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第60章 ·π

烟秾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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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鎏金的铜兽壶里吐出丝丝缕缕的白色烟雾,带着点鹅梨香的清甜,深深的吸一口,只觉得嘴里也有了一种说不出的甘美。屋子里头的炭火铜盆烧得正旺,哔哔啵啵的响声,将一片宁静打破,只不过也就响了那一下就再也没了声息。

    春华掀开门帘往里边瞧了瞧,容大奶奶正拿了一瓣烤热了的金橘在喂冬华吃,冬华胖乎乎的小手攀住容大奶奶的胳膊,将脑袋凑到她的手边,吮吸个不停。容大奶奶笑着点了点她的小鼻子:“贪吃鬼,差点将我的手指咬断吶。”

    “母亲。”春华高高兴兴的往里边走,母亲这时正高兴,自己赶紧提要求:“母亲,我想到街上去逛逛。”

    “今儿才初三,有什么好逛的?咱们园子里还不够你逛?”容大奶奶笑着看了一眼春华:“不是去随云苑跟你三婶娘学着画画去了?怎么这般早就回来了?”

    春华拿出一张折好的宣纸打开来:“母亲你瞧瞧,可比原先画得好了?”

    容大奶奶瞅了瞅:“不错不错,今儿这画还能分得出梅花枝干与那花苞来了,不比昨日的,黑里透红的一大团。”

    “母亲,你就会取笑我。”春华扭了扭身子,一只手拉住了冬华的小胖手不住的摇晃:“我想到外头去买些烟花过来,今晚放烟花。”

    “让下人到外边去买便是了。”容大奶奶说得十分坚决:“这么天寒地冻得,出去作甚?仔细冻坏了身子!今儿还是初三,也不知道那卖烟花的杂货铺子开门了没有,若是倒外边白走了一趟,少不得更是不高兴。”

    春华张了张嘴,无话可说,只能讪讪的转身走了出去。

    “这一个二个的,怎么都是想往外边跑?难道这家里还容不下他们了?”容大奶奶将冬华交到奶娘手中,疑惑的站了起来,望了望那不住晃动的门帘,心中满是疑惑,往年也不见春华喜欢放烟花,今年这是怎么了?大年初三喊着要出去买烟花!

    “怎么样?母亲准许了没有?”嘉懋从朱红色的廊柱后转了出来,脸上全是一片焦急的神色:“你最得母亲喜欢,你一开口,她肯定准许了,是不是?”

    春华有些丧气:“没有,母亲就是不准出去。”她瞅了嘉懋一眼,见他一脸惆怅:“你那阵子又不藏到二婶娘的马车里边,不管怎么样,先跟着去华阳再说。”

    嘉懋叹着气道:“我那阵子还想等着三婶娘做好斗篷,没想到母亲竟然将园子们给封了,现儿要出去可为难了。”

    “哥哥,你可以钻狗洞出去。”春华嘻嘻一笑:“想出去还是有主意的。”

    “你可真想得出来。”嘉懋怫然不悦,甩了甩衣袖:“得得得,我再去想想法子。”

    看起来母亲是下了决心不要自己出门了,嘉懋有些烦恼,不知道为何,母亲对相宜有一种天生的不喜欢,他实在想不通母亲为何有偏见,相宜到底哪里不好?

    前世,母亲嫌她小家子气,没法子做大家主母,在姑祖母下了懿旨给他赐了婚事以后,母亲就喜气洋洋的给他张罗起来,恨不能他马上就将薛莲清娶过来一般。嘉懋知道她心里怎么想,还不是不想夜长梦多,想快些让相宜那边断了念想。

    那时候容家已经搬去京城,而远在广陵的相宜如何得知了自己得了赐婚的事情,多半还是母亲派人传了话过去,相宜那继母先还存着两分小心,后来得了这个信更是肆无忌惮,硬是将她许给了一个老秀才。

    阴差阳错,他与相宜究竟是错过了。

    当然,也要怪他前世太懦弱了些,前世的他总是想着不让父母失望,该要做个孝顺的好儿子好孙子。若是他抗旨不娶薛莲清,不知道长宁侯府会不会因此受到影响,那些日子里头,每日一闭眼便是那张黄绫懿旨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

