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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五年,十月癸未,戌初二刻。
长安,长安县,光德坊,京兆府公廨。
王璠脸色遽变,他望着穆庆臣,惊立原地半晌,意识到自己适才并未幻听,慌忙下跪拱手。
圣人……密诏?
王璠大气不敢出地跪立于地,时节入冬,他额前却已开始沁出汗珠。他喉头一动,做了个吞咽的动作,这才觉出自己喉咙干得生疼。
穆庆臣将堂帖双手展开,天子用朱砂亲笔所书敕命便现于眼前:
“朕以寡德,翦荡凶寇,越自藩邸,膺期大统,夙夜震兢,若蹈泉谷。而今御极五载,未敢有罔……然宫禁之中,有妖凶构祸,不询群臣,专断神器,恃近而迫众,倚兵而取威,谓天地可欺,神明可罔。朕欲除之而后快……”
穆庆臣念及此处,余光注意到王璠的肩头不由得一抖,他约略一顿,接着往下念道:“京兆尹王璠,忠谨纯厚,敏识周通。性禀中庸,气含大雅。可倚为台臣,助朕除凶……”
密诏越往后念,王璠的心情就越为惊惶,他恍然明白,自己竟在毫无察觉之间被卷入了一场谋诛阍寺的密谋。而密诏所言的那“妖凶构祸”,虽不曾道出名讳,但不消细想,他便心知其意之所指为谁人。北司中握有兵权,数立天子的,可是只有一人而已……
穆庆臣念完密诏,将堂帖叠起,郑重的交到王璠面前。
难道还能不接旨吗?王璠心里苦笑道,他双手将堂帖默默接过,发觉自己的手指冰凉且满是细汗。尽管王璠努力克制,但他战栗的股肱却让他着实费了些劲才站起身来。
两人静默对坐无言良久,退室中香薰燃尽,芬芳渐去。
王璠将堂帖看了又看,再三确认这的确是天子亲笔手书。为了压制紧张的心情,他端起铜爵将内中酒水一饮而尽,又取酒勺舀满,但他的手微微颤抖,让勺中满满的酒洒了不少,在席桌上洇出点点水渍。
穆庆臣坐于对首,他始终在察言观色,王璠的紧张自然被他看在眼里。但穆庆臣并不认为自己所托非人,他阅人无数,知道如其心生惧意,定会婉言拒绝,而非如此细忖,良晌无言。通过适才的席间交谈,穆庆臣已敏锐地注意到,王璠虽称自己惟愿享荣华富贵,太平一世,但其口中所言,皆隐隐透露着对名利的追逐,对更高位置的向往。他断定,王璠此刻虽然惶恐,心中更多的应是好奇。
“穆相公,”王璠叉手问道:“璠可否一问?”
“有何疑问,尽可畅所欲言……”
“当初相公选择璠为京兆府尹,是否早已准备今日示某以此堂帖?”
“正是。”
“那……容璠大胆一猜,”王璠反应很快,说得字斟句酌:“圣人拔擢明公为宰辅,是否亦为此缘由?谋诛奸竖?”
“不错!”
果不其然!王璠深吸一口气,他早有揣测,穆庆臣不过月余,竟从正五品迅速位极人臣,其背后定有隐情。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年仅二十三岁的天子,表面对王守澄荣宠绝伦,实则背后却在谋划着这样一场一网打尽的密谋,想来让王璠浑身打了个寒战。
圣人这份堂帖,写得着实讳莫如深,王璠心里啧啧叹道。全文自始至终未曾透露这凶徒名讳,言语之间却又不言而喻,不愧是熟知微言大义的少年天子。而且既然已经写出了堂帖,那恐怕整件密谋时间已久,可能朝中多人已经参与其中了吧……
“还有谁人参与此事?”
穆庆臣言语诚恳道:“此等细则,庆臣还不便透露……此等事,毕竟涉险,庆臣并不强求鲁玉兄。”
王璠细忖片刻,又试探着问:“圣人……需要鲁玉做什么?”
穆庆臣知道王璠如此问,说明距离他答应下来仅差一步。
“圣人需要鲁玉兄做的并不多,但很重要……”穆庆臣轻声道:“募集府兵,于善和里掩捕郑注,杖杀之。”
“郑注?”王璠瞬间了然,圣人的意图乃是以此断王守澄羽翼,没了南衙的这道眼线,王守澄对南衙的控制便会减少大半,而且郑注此人招权纳贿久矣,恶名远播,罪行累累,掩捕此人,可谓名正言顺。
“仅此而已?”此事比王璠先前想象得简单,因为他甚至都不需要与北司正面冲突。
“仅此而已!”穆庆臣肯定道。
“那……璠还有最后一问,”王璠拱手道:“此事过后,于璠有何益?”
穆庆臣唇角含笑,他知道王璠如此说几乎等同于答应参与所谋了,“具体庆臣难以做主,但庆臣可向鲁玉兄保证,诛除奸竖,圣人定会不吝封赏!”
王璠沉吟良晌,终于又一次扬起了铜爵。
十月甲申,丑初。
万年县,十六王宅,颍王府。
深夜的王府寝居内,静谧无声。李瀍与王氏同塌而卧,他充耳所闻唯有王氏有节奏的呼吸声。
赵归真白天向自己说得那件事,始终萦绕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臣居善和坊中曲,中曲有一废宅偏院,臣睡眠较差,稍有异动便会惊醒。连日来,每至丑正,臣总能闻得些异响,似乎是从那处废宅偏院传来。臣亦曾向四邻问起此事,然而众人却都对此一无所知。无奈宵禁严苛,臣始终未敢一探究竟……”
善和里……颍王尝试在脑海里描摹着长安坊图,善和坊向南四坊,恰是玄都观所在的崇业坊,张翊均彼时曾说起那道暗渠似乎是笔直向北延伸的,莫非……
适才十六宅内的巡官刚敲过木柝,现在时辰应是丑初,李瀍心想道,若现在骑马去往善和坊,二刻工夫足矣,如此恰能赶在丑正之前赶到中曲。
李瀍又看了眼王氏,她胸脯起起伏伏,似乎睡意正酣。李瀍悄悄将丝织被掀起,起身下榻,他特意换上一身绯袍,拿了蹀躞,又从抽屉内取了根螺纹铁尺做防身用,斜插在腰间,而后蹑手蹑脚地出得寝居。
见到颍王竟然仍未就寝,值宿卫的梁唐臣赶忙迎了过来,李瀍竖了下食指,让梁唐臣莫要声张,别扰了王氏休息。
李瀍搭好蹀躞,悬起银鱼袋,吩咐道:“去给我备匹马……”
“啊这……”梁唐臣惊讶道,殿下穿着一身四五品绯袍不说,而且他印象里殿下从未在丑时出过王府,今夜这是怎么了?“殿下……这是要往何处去?”
“你莫管,快去备马……”
梁唐臣不敢多说些什么,只得赶紧吩咐一名宿卫去王府厩房,牵来一匹俊白马。梁唐臣护送着颍王直到王府门前,他看出来颍王的意思是要独自骑马出行,他心知殿下的心性,如若认定某事,劝是很难劝动的,但他仍不无担心地问了句:“殿下,要不要遣人随行?”
李瀍摆了摆手:“派人守在暗渠出口静候即可,我约略一个时辰后回府……”留下这句话,李瀍翻身上马,只身出得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