久留,反正要做的事情都做了,既送了礼给谭知府,算是有了块敲门砖,又向他显露了下自己背后的关系,若是他真不识好歹想要朝自己下手来搜刮银子,也得先掂量掂量。
“去送进后院给夫人收着。”谭知府拿起桌子上那两个小盒子,眯着眼睛看了又看,好半日才恋恋不舍的将盖子盖上,这般金贵的茶,真是舍不得自己喝。这骆小姐也不多送一些,就这么点儿,还不知道有没有三两,以后自己拿着出去送人都拿不出手来!
她是林知府的干女儿,自己倒可以不看在眼里,所谓人一走茶就凉,现儿林知府都去广州了,万一有什么事儿,他还能从广州飞过来不成?谭知府端着茶喝了一口,转转眼珠子就想到方才相宜说到的杨老夫人……这个却不好办了。
若她真是与杨老夫人有那般关系,只怕自己以后就不能朝珍珑坊与翠叶茶庄下手了,万一她写信给杨老夫人,那可只是一句话的事情,杨老夫人到京城里找人传个话,指不定他好不容易才挣上的知府乌纱就要落地了。
不行不行,自己可得好好把握着,先去查清这骆小姐的身世再下手,自己也不是被吓唬大的,总不能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有些人就爱说大话,牛皮吹到天上去了,实际上却没一句话是真的。
先从别的富户下手,自己要得银子也不着急在这一时半刻,谭知府摸着稀稀疏疏的胡须得意的笑了起来,想要往上边爬,自然就要舍得花本钱,从自己口袋里掏银子,这买卖做起来自己会肉痛,自然是要从旁人口袋里掏了银子往上头送,这样才是一举两得。
从知府官邸出来,相宜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只觉得全身都有些难受。
回头望望,还是那道院墙,门口还是两株大香樟树,可感觉完全不一样了,哪里还有原先那般生机勃勃的样子?瞧上去门墙乌漆漆的一团,根本看不到那大门开在哪里。
原来,宅子里头住了什么样的人,宅子就会有什么样的模样,现在住了个黑心的谭知府进去,这粉白的院墙都变黑了。
“姑娘,咱们快些回去。”连翘扶着相宜上了马车,嘟着嘴道:“我就说姑娘送礼送重了,这样的人哪里值得三两大红袍,就是给他几两一般的绿茶都是便宜了他。”
“连翘,有些话,放在心里边是了,不必说出来。”相宜摆了摆手,都已经过去了,不必再提,现在她要做的,就是专心专意将早春茶会办好。
为了将翠叶茶庄的名气打出去,相宜想了不少主意,茶的质量品质是首要的,可与茶叶相配的茶具、茶器也是很重要的。过年前她便采买了一批精巧别致的茶具茶器,今年可算是能拿出来派上用场了。
大红袍金骏眉这些茗茶,用的是最好的琉璃茶器,她去金玉坊预定了一批琉璃器皿,样样别致,上边雕琢的各色花卉看了更是喜人。她本来与金玉坊商议好是二十两银子一个茶罐,可是到交货的时候,金玉坊那店家却主动让利,只收了她十五两银子。
“骆小姐,我们将你的单子送回江陵去批的时候,容大爷说你定制得多,可以少收些银子,以后你就可以多来我们金玉坊定制东西了。”那店家说得笑容可掬:“骆小姐下回一定要多来我们金玉坊做买卖哪。”
容大爷说卖贵了?相宜默不作声,这里头分明有嘉懋的手笔,她只当不知道就好。
第一百三十四章
阳春三月,天气渐渐的暖和了起来,山青了,草绿了,花儿也开了。
初升的日头懒洋洋的照在翠叶茶庄那块招牌上边,深黄的底座上四个绿色的大字蕴含着幽幽古意,茶庄的门已经开了,伙计们正在忙忙碌碌的将刚刚进回来的新茶摆放出去。
相宜她们去洞庭的时候,秦妈妈在华阳已经向华阳各家富户发了帖子,注明在三月初五翠叶茶庄会办早春茶会,今日正是初五,相宜让伙计们在铺面外边摆上几块板子,将铺子里各色茶叶都摆出一些出去,吸引大街上行人过来观看。
去年翠叶茶庄里卖的大部分都是上品茶叶,这次相宜进了十七八种中品茶,一来可以让人比较中品与上品的区别,再说也想抓住华阳一般人家这部分买家。
每个州郡的富户,最多不过占当地人口的百一之数,而那中等人家,却差不多占到了一半还有多,相宜觉得自己应该也要瞄准这一半人,不能光想着做拔尖人家的生意。
东大街的人越来越多,翠叶茶庄前边很快就围满了人。
拿了帖子的老爷们大摇大摆走进了翠叶茶庄,里边有各色茶艺在等着他们,街上的行人免不了驻足观望,认真听着伙计唾沫横飞的说茶叶的特色,还不时要求倒盏茶尝尝。
连翘站在铺子门口大声吆喝:“倒盏茶自然可以,只不过我们翠叶茶庄卖的都是上品货色,一盏茶就不少钱哪!我们家姑娘说了,这几日茶会自然要给些优惠,上品茶都只要五十文钱一盏……”
“上品茶?哪些上品茶?”有人喊了起来:“去茶馆喝,五文钱就能一大壶!”