    他最终辜负了她,奉旨成亲。

    前世已经做错了事情,今生再也不能错过,他不能再懦弱,不能再后退,无论如何也该护住相宜,前世她吃了那么多苦,今生不该再重蹈覆辙。

    “无论如何,我都该试试。”他捏了捏拳头,飞快的往自己院子走了过去。

    第二日,江陵学堂里有几个人过来找嘉懋的二叔容中愍,众人在外院书房里说得眉飞色舞,忽然间想起了嘉懋来:“你那大侄子可在府里?不如喊他来一道谈文说道。”

    嘉懋在江陵学堂里很有名气,不仅仅是因着出身江陵容家,最主要的是他的出色,年仅七岁便进了学,这已经够让让人侧目的了,在学堂里他经常受夫子夸奖,都说他做出的文章那是三十年的老秀才都比不上的呢。

    “我倒将嘉懋给忘记了。”容二爷赶紧吩咐自己的长随去喊嘉懋:“告诉大少爷,江陵学堂里的同窗过来了。”

    嘉懋得了这个信,心中砰砰的跳得厉害,今日上午他打发小厮出去找了一个同窗,用他二叔的名义请他邀些人过来聚聚,没想到真有人过来了。

    容大奶奶听着说嘉懋的同窗来了,很是高兴:“嘉懋,你不是说整日里在园子里气闷?不如出去跟你那些同窗说说话儿。”

    嘉懋神色淡淡的应了一声,举步往外边走了去,步子不急不缓,可一颗心却似乎要从喉咙口跳出来。走出晴雪园,他朝小厮瞪了瞪眼睛,摸出一块碎银子:“快去,将我昨日收拾好的包袱提着出大门那边等我,这个给那看门的,就说你要回去送件衣裳给你老子娘穿,保准他不会拦着你。”

    走到了二门,看门的婆子笑得欢实:“大少爷要去外院?”

    嘉懋只是点点头,迈步走了出去,紫色的云锦长跑在那朱红色的门槛拖着,忽然混成了一种颜色。

    到了书房那边,一干同窗正与容二爷说得高兴,见着嘉懋过来更是开心:“嘉懋过来了,快些来坐。”

    坐到一处,说的不外乎是些破立之术,众人拿了时下的文章不住的分析,从这破题到立意,一个个各抒己见。有人还带了一本三十年科考文章精选过来,选了差不多三百篇文章合订在一处,厚厚的一大沓,都快赶上青砖那般厚。

    嘉懋瞧着那本书,心中得意,这书是收集了前边三十年的文章,他可是连后边十来年的科考题目都知道哪。他可不能说出口,先闷着在心里,等着明年自己参加秋闱的时候就能一鸣惊人了。

    众人拿着文章反反复复的揣摩研究,说说笑笑的,不多时便已经过了申时。嘉懋望了一眼容二爷:“二叔,不如今日侄子做东,请各位同窗到外边锦绣楼去用晚饭?”

    容二爷哈哈一笑:“如何能让你来出银子?你是要扫了二叔的脸?”

    “我是想着二婶娘回华阳去了,担心二叔身上没银子哪。”嘉懋朝容二爷欠了欠身子:“既然二叔有银子,那自然是二叔来做东了。”

    众人听着说有晚饭吃,更是高兴,站了起来,跟着容二爷与嘉懋一道外容府外边去了。

    一脚踏出容府大门,嘉懋这才安心了不少,眼睛往旁边看了看,就见自己的小厮正拎了个包袱站在门边,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看着自己。嘉懋招了招手将他喊了过来:“你先去雇辆马车,到锦绣楼那边等我,我陪着他们用了饭就下来。”

    小厮点点头,拎着包袱飞快的走了,嘉懋望着他的背影,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来。

    烛台上边明烛烧得正旺,红彤彤的吐出了花来。数排蜡烛将屋子照得亮堂堂的,就连站在里边的丫鬟们脸上都涂了一层明黄色的油彩一般。

    容大奶奶微微笑着看了看奶娘手中的冬华,她玩了大半天,已经累了,此时合上眼睛睡着了,金枝拿了一床波斯国来的细绒羊毛毯子给她盖着,睡得十分香甜,小脸蛋红扑扑的,就如搽了胭脂。

    “奶奶,奶奶!”外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婆子飞奔着进来:“大少爷现儿还没回来!”

