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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北苦寒,一年之中有大半数月里都是寒冷季节,八月里,南方正酷暑难耐,而漠北的寒秋就已经悄无声息来了。一夜秋风过后,满目都是萧索之色,枯黄落叶铺满了大地了。舟州大街上来往的人多是缩着脖子,拢着袖子匆匆忙忙赶路。
漠北这年雪化得晚,下地的种子错过了最好时节,这年的收成大不如从前,北狄的赋税并没有因此减少,许多交不上税额的漠北民众为求活路,只得偷偷离家。而年前开始,北狄又兴起了一股圈地养马的风气,北狄各部落贵族巧取豪夺,许多漠北民众被迫流离失所,四下游荡。有的实在活不下去了,就聚集成伙,反抗北狄压迫。北狄对这些暴乱者镇压十分残酷,行连坐之举,常一人叛乱,连坐数十人。禁集会,禁传言,禁私藏违禁刀器等等。一时漠北风声鹤唳,漠北民众便是彼此相熟者,也不敢冒然说话通气。
舟州吉庆街上,人人胆胆颤颤,低着头匆忙过街。突然从巷子里过来数十马匹,来势极快,大街上人纷纷避让,有人犹豫片刻,正回首望时。那马上北狄将领一鞭子甩过来,那人身上夹衣立时撕裂开,露出血红翻滚肉皮来,那人险些痛得倒在地上。幸得他旁边同伙眼疾手快,一把扯过他,将他拉到边上。
那些马匹滚滚而去,激起了的尘土良久方停息下来。
被抽那人是一十七八岁的少年人,这时痛得全身蜷缩成团。他同伙约莫二十五六岁,看着那伙北狄人远去身影,呸一口唾沫,低声骂道:“北狄狗!看你们还能嚣张几日?”转头看了看同伴伤口,皱着眉头低声安慰说道:“柱子,你且忍着,咱们到前面药铺子里看看去。”
他搀着同伙进到就近的一家药铺里。药铺伙计赶紧过来,帮忙将人搁诊塌上反身躺好了。掌柜的是一四十来岁中年汉子。面目清瘦,下颌留了几根胡须。看了一眼柱子背后那鞭伤后,眉头微微一皱,说道:“小伙子。血肉跟你这身衣衫粘一起了,你这身衣衫要不得了。”
柱子疼得额头上尽是汗珠子,听掌柜的话,连忙转过头,说道:“掌柜的,不行,不行。我这身衣撕不得,撕了就不能出门了。”
掌柜的不悦说道:“小伙子,你是要命,还是要这身衣衫?”柱子那同伙见掌柜说了这话,连忙说道:“掌柜的,别听他的,自然是救命要紧。您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又转头对柱子说:“你别心疼这身衣了。活命要紧。”
掌柜见柱子点了点头,让伙计取了剪刀来,剪开柱子背上衣衫。用烧酒洗了他身后,仔细涂些药粉在那伤口上面。
柱子疼得差点昏了过去,迷迷糊糊中听到门口过去了一群乞儿,正唱着莲花落:喝我血,吃我肉,北狄进关狼如虎。
父母亡,兄弟丧,千里沃土皆荒芜。
好男儿,别父母,只为苍生不为主。
报此仇。雪此恨,八月十五杀狄虏。
壮士饮尽碗中酒, 千里征途不回头。
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北狄才罢手。
……
儿童声清脆,从门口遥唱过去,柱子听得入迷。转了注意力,一时觉得那背上伤也不那么痛了。掌柜的趁机将他背后那伤料理妥当了,让他翻转过来,一边洗手,一边交代说道:“一会再抓几味药回去,每日按时服药,你这背上的伤也需得留意,万不能沾了水,否则就有些棘手了,这敷料也需得每日换一回。”
柱子同伴扶着柱子起身坐起来,让掌柜的开了药方子,又按方子抓了药,解下自己夹衣给柱子披上来,这才搀着柱子出了门去。那些唱莲花落的儿童早不知道去向了。柱子心里痒痒,不禁低声问同伙:“土根大哥,八月十五就要到了,你说真得会打起来吗?”
刘土根四下看看,压低声音谨慎说道:“八成是了,我听说萧家的二少爷就在祁山!而且聚了不少人呢!”柱子咽了咽口水,眼睛里有藏不住的兴奋。刘土根看了他一眼,又低声说道:“我还听说有不少人家偷偷藏了菜刀,准备那一天……”柱子见他横了手,眉眼一冷,让脖子一划,他心里也跟着热起来,怦怦直跳,低声说:“土根哥,你门道广,知不知道哪里可以弄到那东西?我,我也想留一把在手上……”
刘土根上下看了他一眼。柱子连忙又低声说道:“土根哥,我是怎样的人,你还不知道吗?你放心,我不会多嘴一句的。”刘土根咧嘴一笑,拍了拍他肩膀说道:“你想多了,我是觉得你受了伤,沾了这东西反是不好。”
柱子摇了摇头,说道:“土根哥,不管八月十五有没有事发生,我留一样这东西在身边,心里终是踏实一些。你帮我弄一把吧,需要多少银钱?我到时候再给你。”刘土根又看了看柱子,说道:“你真想要?”