“茶馆有金骏眉西湖龙井这些给你喝?”连翘撇了撇嘴:“你们若是错过机会了,可是一辈子都喝不到了。”
人群里有老茶客,听着说金骏眉,眉毛都飞了起来:“姑娘,我要喝金骏眉!”
连翘满意的点了点头:“这位客官,你到里边去,自然有伙计带你进去品茶!”
后院那一排屋子,除了三间给福伯一家住着,其余都已经被修缮好,专门供人饮茶,只不过没有外边铺面这几间精致,打的是大通座,一排长长的条几,地上放着几个垫子,门口一个香炉,从打开的门能看到院子里翠竹潇潇,楼阁亭台。
这布置简单大方又舒适,最重要的是能坐不少人,一间屋子里全部客满能坐二十多个,虽然比不了外头的茶馆,可却比翠叶茶庄前边那几间要强。
今日的茶分成三种,都只收了个成本钱,众人听着说那茶这般便宜,个个抢着要来尝尝滋味——金骏眉这些上品茶,少不得一两百银子一斤,平素哪里喝得起!现儿只消五十个大钱就能喝到,好歹也要尝尝这滋味才行。
喝茶的多,买茶的也多,早春茶会办了五日,铺子里个个忙得喘气的机会都没有。幸亏林知府走之前将那些旧仆送了回来,要不是相宜还真不知道该去哪里请帮手。
这五日天公也作美,一直都是晴天,早春茶会刚刚歇了,把茶叶撤回到茶庄里边,这天忽然就跟捅破了窟窿眼儿一样,哗啦啦的就下起大雨来。
屋檐下的水珠子走得又急又快,就如一扇珠帘挂在茶庄门口,站在茶庄里边,听着外头滴滴答答的响个不停,就想算盘珠子滚落了一地,又脆又急。掌柜的从柜台往外边探着身子看了看,感叹了一声:“这天,怎么说变就变。”
连翘得意洋洋道:“还不是我们家姑娘有财运,这才将茶叶摊子挪进来,老天便下雨,一点也没淋湿!”
站在茶庄里等雨停的那些茶客们听着也是纷纷点头:“骆小姐是个有福气的,就连老天都肯帮忙,她办五日茶会,没一日天气不好,这才散了就换了天色!”
当日便与掌柜的一道赶着盘了下底,这五日里一共卖出了差不多四万五千两银子的茶叶,饮茶收的银子差不多也有三百两。相宜看着那本账簿,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我这颗心总算是放了下来。”
带了五万两银子去洞庭买茶回来,虽然口里安慰连翘能赚个对半开,可心里终究还是没底,毕竟不知道这茶叶回华阳会不会销得出去。结果这五日下来,差不多就快卖了一半茶叶,总算是让她有了些底气。
“姑娘,赚了多少?”连翘兴致勃勃的追着问。
“现儿哪里知道?总得全部卖出去才知道了。”相宜抿嘴笑了笑,见连翘一脸不放心,伸手拍了拍那个账簿子:“你放心,总不会亏本。”
方嫂与秦妈妈清点了茶叶过来,写了一张清单,上头记着卖缺货的茶叶,还有即将卖断货的几种。相宜看了看,脸上露出了笑容:“我还是胆小了些,没有将家里的银子都带去买茶叶,现在又得补货了。”
“补货便补货,总比存到家里好。”秦妈妈弹了弹那张纸:“姑娘,欲速则不达。”
相宜想了想,慢慢儿点了点头:“是,妈妈说得对。”
若是茶买多了,放到家里没来得及卖出去,新茶变陈茶,价格上就要差了不少,还有那银子在钱庄里能分的红利也亏损了,这样算起来,还不如多出百来两银子的车马费去另外买呢。
这做生意真是学问多多,自己可要一点点的学。相宜端起手边的茶喝了一口,只觉得清香阵阵,从舌尖上一直滑了下去:“这大红袍果然好喝。”
“那是自然,要不是怎么能卖这么高的价格?上品的大红袍,老夫人茶山里一年也出不过几百斤哪。”秦妈妈感叹道:“这还是老夫人种出来的,旁人家的就更别说了。”
众人说得高高兴兴,看着翠叶茶庄里头的茶叶,仿佛都变成一个个的银锭子了般,这时就见雨幕里冲出来一个人,*的一身,站着的地上一滩水,他抖了抖身子,水珠子纷纷的溅落了下来。
连翘走上前去踢了他一脚:“你这人实在无礼!亏得我们的茶叶都收到坛子里头去了,若被你抖下的水沾着,那岂不是会折损不少银子?”