    “什么?”容大奶奶有几分惊奇:“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未回来?不是说跟他二叔到锦绣楼去用饭了?再等等,指不定跟那些同窗喝酒聊天忘记时辰了。”

    婆子喘了一口气道:“可是二爷已经回来了!”

    “什么?”容大奶奶坐直了身子:“二爷已经回来了?那你有没有问过二爷,大少爷去了哪里?”

    “二爷说大少爷先离了席,他也曾朝窗户外边瞅了瞅,见着大少爷的小厮拎了个大包站在锦绣楼下边,这才放了心的。”婆子一脸惊慌:“可是大少爷压根没有回来!”

    “好哇,真是越来越厉害了!”容大奶奶板起脸来,又是生气又是担心,不消说,嘉懋肯定是去华阳了!自己让人将马厩给看住了,那他是怎么去的?难道是雇了马车不成?可千万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容大奶奶赶紧走到神龛前边,低头合手,喃喃的念起经来。

    第一百四十九章

    黎明格外宁静,忽然“吱呀”的一声,这份宁静便被打破。

    顷刻间鸡鸣狗吠之声相闻,热闹得紧,一家农舍的大门打开,从里边走出了几个人人来。走在最前边的是一位穿着紫色云锦长袍的公子,身边跟着一个小厮,他身后跟了一对年迈的老夫妻,满脸都是笑:“公子,再往前边去二十里,就到华阳了。”

    嘉懋拱了拱手:“多谢两位老人家。”

    老夫妻连忙摆手:“公子实在太客气了,借宿一晚,还给了半两银子,我们收了都觉得实在不好意思哪。”

    “没事没事,二老别太惦记这事,我们家大少爷素来大方。”小厮连忙帮着嘉懋作答,才一转头,就见嘉懋已经钻进了马车里边。

    从江陵去华阳有些远,差不多赶了四日路程才到华阳,马车进城已经是快到辰时,嘉懋望着远远的一线城墙,心中一阵阵甜。

    有八个月没见到过她了,嘉懋板着手指头算,不知道相宜长高了多少,最近过得如何。他安排在华阳的那长随将相宜的事儿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可他却总觉得还不够,只盼着能到她身边,看着她的眼睛,听着她的笑语,才能放得心下。

    马车进了城,长驱直入到了城南,听说是来找骆小姐的,那门房摇了摇头:“姑娘已经出去了。”

    “出去了?”嘉懋有几分吃惊:“她去了哪里?”

    “自然是去了城北的茶园。”那门房咧嘴笑道:“初六开始,我们家姑娘就开始到那边忙去了,就等着开春搬到茶园那边去住了。”

    去茶园住?嘉懋只觉得有些不敢相信,他听说了相宜买茶园的事情,可却没想到相宜竟然打算搬到茶园去住。茶园那些地方,是能住人的不成?山风大,春天遇着阴雨天气,肯定还会处处漏水,一想到这些,嘉懋的眉头便皱了起来,他可得好好劝劝相宜,她那瘦小的身板,怎么能禁得住风雨?

    “快些,去城北。”心心念念的想着她,唯恐去晚了相宜就会被山风刮跑了一把,嘉懋心中紧张得快说不出话来。

    原来他是这般在乎着她。

    茶园里一片萧败的景色,才正月初八,春风还没来得及送过山来,整个茶园里呈现出一种灰绿的颜色,有些叶片上还有着斑驳的褐色痕迹。茶园的围墙有些低矮,大门却还是留出些宽度,站在门口朝里边一望,就见挤挤密密的茶树丛中,有几进屋子,白色的墙面黑色的盖瓦,整整齐齐的伫立在一片灰绿之中。

    地面上有些泥泞,嘉懋撩起云锦袍子,在腰间挽了个结,这才小心翼翼的选着干净地方往前边走了过去。茶树差不多到他的肩膀那般高矮,树与树之间只留了一条一个人过身的小路,嘉懋从茶树里穿了过去,远远的望着,就像是在坐船漂洋过海一般。

    小厮在前边替嘉懋开路,拨开茶树枝子,一只手拿了根棍子在地上敲打着:“这时候也不知道有蛇出来没有。”

    嘉懋激灵灵打了个冷颤,仔细一想,这蛇出来还早,现在正月的天气,到处都还是冰天雪地,蛇又如何会爬出来。他冲着小厮皱了皱眉:“净会乱说,以后小爷不带你出来了。”

    小厮这才停了嘴,将手里的棍子扔开,两步奔到了那几进屋子面前,拍了拍门:“有人在吗?”

