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忻毅见柳长宁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便柔声道:“你不要急,你说的这些我自然明白,你且先听我把话说完。这些年,你虽然身涉其中,但是看到的全是事情的外在。我军节节胜利,风风光光地班师回朝,四夷争相示好,而民众对于朝廷的信赖也是日益增长。可是你却没有看到,原先国库充足,连穿着铜钱的线绳都已腐烂;粮仓也是堆满了稻谷粮食,压在最下边的都发了霉。可是自从先帝开始开疆辟土,国库和粮仓就遭了殃。那守卫库房的官吏看得最清楚,那银两钱财和稻谷消失的速度正是与我军胜利的脚步相一致。再加上连年的旱灾水灾蝗灾,许多乡民食不果腹揭竿而起,朝廷又不得不选择开仓放粮,许多的士兵从前线边关调回国内,投入到镇压起义的队伍中去。”
柳长宁不由得黯然:“原来如此,我原以为国库充足,天灾人祸便能得到妥善的解决,却没想到,天下的太平却是粉饰出来的,那时候后商已经是苟延残喘了。”
忻毅又道:“那可不是。就像是一幢房子,外头光鲜亮丽,里头损毁不堪。外人一时间瞧不明白,时间久了,自然会明白的。住着这样的房屋,便是说明里头的主人早已经没落了。”他顿了顿,又道:“再加上朝廷官员贪污腐败成风,又有人里通外贼,可见的雕梁画栋的内部早已经被蛀空了,再有任何的风吹草动,就会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闭上眼,声音仿佛是动容:“如此一来,你可明白了先帝交到光焰与重光手上的是怎样一副烂摊子了吧?若非如此,朱长贵怎么会有那么好的耐心,到现在都不动手。他就是在等一个时机,光焰与重光挡不住了,他便以救世主的面目出现。到那时候,就算是他做了与曹操一样的事情,也没人会把他当成乱臣贼子了。”
柳长宁的声音因为震惊而颤抖着:“你早知道这些,为何……”
忻毅却是微笑:“我告诉了你,你会有解决之道?我去同他们说了,他们的担子便会轻一些?我思来想去,既然对于事情的发展自己无可奈何,倒不如做好手中的事,替他们守好边关,培养出优秀的将士。”
柳长宁不由得扶额,那里头充斥着太多的声音,让她痛苦不堪。她的声音低沉而黯然:“我头疼的厉害,那么多事我都是头一回听说,仿佛……仿佛许多事都和我想的完全不同。我先去与随军的校尉商讨一番布防之事,晚些便去休息。今日不用让伙房给我准备晚餐了。”
忻毅似乎是早就料到了她的这番话,因此并为露出半点惊讶的神情,只是郑重地点头:“唔,我明白。”
这一夜,柳长宁做了无数的梦。一会是自己浑身是血地倒在血泊之中,明明可以看见李正煜在不远处,伸出手去却无论如何也够不着他;一会又是李正煜背对着自己,那宽而挺的后背上布满了深深浅浅长长短短的伤痕,鲜红的血液将月白色的袍子沁得湿透,让人一见便觉得触目惊心。她好不容易从可怕的梦境中醒来,伸手所及处却发现连颊边的发丝也被打得湿透。她微微地摇了摇头,也不知道自己流下的到底是汗水还是眼泪。
她想到离别时自己同李正煜说的那些话,也不知道其中到底是恨多一些还是爱多一些,也许自己以为的决绝不过是另一种成全,心里却是希望用这些残酷的言语来让李正煜放下自己心中的愧疚。如今,忻毅的一番话终于将她长久以来的疑惑不解都尽数解开,她才终于晓得自己的一番心软却并不是毫无道理。若不是到了走头无路的地步,李正煜也不至于出此下策,亲自娶了胡国的公主。她嘴边噙起一个无奈又酸楚的笑容,只是连她也晓得,李正煜这样做无异于饮鸩止渴,李正煜又何尝不晓得?他的下一步究竟会如何,怎样才能将胡国与朱长贵这两个心腹大患除去,还后商一个清平天地,她却是无论如何也猜不到了。
她心乱如麻,再也难以安眠,便索性起身。窗外仍旧是沉沉夜色笼罩着大地。因为是在边关,连寻常人家的烛火也尽皆不见。黑暗里除了“呼呼”的风声,还能听见刀剑舞动发出的响声。她想起忻毅从小便有“闻鸡起舞”的习惯,没曾想连他麾下的士兵也沾染上了他的习惯,比寻常人更多了几分刻苦与努力。
她随手拿起剑架之上的双剑便朝外走去。借着东沉的一弯新月,正在操练的士兵们便瞧见了她。合格的士兵必然是带着介胄之士不拜的勇气,他们给她的反应仅仅是手上的力度更加重了些,呼喝的声音更响亮了些。
忻毅微笑着走到她的身旁:“你可想明白来?”
