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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和被劲和抱上楼的时候渐已醒来,只继续装睡,看他将一切打理完出去,才睁开眼。借着门口地灯的微光看着天棚,发呆。
没多时,门外又传来声音,转过身,合眼。
劲和进来放下两样东西后轻轻带上门退出去。
孝和睁开眼,转回身,在她触手可及的床头桌上多了一支用红酒瓶插着的马蹄莲。旁边是一只水杯。红酒瓶正是她听见敲门时顺手拿起的那件“武器”,看着,不禁笑了。凑过脸去闻了闻水杯的热气,淡淡的桂花香。
细心的劲和为她准备的蜂蜜水,知道她哭过以后夜里一定会口渴。
又闻了闻,水还有一点烫,不敢入口。
嘴唇上偶有的疼痛,还残留着那个男人的余味,
不由得她不想起父亲临终前的那些话……
莫非父亲不是因为“指腹为婚”才让她嫁?父亲当时也是有自己的打算么?心下一惊,脑海中闪过前前后后她所看见的,听说的,还有那些推测出的各种画面……
先是闵国坤不同意她一毕业就进公司。接着是季家急召京年回国,突然上门提亲。然后是父亲骤然增多的白发和劲和的突然神秘回国。加上前不久的闵氏破产以及父亲拒绝出国治疗。再有劲和这次一回来就有意正面直接培养她……
原来,困扰她这么久的,竟然是这样简单的答案——无非是为了她,为了闵氏破产之后,她还可以有着安逸的生活!
新一波的眼泪又溢出来,眼前都是父亲生前忙碌的身影。别过脸去,却无意中看见了另一边床头桌上摆放的相框,里面是她与京年上次去小木屋时拍的合照。
难得的一次温馨留影。
京年!京年!
那么,京年应召回国与她完婚,婚后成隐……
莫非?
真的只是一场戏!
三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的一场戏!
劲和要回国外了。俊佑要订婚了。京年,京年……
孝和撑着身子坐起来靠着床头,伸过手拿过相框。照片上,她正被他偷吻,而她笑得羞涩又甜蜜——
小时候,孝和妈妈带她与陈君绮饮下午茶。
孝和坐在婴儿车里,京年站在一边傻傻地看着她,偶尔会伸手去捅一下她的脸,趁她不注意还会拿走她的玩具。孝和就哭,哇哇大哭。每到这时,已经转身走了几步的京年总会停下脚步,回身,把玩具还给她,撅着嘴巴看着她笑……
那年,她两岁,他七岁。
到了孝和读小学那会儿,京年已经读初中。
那次,大人们在客厅里聊天,孝和一个人在院子里玩,跑来跑去,跑来跑去,结果摔在石子路上,膝盖破了好大一片,流着血。倔强固执的小孝和一个人坐在地上,咬牙硬撑着不叫人来,因为劲和跟她说过要学会承担。放学回来的京年刚进大门就看见她缩成一团小心地吹着伤口,用手背抹着眼泪,本来已经穿过了院子,还是忍不住停下脚,四下看看,拧着眉毛嘴里念着:“这些司机保姆平时四处转悠,这会儿都转悠哪去了!”跟着转身走向孝和。
莫名出现在眼前的双腿让孝和有些惊愕,瞪着迷蒙的泪眼抬起头——
一见是京年,孝和憋着嘴巴忍着眼泪,一幅小媳妇的模样。
“瞧你那点出息!”京年白他一眼,嘴上毫不留情地继续发扬一贯的毒蛇作风。尽管如此,还是蹲下来看她膝盖上的伤口。
孝和随他各种毒蛇,也不反驳,大概是习惯了他的风格。
“撒点云南白药的粉末就好了,”京年吹吹她的伤口,一副很专业的口吻,“不过得先消消毒。”
“我不想让爸爸妈妈知道。”孝和小声怯怯地说。
京年抬头看她一眼,又瞟了一眼房子的方向,说:“躲得过初一,你不过初二吗!”
孝和撅着嘴,委屈地看着他。她有点怕他,又像是在向他求助。
“能站起来吗?”他问。
孝和颤颤巍巍地起身。
京年扶了她一把,看她站稳了,转过身蹲下来背对她,半天不见她动静,皱着眉扭头问:“想什么呢?上来啊?”