那人被连翘一踢,身子软绵绵的朝地上倒了下去,就听“扑通”一声,整个人栽在了地板上边。相宜心中一急,这是怎么回事?可是有人故意陷害她,支使人来闹事的?她赶忙往前边走了过去,方嫂将她拦住:“姑娘,我去瞧瞧。”
方嫂走到那人面前,伸出手来揪住那人的领口,猛的将那人翻了个身,看清楚了那张脸以后,她惊讶的喊了出来:“姑娘,是尕拉尔!”
“尕拉尔?”连翘赶紧蹲下身子看了看,那白色的肌肤高高的鼻子实在太有印象了,她捉住尕拉尔一只胳膊,用力的扯着他:“喂喂喂,你这是怎么了?快些醒过来!”
相宜走到面前看了看,尕拉尔的脸色很是苍白,嘴唇没有半分血色,眼睛紧紧的闭着,看不到那绿色琉璃般的神采。“妈妈,他这是怎么了?”相宜有些担心:“怎么就晕倒了?”
“要么就是受伤,要么就是体力不支。”方嫂一只手将尕拉尔拎了起来,伸手摸了摸他的鼻息:“他还有气。”
仔细检查过尕拉尔的身子,方嫂笑了起来:“或许是饿晕了。”
“快,快些给他去拿些吃的过来。,还取些水过来。”相宜赶紧吩咐连翘,若真是饿晕了还好办,给些东西吃便是了,就怕是生病了,那就麻烦了。
连翘拿了些稀粥过来,掺了些冰糖在里边,稍微热了热,便舀着往尕拉尔嘴里送。尕拉尔倒也配合,匙子到了嘴唇边上,还知道微微张开口,没一阵子,小半碗稀粥便进了他的肚子。
“我们家姑娘不是给了你银子?”等着尕拉尔醒过来,方嫂责备了他一句:“怎么就饿成这样子了?那二十两银子精打细算按着,只怕是够大半年的花销了呢!”
尕拉尔惭愧道:“过了几日,银子被人偷走了,我都不知道是在哪里丢的。”
他丢了银子,一时找不到出路,几乎想要投河自尽,只是想着相宜说的话,一个人必须好好的活着,才能去报仇,自己总要留下性命才行。想来想去,尕拉尔决定要来寻救自己的那位小姐。
虽然他不知道相宜的姓名,但听那船家说是从华阳过来,去洞庭茶会的,他便一门心思问着华阳过来了,中间走了不少弯路,只不过总算是到了华阳。
到了华阳城以后,尕拉尔一筹莫展,他不知道相宜姓名,华阳城这般大,到哪里去找?他漫无目的的在街头转了又转,走到翠叶茶庄的时候,见着众人在买茶,忽然想到那船家说那位小姐是去洞庭茶会的,心中犹豫了好长时间,是不是要赶着到里头去看看。
尕拉尔低头看了看自己,衣衫褴褛,万一进去冲撞了人怎么办?正在犹豫,忽然间天降大雨将他全身淋了个透湿,又冷又饿,别无选择,他只能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往翠叶茶庄里边冲,想看看那位小姐究竟在不在里边。
“还好,我终于找到了你。”尕拉尔笑了起来,一脸阳光。
第一百三十五章
连翘瞧了瞧院子里那个扫地的身影,转过身来:“姑娘,尕拉尔在扫地哪。”
相宜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她叹了一口气,这个尕拉尔不知为何,似乎认定了要留在她这里,无论怎么与他说,他都很坚持:“骆姑娘,你别赶我走,我可以给你做下人,搬东西打扫院子这些事情我都能做。”见相宜一脸无奈,他的目光炯炯:“我不要工钱,只要你收留我。”
“你何苦一定要到我这里干活?”相宜实在不解:“方嫂说你力气很大,去做旁的事情能挣不少银子。”
方嫂考试探过尕拉尔,说他身手还不错,虽然不会武功,但有骑射的底子,拉那张三石弓不费吹灰之力:“十二三岁的少年,能拉得动那张弓,实在算是天生神力了。”
相宜想不清楚,这异族少年为何要不远千里奔着往她这里来,就只因为那日在路上指点了他几句?尕拉尔一脸的坚定:“因为你的话让我明白了不少东西,你就是我路上的那个希思女神,我必须和你在一起!”
