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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五年,十月壬午,午初。
长安,长安县,崇业坊,某处。
这群锦袍少年目标本是李商隐,他们从未想到一穷酸举子竟然会与正一品亲王妃同行,这到底是哪一出啊?莫不是这女人在此虚张声势?可那九树花钿却是实打实的,平民如若涂饰,便是罪同僭越。
为首少年心中打鼓,也不敢再向前一步,许是怕担风险,过不多时这为首少年便冷冷一哼,带着身后的一群浮浪,就此离去。末了,还不忘回身朝李商隐瞪了一眼,口中嚷道:“走着瞧!”
望着那群花臂浮浪渐行渐远,王氏和李商隐两人心中都长舒一口气,李商隐连忙趋到王氏身侧,“想不到小娘子方才那番话竟真的唬住了那厮……”这句话还未说出口,李商隐便一眼瞅见了王氏的妆容,先前隔有薄纱,他始终未看真切那精致的九树花钿。
“这……”李商隐心中一惊,难道这“女婢”方才对那为首浮浪说的话是真的?便连忙叉手一礼,“敢问小娘……尊驾,莫非真是……”
王氏默默地遮下薄纱,轻轻颔首。
“失礼失礼!”李商隐俯身拱手,王氏却似并未放于心上似的摆了摆手,倒是环顾四周后,不由有些厌恶地蹙眉。
他们方才不过是一心奔逃至此,完全不曾注意他们究竟跑进了何处,也未曾记下来时的路,这下没了追者,李商隐蓦地发觉,他们似是跑进了崇业坊里最为腌臜之所。
街巷狭窄逼仄,人烟稀少,且破败不堪,污水横流,王氏身上的衫裙裙摆也被巷间污水晕湿了大片,空气中弥漫有一股骚臭味。李商隐一时差点以为,他们已跑出了长安城。
实际上他们甚至连崇业坊都没出去,李商隐这时才明白,鲜衣怒马、纸醉金迷是长安,破瓦颓垣、藏污纳垢亦是长安。后者还可能更为真实些……
此处并不见天日,但凭借较好的方向感,王氏认为他们方才始终在向西侧跑,此刻他们理应身在崇业坊的西北隅。
崇业坊同长安大多数里坊无异,在东西南北各设有坊门,坊门前会有中轴路。他们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先寻宽街,而后再继续找寻张翊均的踪迹。
两人沿着这间街巷往深处走去,砖砌民房越来越少,渐渐都被棚屋所代替,此间棚屋连成一片,两人头顶上方不时横过一展油篷布。
现在时值正午,艳阳当空,李商隐和王氏却只觉暗无天日,即便是见过底层世界的王氏,也属头一遭见到此等脏污之所。
远处棚屋内不时传来凄厉的悲鸣和哭喊,李商隐由于好奇,向附近一间棚屋内探了探脑袋,却心惊地看到这不过五步见方的逼仄空间内竟然挤了不下十人,个个皮包骨头,瘦骨嶙峋地坐在地上。
在昏暗中,一双双眼睛瞅着李商隐这名“不速之客”,场面甚是骇人,吓得他连连后退两步,急忙跟上在前面的王氏。
李商隐感觉嗓子眼干得冒烟,呼吸困难,心跳渐速。这里的长安城让他联想到修罗炼狱,许是律法触及不到的场所,恐怕官府的民户人口统计都不会深入至此。
等到他们终于拐出了棚屋区后,李商隐顿觉呼吸顺畅了不少,方才的压抑感渐渐减轻,却也始终不发一言。
这里的街巷要宽敞许多,周围也开始有了砖砌民房,甚至还有砖石小院坐落其间,但仍无法与十字街附近相比。
走在这街上能不时嗅到一股酸臭味,只见此时有十数个乞丐散在这街道两侧,横躺斜卧,好不慵懒,有的好似猿猴一般在身上抓挠着虱子,李商隐他们每走一段,便见有乞丐朝他们二人伸出脏兮兮的手掌讨要铜钱。
李商隐在路过一乞丐时,耳闻此人似乎嘴里不停地嘀咕着什么,便不经意地向这乞丐的手上瞥了瞥,这乞丐并未像其他人一样朝他伸手,而是坐在脱了毛的旧毡毯上,细细地打量手中的某样物什。
李商隐凝住脚步,定睛望去,与乞丐黑黝黝的手掌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样物什却洁白无瑕,方寸分明,好似白玉。
“此是何物?”