“上……上哪去?”她不明就里。
真的被打败了!再耗下去,就怕被人看见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在欺负她。
京年索性直接抱起她抄小路从侧门上楼进了他的房间。
“坐着别动!”他命令。
孝和乖乖地坐在床边,看着他蹲在那里用纱布帮她清洗,用棉签沾着酒精给伤口消毒,阵阵瑟缩着。
“忍一下就好了。”他说,抬起她的腿放到床上,在她身后垫了枕头让她靠着床头。
孝和倾身看他处理伤口。
他好像觉得自己一旦好脾气就不正常似的,非要加上一句:“女人天生就是矫情!”
孝和的眼泪啪嗒啪嗒落下来,不偏不倚地滴落在京年手背上。
正在往伤口上撒药的手顿了一下,抬起头看她:“就知道哭!求你有点出息行不行!”
孝和不敢出声,大气也不敢喘。
京年把药放到一边,扯过纸巾在她脸上抹了两下,算是帮她擦了眼泪:“行了!行了!我再轻点!别哭了!”
孝和因为膝盖上涂着药不方便走动,整个下午都在京年的房间里,倚着他的床休息,翻着他随手丢给她的画报和漫画书。
京年就在一旁写作业,也不理她,偶尔会问一句“要不要喝水”之类的话。
药已经都凝固在伤口上,止了血。长裙遮掩住了一切“祸端”。谁也没提可以离开这个房间了。
继续各做各的。
晚上,闵国坤和孝和妈妈要回家了,到处找孝和才发现她一直呆在京年的房间,看了一下午的书。
四个长辈心照不宣地对视而笑。
趁着大人们告别寒暄,京年毫无感情地小声提示:“伤口不要沾水,记住没?”
孝和点头。
他又塞给她一瓶药粉,说:“要是伤口破开了,就自己撒点上去。”
孝和点头。
大人们已经往门外走了,孝和妈妈在召唤她。
孝和嘴里应着,抬头又看了一眼京年说:“谢谢!”
京年瞅她一眼:“这两天换裤子穿,把裙子都收了,别乱跑。”
明明是温暖的话,却非要冷冰冰地说。
孝和奇怪地看着他。
“我说话听见没?”他皱起眉。
“记住了!”孝和回答。
孝和妈妈再次召唤她。
“去吧。”他说。
孝和转身欲跑。
“站住!”
“啊?”她回头看他。
“跑什么!慢慢走!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他有些严厉,像是在训斥。
孝和自知理亏,乖乖地走过去。
那年。她十岁。他十五岁。
他们的旧时候似乎一直都是这样的。尤其是他。
他总是这样。
当着很多人的面推开她,害她不小心滑倒在雪地里,不管不顾她的眼泪,说她烦,然后被一大圈人簇拥着走开。
只有俊佑悄悄折返扶她起来,说些安慰的话。
第二天一早,京年又会在学校门口的阴暗处等着,看送她的车子离开后才叫住她,塞给她一副手套,不冷不热地说:“傻瓜都是冬天从来不戴手套的吗?”
孝和看着漂亮的手套,偷偷笑。
“快去上课吧。”京年说完,头也不回地往高中部方向走去。
那一年。她几岁。他几岁。记不清楚了。这种画面实在太多。
看不清楚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没多久,他出国。
六年,不长,也不短。六年不见,却还一如既往地“爱”着他,这可不可以算是一个奇迹?
自从欢天喜地地嫁给他,一切就像是急转弯,她开始反思自己这么多年的“爱情”。无数次地怀疑过,是习惯?是自作多情?是得不到的占有欲?还是毫无思想的宿命观?怎么会有人偏偏就这么傻,死活吊在一棵树上?
孝和盯着照片里的京年——
他眉眼之间藏匿的英气,棱角尽处隐去的光华……
他太优秀,也许,自己是被他的优秀迷糊了双眼?
那么多的,理由也好,借口也好,六年,命运开了多少玩笑。
每次他突然回来,她都刚好离开,要么是去游学,要么是去旅行……
每次她刚去到他的城市,他却刚好出差……
反正最后他为了娶她而回来。
反正最后她看见了他吻另一个女人可还是嫁他了。
谁才是她的肺?谁会真的为她伤心?
他会吗?
将相框放回桌子上,随手扣到桌面。
曲终人散时,总是各自悲伤着各自的悲伤。
要散场了吗?
戏演完了,就该到散场时候了吧。
孝和突然无尽地伤感!闭上眼,脑海中尽是这么多年来的各种画面:受伤的,幸福的。
他爱过她吗?多少都应该是有过感情的吧,即使,未必是爱情。
孝和偷偷想,偷偷安慰自己。
她想起一句电影台词:一生至少该有一次,为了某个人而忘了自己,不求有结果,不求同行,不求曾经拥有,甚至不求你爱我。只求在我最美的年华里,遇到你。①
然而——
心若静,风奈何!