    从大门后边探出一个脑袋来:“你们找谁?”

    “我们找骆小姐,她在里边吗?”嘉懋赶着上前来,站到了台阶上,将云锦袍子放了下来,华贵的紫色在那灰色的墙面前格外鲜亮。

    那人见着嘉懋是个贵介公子,脸上露出了笑容来:“我们家姑娘去茶园里边干活了。”

    “茶园里干活?”嘉懋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在哪边?劳请带我过去瞧瞧。”

    那人手往南边指了指:“今日听说是要去给南边的茶树剪树枝,公子自己去找找罢,我还有活要干呢。”

    没有办法,嘉懋只能由长随陪着,顺着南边山坡走了过去。

    南边的茶树似乎更高了些,走在树丛里,只能见着前边几尺之远的地方。嘉懋的目光在那一片灰绿里穿过来望过去,始终没见着有什么身影。

    小厮抱怨了一声:“这是去了哪里?怎么走这么远还不见人吶?”

    话音刚落,就听着不远处有了说话的声音,好像就在耳边响起,可眼睛却望不见人的身子。嘉懋来了劲头:“啰嗦什么,快些走!不该就是在前边了?”

    扑腾腾的飞起几只惊鸟,洒落了一阵振翅的声响,茶园仿佛生动起来,就听着那边有人在细细的唱着歌:“茶山上的那个小阿妹,模样俏来十指尖……”

    “相宜!”嘉懋大声喊了一句,就听着余音袅袅,不住的回旋着。

    “谁找我家姑娘?”这回答倒是十分清脆响亮,嘉懋站在那里,见着树影晃动,忽然从路的左边走出来一个背着竹篓的少女来。

    “容大少爷!”连翘很是惊讶:“怎么来这里了?”

    “我来金玉坊巡查,顺便来找骆小姐。”嘉懋有些不好意思,只能找了个借口:“她在哪里呢?怎么跑到茶园里来住了?”

    连翘指了指茶树一侧:“我们家姑娘正在剪枝子哪!”

    嘉懋跟着连翘往树丛里钻,低着头从茶树下边绕来绕去,绕了好一段路程,才见着那边有几个人,每人手中拿着一把大剪子,正在忙着剪去枯枝,地上落了一地的细碎枝条,棕褐色与灰白色,纵横交错。

    “相宜!”嘉懋热切的喊了一声,眼睛停在那穿着蓝灰色棉袍的少女身上,心中一阵温暖,早先的辛苦不翼而飞。

    相宜从树下转过脸来,在暗绿的茶树衬托下,洁白如玉的脸颊更是温润如玉,她浅浅一笑,嘴唇边露出两个梨涡:“嘉懋,你怎么来了?”

    嘉懋走过去,从相宜手里将剪刀拿下:“你怎么能来做这事情呢?”他一把攥住她的手看了看,虎口那边有一个水泡,隐约的透明颜色,里边的水似乎还在流动:“你自己瞧瞧,你这双手,可是干这粗活的?”

    “嘉懋,我接你外祖母了杨老夫人的信,说这个时候最好先将茶树修剪下,把枯枝都去了,更有利于茶树的生长。可现儿才是初八,茶园里做事的人要十六才上工,”相宜笑着将手抽了出来:“我就带着他们过来,自己先剪剪。”

    “你让他们剪就是了,何必自己来动手。”嘉懋叹着气道:“你瞧瞧你这手掌都成什么样子了?赶紧回去拿针挑了,将水挤出来,然后再搽点药膏,好好的养着。”

    相宜抿嘴笑了笑,将剪刀拿起来:“嘉懋,不碍事,我一点都不疼。”

    嘉懋心中一急,将她手中的剪刀夺了过来:“那我来帮你剪。”

    “少爷,少爷!”旁边站着的小厮愁眉苦脸道:“还是小的来剪吧。”

    剪刀转了一圈,到了那小厮的手上,连翘走到他身边,教他如何修剪树枝,一群人慢慢的越走越远,只剩下嘉懋与相宜面对面的站在那里。

    “嘉懋,你怎么过来了?”相宜只觉得这气氛有些奇怪,嘉懋盯着她看的那神情实在专注,让她不由自住将头扭到了一旁,一只手攀住茶树枝子看个不歇:“今儿才初八,你难道不是该在家里陪着父母过春节?”