柳长宁亦是微笑着点头:“自然。”
两个人似乎是在打着哑谜,似乎又不是。当事情的真相逐渐展开的时侯,两个人似乎又回到了当年那种灵犀相通的地步。
肤色黝黑的小小少年完成了全套的操练之后已是满头大汗,他含笑地望着柳长宁,脸上却没有半点敬畏害怕的神情。他眼珠一转似乎是计上心头:“柳将军,将军常在我们面前提起你的丰功伟绩,没想到今日见了,竟是个美貌的女子。我们兄弟可是对你好奇得紧,你既然带着剑,能否在我们面前露一手,也好叫我们开开眼。”
忻毅眉头微蹙,似乎是要开口劝阻。却不料柳长宁豪迈一笑:“好。”转眼间,已经舞出了一片炫目的剑光。
忻毅负手立在一旁,剑影之中的柳长宁风姿绰约,俨然如迎风起舞一般。这样意气风发的柳长宁他已经许久不曾见过了,印象中的样子似乎眉宇间总是带着些淡淡的、难以抹去的忧色。他嘴边不由得凝起一个淡淡的笑容,她经历了那么多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磨折,若是回到军营便能让她找回本心,岂不是转忧为喜?
果不其然,众将士之中,十有八九都是初出茅庐的新兵,他们最小的不及弱冠,到得边关除了草原与荒漠也没有多少新的见识,一见柳长宁的武艺风采,当即睁大了眼、张大了嘴,露出惊异万分的神情来。
方才那个叫嚣得最甚的少年,如今却已改成了心服口服的口气:“柳将军好厉害的功夫,怪不得人人都道将军是后商最厉害的女子,只要是将军率军出征,向来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无往而不胜的。”
柳长宁刚刚收了剑势,挽了一个剑花,冷不丁地听到少年这番夸赞的话,不由得一笑:“年纪不大,这溜须拍马的本事倒是不小。我且问问你,你听说过多少的传言,如何便能肯定我便是后商最厉害的女子?”
那少年的脸上并无半点恐惧的神情,反倒是叫人瞧出点临危不惧的风采来:“将军之事我自然是清楚的。我家自我爷爷那一辈起便是行伍出身,爷爷一辈子最最钦佩之人便是当年的镇国公。听爷爷说,他曾经隔着老远见过镇国公耍枪,那气势,几乎便能让人立即投降。至于镇国公的箭法,那也是神乎其神。莫说是百步穿杨、一箭双雕,他可以一支接一支毫无停顿地射出,而每一支箭都绝不会射偏。那时候军中谁人不知镇国公的‘连珠箭’,可是能学到他三成功力的也是寥寥无几。”
柳长宁本是抱着臂,带着几分玩笑的心态瞧着眼前的少年。可是等他一番话说完,她脸上的神情却已是认真严肃起来。她的声音里带着几分低沉与哀伤:“是啊,爷爷的连珠箭,连父亲都没法学上十成,普通人又怎会及得他三分?”她眼神如水波般柔柔漾漾,似乎是沉浸在过往的回忆里。过了许久,她才回过神来:“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如今再提起又有何义。不过你这样的年纪能有这般见地倒是委实不俗。”她浅浅一笑:“你叫什么名字?”
到底是少年人心性,那少年听了柳长宁的称赞脸上顿时一红,又颇有些不自在地揉了揉自己的头发:“小的姓仇,大名富贵,平时大家都叫我一声‘阿贵’。”他本来说得气势十足,到了后来声音却低了下去:“将军若是不嫌弃,也可以这样叫我。”
周围的人听他这么说都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少年不晓得是懊恼自己的失言,还是处于被同伴们嘲笑的愤怒,只是紧紧地攥着拳头,脸色也烧得通红。
柳长宁却是将手搭在了少年的身上,又煞有其事地拍了两拍:“好,阿贵,从今往后你便追随我的左右,做我的贴身侍卫吧。”
阿贵张了张嘴,年轻的脸上似乎带着些不肯妥协的神气。柳长宁却是笑着宽慰道:“我也不会让你一辈子做侍卫,跟着我,学到了祖父的枪法和‘连珠箭’,还有怕没有你发挥的那一日么?”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