希思女神是什么人?相宜不知道,但从尕拉尔那异样的神色来看,该是北狄被人崇敬着的,就如观世音菩萨一般。相宜有些哭笑不得,摆了摆手:“我不是你说的那个人,我只是一个很寻常的女子,你弄错了。”
“不,你就是她,我知道,你骗不了我。”尕拉尔忽然单膝跪倒在地,一只手放在胸前,喃喃自语的念了一大串相宜听不懂的话,相宜莫名其妙的看着他,就见他忽然抬起头来,脸上露出了纯真的笑容:“我问过乌那提大神了,他告诉我说你就是希思女神,要我跟着你走,直到你带着我走到光明的圣殿。”
相宜被他几乎要绕晕,站了起来对着方嫂道:“方嫂,你来帮我打发他。”
第二日从甜水胡同坐了马车到翠叶茶庄,天色还早,街上没有几个人,过来的时候处处铺面都还关着大门,只有早点铺子里有人在走动,袅袅的白雾夹着一阵阵的香味直冲到人的鼻孔里去。
车子停了下来,连翘掀开帘子准备挑下去,忽然见着翠叶茶庄门口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她唬了一跳,赶紧下车过去一看,是一个人蜷缩着睡在那里,早春三月,天气有些凉快,那人身上什么都没有盖,团得像一只虾米。
连翘伸出脚来踢了踢他,那人慢慢的展开了些身子,脑袋从臂弯里抬了起来,见着连翘站在自己面前,精神一振,猛的跳起:“连翘姑娘,骆小姐来了?”
见着一辆马车停在翠叶茶庄前边,那人飞快的跑到了马车一侧,对着软帘惊喜的喊了一声:“骆小姐,是你在里边吗?”
是尕拉尔。
相宜望了一眼方嫂:“方嫂,怎么他还在这里?”
方嫂摇了摇头:“昨日我塞了几个铜板赶他出去,让伙计打了烊,想着他也该走了,怎么又来了?”
尕拉尔听到了相宜的声音,格外激动了起来,一个劲的在马车外边喊了起来:“骆小姐,你留下我吧,我会好好干活,不会给你惹事。”
相宜将软帘猛的一掀,露出了半张脸,正对上了那少年灿灿的一双眸子:“尕拉尔,你到别处也是做事,为何一定要到我这茶庄来做事呢?”
尕拉尔被相宜盯得有几分窘迫,好半日才慢吞吞道:“你是我的希思女神,我一定要跟你在一起!还有,我想跟那位大婶学功夫,到时候也能为母亲报仇!”他那双带着翡翠瞳影的眼珠子慢慢的有些没了光彩,声音也渐渐愁苦了起来:“前不久,我的母亲被我大哥给害死了。”
相宜顿时明了,他所谓的希思女神只是一个寄托,他现在要的是找个藏身的地方保护好自己,而且他想壮大自己的力量,想要跟着方嫂学些本领,到时候好潜回北狄为母亲报仇雪恨。
“方嫂,你说吧。”相宜转过脸看了看坐在一侧的方嫂:“你愿意教他武功,那我便让他留下来,若你不愿意,那就让他走。”
想了好一阵子,方嫂最终点了点头:“留下来罢。”
从此,尕拉尔便留了下来,因为他容貌与大周人有些不同,相宜安排他到后院做些洒扫的事情,货到了的时候就安排他去卸货,空闲的时候,尕拉尔便跟着方嫂学些基本的入门功夫。
连翘靠在门边直叹气:“那尕拉尔也不知道怎么了,听翠花姐姐说,每晚上练功到亥时,早上寅时就起来了,有一次她起身去上茅厕,见着那边黑黝黝一团影子,差点被吓晕了,后来大着胆子喊了一句,才知道是尕拉尔在练功。”
相宜手中握着的笔停了停:“我们都没法子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或许他心中的仇恨比我们想的要大得多,否则他根本不会有这般举动。”
若只是被同父异母的兄长霸占了财产,那其实只是小事,才十二三岁年纪,什么都还是未知,只要自己努力,重新创一份天地便是。而同父异母的兄长为了争夺财产害死了他的母亲,这事儿却实在是骇人听闻,难道北狄那边就没有官府替他伸张正义,反而逼着他仓皇出逃到大周,还不能回去?