    “我想见你。”嘉懋哑声道:“我就是想见你。”

    “可……”相宜脸上瞬间飞起了一块红云:“可你父母怎么会同意你到华阳来?”

    “我偷偷溜出来的。”嘉懋走近了一步,那温热的气息直直的扑到了相宜脸上:“我想见你,故此我溜了出来,就这样简单。”

    “可是这怎么可以?你父母亲肯定会生气,回去以后还不知道要吃多少教训。”相宜低下了头,只觉得一双腿都有些站不稳——嘉懋就在身边,她不抬头也能感受到他专注的注视,让她有一种莫名的心慌意乱。

    “他们生气他们的,可我还是要做我该做的事情。”嘉懋一把捉住了相宜的手:“相宜,谁也不能阻止我来见你,我想做的事情,必然就要去做,不管旁人怎么说,我都会做。”

    “你这又是何苦!”相宜用力将他的手甩开,退后了两步,努力的挺直了脊背,正视着一脸惊愕的嘉懋:“嘉懋,这世上有很多的事情更值得你去做,相比于到华阳来看我,你更应该做的是在家陪伴父母双亲,难道你这基本的孝道都不懂了?”她脸上露出了一丝讥讽的笑容:“大家都说江陵容家的子弟最守礼懂规矩,我看也不尽然。”

    “相宜,你怎么能这样说!”嘉懋有几分挂不住,愤愤不平的喊了起来:“我是为了来看你,才这般做的,你难道不理解我?”

    相宜咬着牙齿道:“是,我不能理解,你不该是这样一个糊涂人。”

    “我糊涂?”嘉懋的火气开始慢慢的蹿了起来,他盯着相宜看了又看,最后重重的点了点头:“是,我糊涂,我糊涂,我不该来华阳找你!”

    他猛的转过身子,拨开茶树枝子,飞快的朝那小路走了过去。

    第一百五十章下决心一刀两断

    窸窸窣窣的一阵响声,茶树枝子挨挨擦擦的刮了一阵,终于停了下来,可嘉懋奔跑离去的脚步声依然在耳边,似乎怎么样也不会停歇。

    相宜扶着茶树站在那里,就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呆呆的望着面前一片灰绿颜色,心中再也没有半分欢愉。

    她将嘉懋气走了,或许以后再也不会回来。

    她依旧记得嘉懋方才的目光,本来还是欢欢喜喜,里边充满着如水一般的柔情,可转瞬之间就变得暗淡无光,有着说不出的绝望。相宜的手指渐渐用力,抠到了树干里边,将一层皮揭了下来,里边渗透出点点嫩绿色的汁液,带着新鲜的透明颜色。

    茶树受伤了,嘉懋受伤了——她,也受伤了。

    她知道嘉懋的意思,可拒绝他才是自己正确的选择,相宜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唇边一阵淡淡的清霜。心底里,她又何曾想让嘉懋离开,可她却清楚的知道,嘉懋与自己是不可能在一起的,不如早些划清楚界限。

    以世人的目光来看,现儿自己就已经配不上嘉懋了,更何况等着宫中的容妃为皇后为太后,容家变成长宁侯,自己又拿什么身份去配他?

    前世自己还没有从广陵骆家出族,容老夫人与容大奶奶便看不起自己的家世,而今生她连个骆家的门户都没得依傍,只是一个孤孤单单的小女子,她们便更看不起自己了。难怪嘉懋要偷偷的溜出来,容大奶奶又怎么会让他来华阳看自己呢?