窗外传来雨声,夏天不紧不慢地来了,雨声也比春天时响彻一些,不知道那些落在湖边的樱花是不是在被溅了一身污泥之前便化作了来年的春泥?
一道闪光隔着窗帘显现,随后是轰隆隆。
小时候,她很怕这个。每次都是抱着布娃娃光着脚,哭成花脸去敲劲和的门。
现在,她不怕了。
转念又想,大树底下好乘凉,大树底下也易遭雷劈!
住在房子里就又是不同的一番景象。
谁是大树?谁是房子?谁是意外遇见的山洞?
怕也不能说怕!要强大!温柔的强大!劲和说得对。
蒙起被子继续睡。不多时,门外先传来脚步声,接着是轻轻的敲门声。孝和没有应,合眼假寐。
劲和进来,先去窗子那里掀开窗帘确定窗子是关着的,又站到床边看了看她,起步走向门口。
“劲和。”
身后传来她弱弱地召唤,刚要开门的手收了回来,回过头。
她只看着他,于是他走过去,这才发现她的眼睛比之前更红。在床边坐下来,什么也没问,只说:“睡吧,我就在这,等你睡着再走。”
“背靠大树好乘凉,可是打雷了,会被劈吗?”她问。
看来她是不想睡了。劲和帮她垫好枕头,看她坐起身靠着。
“你之前跟我说过背靠大树这样的话。”她又说。
劲和拿过水杯递给她:“喝点水。”
温热的蜂蜜水滑过喉咙,暖了胃,整个人也跟着精神了一些。又把杯子给他。
“你怎么想?”他问,并不急于回答。
“我?”孝和手指摆弄着被面,她刚想到了会被雷劈,还没想那么多,老实回答,“不知道,没想那么多。”
“是药三分毒!”他说。
她心里默默念着他的话,是啊,难道因为害怕塞牙,就不吃饭了吗?。
看她认真思考的呆萌样子,劲和突然笑出声。
“呃?”孝和不解地看他。
劲和捋着她额前的碎发,帮她塞去耳后,又问:“芽芽,下雨天需要乘凉吗?”
孝和心中惊颤,顿时觉悟。
盯着劲和。
劲和只是对她笑笑,拣起她放在枕边的《挺经》,信手翻看。
大树也好,房子也好,山洞也好。
问题的本质根本都不在这上。
“你这次回去什么时候回来?”她问。
“还不知道,”他说,“公司的资金周转你不用担心,如果你自己有什么其他安排需要的资金的话就给我电话,上次给你的卡一直都有补进,不用省着。”
“我怕自己撑不住。”她说。
“我都不怕自己的投资打水漂!”他说,“再说,京年在你身边呢,怕什么!”
她也笑。
京年,又是京年!
“不怕!”孝和挺直腰杆,信誓旦旦。
“对!就这样,不要怕!”他说,“睡觉吧,明天你这只小白兔就要独自面对那些老狐狸了!”