柱子点了点头,刘土根笑着说道:“我先去打听打听吧,说实话,我这回出门就是打听这事的。我也想弄一把在手上,等八月十五闹起来时,咱也有个防身的。”柱子大喜,也不要刘土根搀扶了,只催促他快些走。
两人拐到一条小巷子,来到一家矮小门前。刘土根站住了,四下看了看,见四周除了他们,再无其他人了,就轻轻叩了两长三短几声门响。等了半响后,那屋门有人低声问道:“门口是哪个?”
刘土根压低声音说道:“我是胡金海介绍来的。”屋门从里头打开了,门口站着一身矮麻脸汉子,左右打量刘土根两人后,就将他们两人请进屋里,又赶紧关了门去。麻脸汉子看着刘土根两人,缓缓说道:“胡金海是你们什么人?让你们来做什么?”
刘土根上前附耳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那麻脸汉子摇了摇头,说道:“我这里没有你们要的东西。”刘土根陪着笑,说道:“掌柜的,咱们兄弟都是老胡的朋友,否则也找不到这里来,不是?您放心,银钱的事情,断不会短了的,咱们可以好好商量商量。”
麻脸汉子又摇了摇头,带着笑意说道:“我姓得过老胡,若不是十分要好朋友,他也不会将你们两人介绍到这里来。来我这里的都是熟人。只是眼下这东西实在热得很,我手边上确实没有。”
刘土根与柱子面面相觑,柱子低声说道:“掌柜的,若是觉得银钱不满意,我们可以再商量商量。您放心,这事我们不会说出去的。”麻脸汉子摇了摇头,说道:“不是银钱的事,实是我现下手边上没这东西,你们今日是白跑一趟了。”
刘土根与柱子两个脸上都露出失望神色来。麻脸汉子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又说道:“要不这样?我后日手边会出来几把,你们若是真想要,就先出一些定银来,到时候再过来拿吧。”刘土根与柱子两个转到一边低声商量一会后,刘土根微笑对麻脸汉子说道:“那也行,咱们两个先定两把,两日后就过来拿。”
两人从袖子摸出定银后,离了这家回去。回到许府时候,马房管事正吆喝伙计们套车收拾,要出门了。刘土根与柱子两个相看一眼。那马房管事吆喝他们过来。刘土根赔笑说道:“赵管事,咱们今日上街,柱子他受也无妄灾,挨了鞭子,这几日恐是都不能出门了。”
许府马房赵管事皱着眉头看了他们一眼,见柱子面色苍白,身上披着刘土根夹衣。刘土根见他看过来,连忙拿下柱子身上自己夹衣,让赵管事看柱子背后伤。
赵管事只看了一眼,就皱着眉头挥手说道:“行了,行了,这几日你就养着罢,也不用出门了。上头若是问起,我替你回就是了。土根,你一会跟大伙出去一趟,老爷和五姨娘要用车了。”柱子道了谢,刘土根将他搀进他屋里后就回自己屋里换了一身衣衫,赶紧到马房里领差事。
许府大老爷许文彰是舟州父母官,府衙马房当差的伙计共有七人,刘土根和柱子两个都是其中一个,柱子身子抱恙,其他人自是要分担一些。刘土根收拾妥当出来时候,马房其他三个伙计都到齐了,拢着袖子候在轿子边上说话。刘土根凑过去,低声问道:“大老爷这是要去哪里?”
一马房伙计低声回答:“顾大人家小公子今日请满月酒。”刘土根四下里看看,由低声说道:“不就是去顾府吃酒吗?怎地要了这么多人?”那伙计与刘土根交好,四下看看,附耳说道:“这不是八月十五快到了了,街上又不太平,咱家大老爷自然是带的人多。”
刘土根脸上不由得现出几分蔑视来。一样的水土养不一样的人,在漠北有人仇视北狄,自然也有人为求富贵荣华丢掉祖宗颜面,认贼作父,甘愿当北狄人走狗。他家大老爷就是其中一个。
刘土根正要说话,另一边伙计使胳臂捅了捅他。刘土根转过头去。马房赵管事亲自牵了大老爷马匹正走过来。
刘土根几个立时端正颜色。赵管事乃是一人精,见他们几个这样子,虽是一句也没有听到他们说话,心里却也是不悦,脸色一沉,吆喝说道:“土根,把这马好好刷一遍,一会老爷要用的。”
“好哎。”刘土根应一声,连忙从车架上挑下来,取了马刷牵马去刷。
没多会许府大老爷和五姨娘就一同出来了。丫鬟翠玉搀着五姨娘上了轿子,大老爷骑着马,一行数十人浩浩荡荡往顾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