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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帧进宫的时候,天已是大亮了,一扫前几日的阴霾之色,艳阳普照,整座楚熙宫看起来金碧辉煌,当然,也只是看起来而已,只要能忽略地上墙上伤未来得及清洗的血迹,这座数百年的殿宇确实与往日区别不大。
他是骑马进来的,沿着连绵宫墙站着的是身姿挺拔的萧家军,每隔数步便可见灰黑的狼旗飘展,连绵而不知尽头。天依旧凄寒,北风呼呼,满耳里尽是旌旗舞动的声响,一如在漠北点将出兵那日。
他在乾清殿门口站住了,那处殿门大开着阳光甚是通亮,一眼就可以望见里头泛着金色光泽的位置。萧帧下了马,身边荣天琪连忙接过了缰绳。最先进宫的刘海平匆匆过来,拱手道:“大人,裴元贞已经找到了。”
他说罢,便挥手让手下人抬了一担架过来,那担架上面覆盖着灰黑布帛,一双青白大手落了下来。
荣天琪看了一眼萧帧面色,上前揭了布巾。当下略一愣。裴元贞这名号,他听得多了,心中早将其定成了面相凶恶之辈,而布帛下这人约莫四十岁上下,面目白净,风姿儒雅,除却颈脖上那刀口子,倒看不出一丁点的凶恶之相,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荣天琪见萧帧面色无甚惊奇之色,便知这人没有弄错,正是大周皇朝权倾一时两朝阁老裴元贞了。
人是在乾清殿找到了,找到时候已经是个死人了,昂头坐在居中上位里,脖子上开了老大一个口子,血从座椅上盘延下来,形成了一个不小血洼。刘海平带人撞开殿门时,大殿里空落落再无其他人。初时隔得有些远,看不清真相。刘海平等人担心有诈,手均按在了刀剑上。小心翼翼上前了,这才看清楚。他押着的一个内侍当场就尿了裤子,哆哆嗦嗦指认出裴元贞来。带血的长剑就在裴元贞手边,而门是从里面闩上的,看样子是自行了断的。
刘海平将找到裴元贞经过细细说了一遍,萧帧点了点头,道:“抬下去看好了。”
裴元贞又被抬了出去。刘海平见萧帧对裴元贞一事这般处置,心中便有几分拿不准。正迟疑,听得萧帧回头问道:“昨夜盛兰宫为何起火?可查清楚了?”
刘海平立时跟上,昨夜盛兰宫大火起得奇怪,他审了这宫里不少宫女内侍,却没一个能说点有用消息。既不知是何时起的火,也不知起火的原因,只知道待发现时,已是晚了,火大得周围都近不了人。再待到刘海平等人率军进了宫来,整座盛兰宫已经成了一片废墟。
刘海平低头说道:“属下等在那里倒是找到了几俱烧焦了尸身。找人辨认了一番,其中一个正与盛兰宫的那位有几分相像……”
萧帧站在阶梯上。目光往后面连绵殿宇看去,半响,淡淡说:“仔细收敛,找处安静地好生安葬了。”
“是。”刘海平应了一声。
“小皇帝呢?”萧帧问道,“还没有找到吗?”刘海平低头道:“还没有找到。”他进宫后,将一众宫女内侍关押,轮序审了一遍。竟是无一人知道六岁的惠宗皇帝下落。萧帧本是往乾清殿里去的,这会停下脚步,看着刘海平说道:“这人是不会飞天遁地的。宫禁看严些,仔细搜。”
刘海平得了令,应一声,正欲着手去办。萧帧突然喊住他,又道:“多问问盛兰宫的那些人。”
刘海平略一愣。他审了一圈,才知道惠宗皇帝是太后身边的宫女带走的。而萧帧只不过听他说了几句话,就知道这事要着落在盛兰宫一众人身上,他心中吃惊,面上却不敢多露,恭敬告退转身离开。出了乾清宫没多远,刘海平远远看见一队人马过来。
共事多日,他自然识得蓝底黄字的段家军旗,看这阵势就知道是段王爷过来,于是退让到了一边,又想知道第二军情况,便舍不得走了,张头探脑的等着方墨吴大鹏等人出现,心中有几分乐呵――原是以为有方墨领军,这打下楚熙宫的头等大功是轮不到他们第一军了,却不想他走了狗屎运了。不仅是头一个进楚熙宫的,还找到裴元贞这老东西,而萧家军第二军竟是到这会才来。
刘海平眼力甚佳,一眼就看见拥簇在中间的段子扬了,他再往旁边一眼,可并骑的却不是第二军统帅方墨,不仅看不到方墨,前排几人竟是无一个是萧家的人,他又往后里看去,一眼就看见人群中间抬了一担架,那上头起伏隐约是个人形,只严严实实覆盖着一块灰黑色布帛。
乍一眼看去,竟是与先前抬出来的裴元贞一般无二了。
刘海平不知自己心中为何有这种想法,自己都吓了自己一跳。段家人这会带了一个死人进宫,这可不是件好事。刘海平心中惊愕,待到段子扬等人近了,便上前打招呼。段子扬却像是没有听见似得,直接打马过去。还是旁边一个以前认识的副将匆匆对他扯了扯脸,算是给了他一个招呼。刘海平看着这张比苦还要难看的笑脸,想起段子扬一反常态的沉闷面色,他心中不安越盛,转身又跟了过去。
刘海平才进乾清宫,就听见哗啦一阵响――萧帧正从乾清殿里出来,许是走得急了些,竟是在下台阶那处绊了一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幸得身边侍卫搀住了,才稳住身子站了起来,一把推开身边侍卫,走到段子扬身后那担架边。