    趁着一切还早,不如狠狠心将这份孽缘斩断,她与他根本就不是一个圈子里头的人,没有必要再牵牵扯扯。相宜望着那条静静的小路,心里一点点的酸,慢慢额越来越沉重,忽然间只觉得脸颊上有什么东西在爬动,伸出手一抹,才发现原来是两行清泪。

    这手一抹下去,眼睛里的泪水似乎再也关不住,拿着帕子越是擦得厉害,眼泪就流得越多。相宜蹲了下来,眼泪珠子不住的落到了泥土里,她开始还只是细细的哭泣,慢慢的,那声音便越来越难以抑制,由抽泣变成了痛哭流涕。

    她为自己那份始终得不到的感情而哭泣,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她与嘉懋始终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他们各自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有自己的交往范畴——就如他看不起自己拿剪刀修剪树枝,见着自己手掌上的水泡便大惊小怪。

    他是江陵容家的大少爷,到时候会变成长宁侯府的长公子,十年以后,他会有自己的妻,岳父乃是正二品的大员。相宜绝望的闭上了眼睛,前世的种种,一一在她眼前浮现出来,她卑微的蜗居在长宁侯府一个小小院落里,每个月只能见嘉懋三次面,在园子里遇着长宁侯府的主子们,只能低头站在路边,恭恭敬敬的让着她们过去。

    这一辈子,她不要再过那种仰人鼻息的日子,她要有自己的一份事业,不说能够做到杨老夫人那样的威风八面,至少也能要掌一门生意,日进斗金,让自己过得舒舒服服,不要再似那风雨中的一叶孤舟,不住的随着风浪飘摇。

    她不要依靠任何一个人,她只是靠着自己,她要强大起来,不让自己受旁人伤害,即便是爱惜她的嘉懋,她也不会让他的爱惜来伤害自己——不要再重复前世那种不堪,她不是他的良配,她不愿意他为了自己去苦苦挣扎,与家人翻脸。

    前世的教训已经够多了,今生不要再来一次。

    别了,嘉懋。

    相宜哭得格外痛快淋漓,心中的痛苦与这泪水交织在一处,十分放肆。这茶园很大,她躲在这树下哭泣,又有谁能听到?素日里她装出一副大人般的模样来,旁人见着她都喊着姑娘拿主意,可毕竟她现在的身份还只是一个将近九岁的孩子,躲在角落里痛哭一场也不是件什么奇怪的事情。

    “骆小姐。”

    “尕拉尔!”相宜有几分慌张,看着自己面前的一双棉鞋,不敢抬头。她吸了吸鼻子,有些声息粗重:“你怎么寻到这里来了?”

    “我把北边那几亩枯枝都剪完了,想过来寻你们。”尕拉尔蹲了下来,望着相宜红肿的眼睛,有些莫名其妙:“你怎么蹲在这里哭?有谁惹了你?”

    相宜摇了摇头:“不,我只是想起我故去的母亲了。”

    尕拉尔神色黯然:“我的母亲也过世了。”

    那温柔的双眼再也不会望着他,那双手再也不会轻轻的抚摸过他的额头,在晚上轻手轻脚替他盖好被子。尕拉尔忽然间也心酸了,只觉得眼睛里湿漉漉的一片:“骆小姐,你别哭了,你再哭我也想哭了。”

    “真对不住,我让你难受了。”相宜拿着帕子擦了擦眼睛,抬头看了看尕拉尔,就见他碧绿的眼睛里有些晶莹的东西在涌动,似乎马上就要掉下来,不由得有几分不好意思:“你是男子汉,怎么能哭。”

    “哈哈哈,我才不会哭,我骗你开心的。”尕拉尔站了起来,干笑两声,伸出手来在眼睛那边抹了下,让那点点湿润全部擦在了衣袖上头:“我陪你找连翘去?”

    相宜点了点头:“好。”

    连翘与那个小厮已经走到了很远的地方,或许他们是想让相宜与嘉懋有更好单独相处的机会。相宜与尕拉尔往前边走了差不多有一里多路,才见着两人在茶树间的身影。

    “骆小姐,我们家大少爷呢?”那小厮放下手中的剪刀,见相宜与尕拉尔并肩走过来,却不见嘉懋,十分惊奇:“我们家大少爷去哪里了?”

    “他……”相宜愣了愣,嘉懋去哪里了?该是回华阳去了?