“老狐狸?”她想想,那些商场上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不是老狐狸又是什么?“有一天我会不会也成为小狐狸?”她问。
“只要不是狐狸精就好!”劲和说得一本正经。看着孝和一愣一愣的小模样,自己也不好再装下去,随即哈哈大笑。
孝和抡起枕头打他。劲和用手挡着,笑得更大声。
闹了一阵,心情好了好很多,乖乖躺下,还是睡不着。
“听说那个程庆恩最近过得不是很好,被俊佑爸爸禁足了,不给他出国。”孝和说。
“你消息倒是灵通。”劲和说。
“我一直想不明白他和闵氏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说。
劲和用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书面,然后将翻开的书扣在枕边,说起了以往的事——
程庆恩和闵国坤之间有着一些渊源,都在国外留学,程庆恩是闵国坤的嫡系师弟。
很久很久以前,孝和刚出生不久,程庆恩从国外回来,参与家族企业的市场拓展,在一个饭局上正式认识了闵国坤。两个人因为是校友,又是嫡系,因此格外亲近。
闵国坤的事业已经发展得很庞大,相比之下,程庆恩的小公司却一直挣扎在死亡线上。自己的亲哥哥不管,由着他自生自灭,他只能向闵国坤求救。一来二去,两人在生意上的往来越加密切。闵国坤甚至借着自己在国外的关系,帮他开辟了新的领域……
这一切都在利益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金融危机那年,各家各户都求得保命优先,闵氏凭借着雄厚的资历和良好的口碑□□地存活着。
不想在一个巨大的项目面前,程庆恩无情地在闵国坤背后插了一刀!夺走了项目不说,这一下不偏不倚地打中了闵氏的七寸,从此,闵氏开始走下坡路。
“可是后来并没有听说他有什么作为。”孝和很好奇为什么程庆恩夺取了这么大一个项目却还是风平浪静。
“他能有什么作为?”劲和难得说话时候语带嗤笑,“烂泥扶不上墙。”
“这么说,闵氏的破产?”孝和从没听父亲说过这些事。
“闵氏的破产,程庆恩功不可没。他一直惦记着能浑水摸鱼,从摇摇欲坠的闵氏捞上一笔,甚至不惜奉献上自己的亲信情妇。只怪他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劲和继续说,“闵氏的破产已经是无力回天,比起那些在金融危机中突然就关门的企业,闵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撑到今天和平破产。爸爸生前有想过很多种处理方式,但是,程庆恩一直明里暗里的做手脚,无奈之下,只好选择和平破产,这几年,能卖的小公司都卖了,能转让的也都转了,现在已经是彻底结束了。”
“没听俊佑说起过。”她说。
“那时候他还小,等他长大了,也没有实权。程庆恩手里握着公司百分之五的股权,再加上程家的大掌柜这些年身体每况愈下,哪有心思管他,只要他不惹出篓子就好了。”
“那这次——”
“这次篓子捅大了。”劲和说,“俊佑正着手危机公关,处理各种事务,已经在董事会博得了满堂彩,架空程庆恩,借机上位,只等着成为新一任的程氏掌门。看起来程氏损失了很多,实际上,江山易主,这才是真正的收获。”
回想起闵国坤出殡那日见到程庆恩的那副嘴脸,想起京年的护驾,孝和有些不明白。
“在想京年么?”劲和问。
孝和点点头。
“他跟美夕结束了。”他说,“原本也没什么,有人送上门,顺便玩一出无间道,挺有意思的。”
孝和愣在那里。
结束了?
她想不明白京年为什么不告诉她已经“处理”了美夕,也想不明白这“无间道”是怎么一个来龙去脉。
“他的事,日后让他自己说比较好,山路十八弯,一处说不明白就把我绕进去了。”劲和笑。
孝和没有再追问。
“别想了,睡吧。”劲和带上门,出去。
锁声落定,孝和翻身看向门,余光中注意到那本未合上的书,拿过来看,打开的那一页上写的是:
三达德之首曰智②。智即明也。古豪杰,动称英雄。英即明也。明有二端:人见其近,吾见其远,曰高明;人见其粗,吾见其细,曰精明。
劲和这是在点拨她,看清眼前的形势,也要看清未来的情势;要看到事物明显的一面,也要看到事物微小的一面,审时度势,才易自保然后壮大。
雨声尤其清晰。
这禁锢在身上盘根错节,纠缠不清的感情,该是一点点耐着性子地解开,还是手起刀落,一秒斩乱麻?孝和问自己,一遍遍地问,问到沉沉睡去。
京年在阳台给花浇水。花盆里的夜来香远不如花瓶里的百合娇艳,可是花瓶里的百合一轮接这一轮的被换掉,夜来香仍旧扎根在花盆里,自顾自地开着花。
角落里那盆绿萝,花盆里的土已经旱得龟裂,可是溢出的藤蔓依然翠绿。
它们俨然一副宠辱不惊,我行我素。
京年还发现,家里的阳台上兰花占据了半壁江山。正在开花的君子兰和傲然向上的虎皮兰,角落里的剑兰,还有连他也认不出名字的兰。
原来她喜欢兰!
看着眼前这些街头巷尾常见的兰,那些拍出天价的兰却没有一样入得了她的法眼。
她这样喜欢兰。几百万一盆的兰,对于几个月前的她来说,不过是递过一张卡再签一个名字的事。就是现在闵氏破产了,他给她的卡也够她随意刷兰花。只要是她喜欢,他就完全有能力让她欢喜,可她都没有要求过。
原来,她欢喜的喜欢并不是奢侈的仰望和拥有。
孝和,究竟是我错过了你太多,还是不了解太多。京年自语。
雨被风吹落在阳台,溅到他的手臂上,也拨乱了他的心。
这一次,彻彻底底地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