这乞丐直到听到李商隐说话才察觉有人接近,连忙将那物什收入怀中。王氏闻言也回身走过来。
乞丐连连摇头,语声含含糊糊,好似很久未曾开口说话一般地不断重复着:“巫蛊之物、巫蛊之物……”
“巫蛊?”李商隐同王氏相视一眼,狐疑道。
巫蛊之术起源远古,常借物施法,用以诅咒厌胜仇敌,被唐律严厉禁止,往昔高宗皇帝王皇后便是因巫蛊之术而被废,继而为则天皇后所害。然而传闻民间信仰者人数众多,多为市井底层之徒。
“拿给某看看!”李商隐伸出手道。
乞丐一听,连忙向后抽了抽身,一言不发地摇头。
“巫蛊如若所托非物,将适得其反,行将反噬,某素闻其术,足下何不交予某一鉴?”李商隐神色严肃,为了让乞丐信服,言语中也带着些严厉。
其实李商隐并未诓骗乞丐,他在洛阳求学时,闲暇之余什么都读,又因过目不忘,因此就连禁忌的巫蛊之术都有所涉猎。
乞丐将信将疑,用沾有眼屎的小眼睛斜睨了眼李商隐。王氏连忙配合地从腰间掏出一串钱缗,足有十钱,足够乞丐好几日的伙食了。
显然比起信仰还是钱更为诱人,乞丐见了登时两眼放光,便一手接钱一手爽快地将那白玉物什交到李商隐手中。
王氏站在一旁细看过去,却发现这玉石虽然颇有磨损,成色却是极好,好似和田玉,玉石一端镂刻着天书般歪歪扭扭的文字,难怪会被乞丐当作是巫蛊之物。
李商隐一边摆弄这玉石一边若有所思了良晌,口中喃喃:“粟特语……”
“龙突骑支……”李商隐自言自语道:“焉耆国?”
李商隐细细回忆,继而心中一惊,只因他想起来,这状似白玉的物什他似乎在张翊均身上见到过,便连忙问那乞丐:“此非巫蛊之物,你究竟从何得来?!”
乞丐并未答话,反倒伸出手掌,看来意思是给钱才愿开口。
李商隐虽未解释,但王氏却已从李商隐的神色中看出些端倪,便取出所有的钱,足有一缗,足以让乞丐两个月吃喝不愁了。
王氏道:“十钱开口,九十钱将此物买下!”
乞丐嘿嘿笑着接过钱串,而后略约向南一指道:“死人身上扒的,就在那边的窝棚里……”
此言让李商隐和王氏心头一凉,李商隐顺着望去,果然见到前面几十步远有一处破烂窝棚,前有宽车茅草等物堆砌于前。
李商隐不愿相信,“你、你撒谎!”
他本想保持语气的严厉,却不成想说出口后竟带着些颤音,全然没有了气势。
乞丐反笑道:“您去看……就、就在里面……”
李商隐撇开乞丐,连忙朝那处窝棚奔去,用力将横在外面的宽车挪走,便见在一堆茅草上面朝下躺着一人,身着褐衣,一动不动。
“翊……翊均兄?”李商隐立在原地,呼吸一滞,而后小心地将那人翻过来,不禁倒吸了口凉气。
此人李商隐绝不会认错,正是张翊均,与往日的区别却在于,他此刻半张脸竟全是干掉的血迹,让李商隐险些没有认出。
李商隐有些失措,愣有良晌,王氏匆匆赶过来后,见到张翊均时也心中一惊,但她定了定神,微俯下身,将手指压在张翊均的脖颈处。
两人都屏息凝神足有一息,而李商隐也从未感觉一息的工夫此等漫长……
有脉搏,但很虚弱而且节奏缓慢,倒像是在沉睡中一般。
王氏睁开双眼,看向李商隐,轻声道:“他还活着……”
李商隐如释重负,他长出了口气道:“那……我们现在得雇人将翊均兄抬出崇业坊,只要上了马车……一切都好办……”李商隐话说了一半,望着王氏才想起来,方才为了从乞丐嘴里套话,以及买下那白玉,王氏早就没钱了。
“那……”李商隐将手伸向腰间蹀躞,却并未摸到钱囊,他蓦地想起,今晨出行仓促,还未来得及带钱便上马车了,他此刻也是身无分文,拿什么雇人?
“那我们自己来吧……”李商隐指了指张翊均的肩头道:“你或可帮某抬一下那……”李商隐话说了半截,顿时意识到自己失言,便立时住了嘴,他差点忘了,这身着婢女服饰的女人可是正一品颍王妃!
王氏正要屈膝搭手,李商隐却连忙阻止,而后三步并两步地独自行至张翊均身侧,俯下身去,将张翊均的双臂环于脖颈,继而起身将他背在身后。
某时某刻。
地点不明。
张翊均意识悠悠醒转,脑仁却隐隐作痛,好似宿醉后的酸痛弥漫在他全身,让他此刻仍旧动弹不得。
张翊均只觉眼睑甚是沉重,一时还抬不起来,但他能感觉到的是,自己似乎正躺在松软的床上,指尖有如针扎般的痛痒,鼻腔能嗅到氤氲的熏香萦绕房间,耳朵呢?却好像什么也听不见。
现是何时?
自己身在何处?
更为重要的,先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段段碎片化的记忆好似水墨画一般,朦胧而又遥远地浮现在张翊均眼前:先从颍王手中接过藩王令牌、深夜入崇业坊、金吾卫卒、玄都观……
然后呢?
头好痛……
张翊均一用脑子,便感觉头痛欲裂,似乎意识与思维暂时是分裂的,张翊均感到自己的眉头蹙了一下,似乎这是他目前所能做的最复杂的动作了。
“咚咚咚”的鼓声由远方訇然传来。
张翊均知道,这是丹凤门的时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