    “他可能回华阳去了。”相宜歉意的摇了摇头:“他走得匆忙,我也没问他要去哪里。”

    “大少爷回华阳了?”小厮瞠目结舌的望着相宜,有些不相信:“他都没喊我!”

    “等会回去瞅瞅,要是你们家大少爷真回华阳去了,我给你银子,你去驿站那边找个商队跟着回去罢。”相宜见着那小厮失魂落魄的站在那里,十分不好意思,是她将嘉懋气走的,自然要打发嘉懋的小厮回华阳去。

    得了相宜这话,那小厮才放下心来,笑嘻嘻道:“那我也不着急了。”

    此时要是跟着大少爷回去,少不得一顿板子上了身——大奶奶分明吩咐了不让大少爷出来,他可是在中间帮了忙,大少爷才跑到华阳来的。大少爷是大奶奶的心肝,他有错,大奶奶只不过说他几句就罢了,到时候吃苦头的还不是自己?

    先让大少爷回去,大奶奶将他骂上一场,过几日这事情平息了,自己再回江陵,只怕大奶奶就不记得这码子事情了。那小厮心里安静了下来,可不该是这样?先避避风头再说。

    连翘疑惑的看了相宜一眼,自家姑娘这眼睛怎么就肿成了这样?分明是哭过了。方才她隐约听到几句哭声,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是那边鸟儿在叫,身边的小厮嘴巴多,一直与她说话,她也没有仔细去听那声响了。

    方才难道是姑娘在哭?她为什么要哭?连翘心中有些紧张,走到相宜身边,低声问道:“姑娘,你没事罢?”

    “我能有什么事?”相宜笑着望了她一眼:“我这不好好的?”

    连翘低头看了看相宜,见她衣裳整齐,不像是拉扯过的样子,这才放下心来,小声道:“方才我听着有哭的声音,还以为……”

    尕拉尔在一旁憨憨道:“没事,骆小姐不过是想她母亲了。”

    连翘虽有几分疑心,但也不想多说,将竹篓往尕拉尔手中一送:“拿好,我们要回去了。”

    竹篓里全是剪下来的枯枝,拿了回去刚刚好烧火做饭,真是一举两得。

    尕拉尔背上背着一个大竹篓,手里一左一右提着两个竹篓,走得健步如飞,那小厮在后头见着尕拉尔走得飞快,啧啧赞叹了一声:“这人可真是力气大,三个竹篓少说也有差不多百来斤了。”

    连翘骄傲的挺了挺胸,满眼都是得意神色:“你哪里能比得上他!”

    几个人人回到屋子那边,在屋子里收拾的下人赶紧来告诉相宜:“有位穿着紫色衣裳的少爷留了个包袱给姑娘。”

    “他人呢?”相宜望了望院子里头,空荡荡的一片,没见到人影,忽然间心里也是空荡荡的一片,似乎丢了些什么。

    “走了。”

    “哦。”相宜有些失落,举步走到了屋子里边,就见一个大包袱摆在桌子上边,提花锦缎的包袱皮儿,四角分明。

    “这是我们家大少爷特地给骆小姐准备的。”那小厮很是热心的介绍:“里头有我们家三奶奶亲手给骆小姐做的斗篷哪。”

    连翘走上前去,将包袱打开,从里边拿出了一件斗篷来,轻轻一抖,那斗篷就柔滑的垂了下来,青莲的颜色发出了幽幽的光彩,领口处缀着的白色狐狸毛绒绒的在颤动,斗篷上边还用金丝银线绣出精致的花纹来。

    “这个斗篷跟姑娘那件绣莲花的斗篷有些像。”连翘摸了摸,惊讶的叫了起来:“衣料摸上去是一样的,没有两样。”

    相宜坐到那里没有说话,她何尝不知道那就是哆罗呢做的斗篷!

    两年前嘉懋送给自己的斗篷短了,高高的吊起在脚边,今年他由给自己送了一件哆罗呢斗篷过来。相宜的手紧紧的抓住了座椅的边缘,那突出的一根椽子深深的扎到了她的手掌心里,留下一个红色的印记。

    一切都该掩埋在心底,即便是再深的感情,也没有发芽的机会,还不如就这样让它静静消失在尘埃中,她与嘉懋,是时光的河流里两片被大浪冲散的树叶,再也没有遇见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