相宜觉得尕拉尔身上背负的故事远远不是他口里描述的这般简单,每次见着他那双大眼睛,总觉得里边有很多她看不出的奥秘。
她走到了窗户旁边,将一扇窗子推开,阳春三月的五彩斑斓便跃入了眼帘,半扇窗户前边有绿意深深的各色花树,靠着窗子这边,落了一地的梨花。梨树下边,有一个个子高高的少年,正低头用笤帚将花朵扫到撮箕里头去,然后飞奔着将撮箕里的东西倒去屋子一角的箩筐。
他穿着深蓝色的麻布衣裳,从后背看起来就如一个普通的下人,可当他转过脸来,那深邃的眼神夹带着翡翠般的光芒,让人无形中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尊贵。相宜迷惑的看着尕拉尔,相处半个月了,她越来越觉得尕拉尔不仅仅是一个富商的儿子。
“相宜,他的神情气度,不是个一般人。”黄娘子走到相宜身边,若有所思的看了看那蓝衣少年:“我感觉他该是某个部落首领的儿子,或者是,王族。”
蓝衣少年似乎根本不知道她们正在议论着他,他依旧很快活的奔走在树下,将刚刚被风吹落的花朵扫得干干净净。将笤帚与撮箕放下,他转过身来,这才发现窗户前边的几个人,笑着走了过来:“骆小姐,我把院子都打扫干净了。”
相宜点了点头:“是很干净,多谢你。”
“你们大周有这么多好看的花。”尕拉尔的眼神变得有些缥缈:“我们草原上没这样的花树,大部分的花都是长在草里的,一到春天,草坪里星星点点的全是各种各样的颜色,空中有烤羊的香味,还伴着花香。”
“有朝一日,你肯定能回去。”相宜安慰了尕拉尔一句:“你好好等待着就是。”
尕拉尔笑了起来,露出了一口洁白的牙齿:“我肯定能回去,有希思女神的指引,我要做的事情都能成功。”
一扯到这莫名其妙的希思女神,相宜想想都有些头疼,不过她已经习惯尕拉尔将她与这位从来没打过照面的女神混到了一处,她微微一笑:“你对自己有信心便好。”
尕拉尔望了一眼黄娘子,兴致勃勃道:“娘子,我听你昨天在教骆小姐弹琴。”
“是,怎么,你想学弹琴?”黄娘子颇有兴趣的看了他一眼:“你的手指颇长,倒也是个弹琴的料子。”
尕拉尔的手指骨节很长,一双手伸出来跟小蒲扇一般,在黄娘子的眼里,很可惜的是他并没有雅士那种飘逸的气质,那双手瞧着虽然手指够长,可就一点不显得带着苍白的纤细——这般强壮的手指,很难弹出风花雪月的调子。
“我不是想学这个琴。”尕拉尔有些不好意思,侧过半张脸:“我不熟悉大周有哪些铺子是卖乐器的,我想托娘子帮我买架马头琴回来。”
“马头琴?”黄娘子有些讶异,原来尕拉尔并不是想要学琴,自己却是理会错了他的意思。仔细想了想,大周这边好似没这种乐器,该是北狄那边常用的,她看着尕拉尔一双真诚的眼睛,很难拒绝他的要求:“我托人去帮你买看看,只不过大周似乎没有用这乐器,可能要到京城的乐坊瞧瞧了。”
“谢谢娘子。”尕拉尔脸上露出了快活的笑容,就如三月的日光,温暖而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