刘海平压下自己略有些急促的呼吸,一眨不眨盯着那边。而萧帧急匆匆过来后却只是站在那担架旁边,并没有伸手揭开上面布帛。
刘海平惊涛骇浪顿起,心中一万个不相信,既希望萧帧揭开那布帛,让他看个究竟,又不希望如此,正惊愕,突而听到了一声呜咽。他转了目光。方才扶住了萧帧的那小侍卫正捂着嘴,浑身发抖,那呜咽便是他发出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刘海平觉得自己几乎要喘不过气来,这座百年宫殿真他妈的让人难受,又冷又闷,他心想。他听到萧帧说话了。
“其他人呢?”萧帧说,“萧六呢?让她来回话。”
段子扬摇了摇头,说道:“尚未寻到。我们到时,林湾那边已经没有活口了。”
“陆虎!陆虎!”萧帧突然叫道。
陆虎应声出来,萧帧盯着他。说道:“去将萧六找回来!掘地三尺了去找!若是找不回,你也不用回来了。”
陆虎略一愣,大声应了一声,转身带了人马离开。萧帧话说完,竟是不再多留一刻,眼梢都不曾扫过地上,一扬长裘,大步进了殿里去。殿外满地人静默站着,有的茫茫然不知所措,有的盯着地上严实蒙着死人。有人望着乾清殿大门发呆。
刘海平也断不出自己心里想法,于是只呆站着。良久。段子扬叹了一口气,吩咐荣天琪道:“抬到后殿去吧。”荣天琪抹了一把眼泪,招呼人上来抬了担架往后面去。
殿外人陆续散去了,刘海平磨磨蹭蹭也离开了。依了萧帧命令,加派了人手严守各处宫门,严禁出入,将关押的一众宫女内侍挨个细细审了一边。将整个楚熙宫差不多翻了过来,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他在临福宫找到六岁的惠宗皇帝和他的傻子哥哥福王。
刘海平带了这两人到乾清宫中复命。天已然全黑了。荣天琪带了一众人守在宫门口,见他过来,便微笑拦阻道:“刘将军,王爷正在处理要务,暂不见任何人。将军请明日再来吧。”
刘海平看了看身边挤成了一团的两个小儿,又看了看乾清宫紧闭的门扉――那窗与门均黑漆漆的,一丝亮都没有,里面连灯都未曾点,又有什么要务需抹黑处理。他想不明白。
但这些也不需要他来想明白。刘海平于是和声笑着道:“既如此,那我们就明日再来,还烦恼荣小官回禀一声。”
荣天琪微笑道:“那是自然,将军好走。”眼看刘海平走远了,荣天琪脸上的笑顿时消失不见了,回望一眼黑漆漆殿门,脸上悲戚重新上满。
刘海平将两个小儿又带了回去,他如今暂掌着楚熙宫的宫禁,随意出入不得,就住在掖庭十二所里,回去后,将惠宗皇帝安置妥当后,便唤了出去打探了一天的消息的小厮小山进来。小山跑了一整日的路,也才归来不久,到了刘海平跟前,不等刘海平发问,便道:“大人,第二军完了!”
饶是刘海平心里早有准备,听了这话仍是面色惊变,问道:“到底出了何事?快细说来。”
小山说:“小的今日在段家那边晃了一天,听说方将军的人马一上了岸,就中了埋伏!”
刘海平震惊看着小山,喃喃说:“怎么会?怎么会?”
小山苦笑说:“怎么不会?那林湾渡口原本就里北大营不远,快马半柱香就可以来回了。方将军那些人一上了岸,不就是羊入虎口了吗?唉,可真惨,等到段家的人赶到的时候,竟是找不到一个活口了。”
刘海平又急切问道:“那吴将军呢?”小山说道:“听说吴将军原本是打算与段王爷一道攻打西城的,临行前得了消息,那何成竟是想浑水摸鱼,带了二万人马摸到了金怀。吴将军只得前去拦阻,到现下和没有回,听说那边也打得厉害呢。估计吴将军还不知道方将军这事呢。”
刘海平茫茫然道:“金怀?何成怎地这时候摸到金怀去了?金怀距离和风岭这么近……”小山看着他家大人不再说话了,金怀过了和风岭就是燕京了,若是让何成得了和风岭,那他们的处境也跟先前的裴元贞也就差不多了。
刘海平挥了挥手,示意小山退下来,他一人又静坐一阵,没有亲眼见到那担架上人的面相,他心中总是揣着狐疑,带到四下里都静了下来,他终是耐不住了,悄无声息开了门出去。
到了乾清宫,殿门口守着的人早散了去,只檐下挂着几盏静默灯笼,寒冬夜里虽是无风,却仍是冷极了。巡逻过来,他胡乱问了几句话,待人走后,他在殿门口转了几个圈,这才转到了后面。他知道那担架是搁在这后殿的。
后殿门扉紧闭着,里面黑漆漆无光。刘海平迟疑一阵,上前推开了门进去。门开了,外间檐下灯火印了方块影子在地上。他一眼就看见居中孤零零担架了。
一下子莫名胆怯起来,可是他若是不看清楚了,他永远都不会相信她会就这么没了的――漠北的玉泉雪山都不曾让她倒下,何况这区区渝水?
刘海平一定要看清楚,扭头见了窗下灯台里尚有料未燃尽,便取了火石点亮了,拿在手中,走到那担架边,正要一鼓作气揭了他,突然听了一个声音冰冷冷说道:“出去!”
刘海平吓了一跳,连忙转头,看了一圈,终于在大殿最里面角落里看到一团黑漆漆人影。因那人杵在暗处,刘海平看不清面相,便举了灯火往那处伸去,只一会后就看见了萧帧那张冰冷阴森的脸。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