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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五年,十月甲申,辰正。
长安,长安县,光德坊,张府。
由于心中有事,张翊均从丑正睡睡醒醒一直到辰正时分,听着坊外西市的辰鼓声,这一次醒来后,他再也睡不着了,索性穿衣起身。
清晨的雾气还未散去,院内已被管家张锡吩咐仆役洒扫得分外干净。张翊均吃过了朝食,闲步走到二进院的东厢房,亦即李商隐寄住的屋子。他刚要抬手准备敲门,却忽闻身后传来张锡的声音:“哎哎,十六郎还没起呢……”
张翊均驻足听了俄顷,果真能听出来李商隐确在内呼呼大睡,看来昨日的折腾着实把这举子累得够呛。
张锡知道他们两人昨夜又熬到很晚,言语中不无关切地问道:“小郎君不再睡会儿?”张翊均摇摇头,他背过手去,忽而没来由地问起:“阿翁,倘若我欲成某大事,应当如何做?”
管家先是一愣,尔后不动声色道:“不声张,不造势,小心谨慎,不留把柄于人,如此大事可成矣……”
“不声张,不造势……”张翊均口中喃喃重复着,手不自觉地在斜囊里摸了摸,却摸到一块硌手的石块,他下意识地将此物取出,蓦地想起来这是那块在玄都观暗渠中寻得的雕花玉玦。
此玉玦到底属于谁人?张翊均昨日曾尝试在繁华的晋昌坊里四下询问,但始终得不到一个答案。此物既然现身于暗渠之中,那便说明……此物的主人应当与案情有着些联系,至少乃是一知情人才对……
张锡向玉玦略一着眼,不禁满面惊讶:“这、这玉玦……是颍王殿下给少爷的?”
见到张锡这反应,张翊均也很意外:“算是吧,阿翁认识?”
“老夫并不识得……”管家看了张翊均一眼,摇头道:“只是看此制式,色如羊脂,至纯至润。并不像是普通人能持有的玉玦,故才相问。此物既是殿下所赠,确甚是相称……”
张翊均默默地点了点头,他知道此玉玦雕琢精美,确没想到此物竟如此名贵。
张锡又像是来了兴致,他年轻时曾贩卖过这些玉石古玩之类,因此对此类物什的鉴别津津乐道。老管家给张翊均讲起来年轻时的种种见闻,渐渐滔滔不绝起来,其实张锡只是忘了,这些故事张翊均早在十几年前便听过不下十遍了。
待到巳初时分,前院门房突然走过来,向张翊均和张锡分别叉手一礼道:“府门外有人前来拜访,说是小郎君的好友。”
张翊均面有狐疑,好友?
张翊均跟着张锡和门房过了二门,他让他们两人先退下,尔后谨慎地先只延开一扇府门,只见一人侧立于前,向张翊均拱手称礼。
张翊均视线在这人身上扫了扫,其人略矮张翊均半头,头顶薄纱帷帽,身着月白半臂,腰束皮革蹀躞,上面还拴着一柄小匕首。
“您是……”张翊均透过帷帽薄纱看过去,不由半惊半疑道:“璇玑?!”
来人轻轻颔首,薄纱随之一晃。
张翊均很惊讶于璇玑的装扮,方才他若不细看面庞,只看头戴的帷帽以及她身上的素色常服,难保不会认成是某家的未冠公子。
女着男服其实并不新鲜,高宗皇帝时曾举办宫宴,高宗嫡幼女太平公主身着紫衫玉带,皂罗折上巾,具纷砺七事,歌舞于天子御前。至天宝年中,士人之妻,著丈夫靴衫鞭帽,渐成内外一体。自此以后,女着男服在大唐便蔚然成风。
“你怎么来了?”
“清凤阁这几日歇业……”璇玑说着,抬手掀开遮面的薄纱,露出一如既往娇俏妩媚的容颜,但张翊均却注意到她的眉眼较往日略显憔悴,显然洛瑶之死给她的打击不小。
二人又稍稍寒暄,璇玑末了轻声细语道:“当时要给洛瑶赎身的恩客,璇玑查到了……”
张翊均一愣,由于昨日经历太多事,他经璇玑这一提醒才回忆起来那一桩命案的细则。张翊均忙示意璇玑噤声。他警惕地向府门四周环视片刻,确认无人盯梢后,让璇玑先入府,尔后又将朱门合拢,门闩一横,领着璇玑直入藏书阁。
这是璇玑第一次进到张翊均的家宅内,璇玑这一路上没少被府中的仆役下人们注目,让她竟有些不好意思,脸颊随之泛起些红晕。
由于张父远赴东都,此间书阁平日里只有张翊均和李商隐才会来,因此不接天地,不传六耳,无泄露之虞,倒成了密谈的佳处。
张翊均简单收拾了一下宽几上堆叠的书簿,璇玑不及落座,便已开口道:“那名恩客,是郑注……”
“郑注?”张翊均马上想起来这人是谁,此人是骠骑大将军王守澄的门人,公然收受财货、卖官鬻爵,可谓是恶名远扬了。
璇玑轻轻点头:“其实此人一直是清凤阁的常客,几乎每旬日都要来两三次,而洛瑶她……”璇玑言语至此,稍顿了顿,玉肩随之轻颤,她随后接着道:“洛瑶恰是此人常邀作陪的清倌……”
张翊均一双剑眉轻蹙,郑注此人乃斩斩小人,依附王守澄、交通权贵、鱼肉百姓、公然收受索取财货无算,凡此种种,是朝中人人皆知的事实,若是他想强买清倌,怕也是不难想见。
不过……此事恐怕没那么简单。张翊均隐隐有种直觉:那一次的饮宴,同洛瑶的死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即便考虑到彼时的饮宴上,可能有某些权钱交易为洛瑶所知,这并不足以成其为洛瑶被杀的诱因啊。
除非……
洛瑶彼时在席宴上得知的还有更为秘密的事情,秘密到会为她招致杀身之祸……而为保她不会泄密,席宴宾客便提出要将其赎回,但鸨儿的拒绝便为其被灭口埋下了伏笔。
若如此推测,张翊均心道,作为席宴主人的郑注反而嫌疑会小,因为其姓名均在清凤阁册簿有记载,倘若真被有心人查起来,只消调取册簿,一目了然。
那么最大的嫌疑便在同席宾客之间。
张翊均问道:“当时在座的宾客还有谁人?”
“二妈妈没有跟璇玑细讲,”璇玑想了想,秋瞳微微眯起,回忆起来:“不过……若说蹊跷,倒是确有……”
“……郑注此人极爱奢靡,但当时那群人来饮宴时却不同以往,排场很是低调,除却郑注外,宾客怕是还有五六人,应当都不是我们的常客。”
张翊均连忙问:“彼时有没有一个右耳残缺之人在座?络腮虬须,蚕眉凤目?”
璇玑思忖片刻,知道他说的是彼时同三杨饮宴之人,摇头道:“这个特征还算明显,如果真的有,二妈妈一定会跟璇玑说起的……”
张翊均稍有失望地咂了下嘴。此人是鬼兵一案中极为重要的人物,昨夜张翊均决定用此人放长线钓大鱼的原因便在此。虽然此人并不在郑注饮宴之列,但也不能完全排除鬼兵与清凤阁清倌被杀一案之间的联系,毕竟耳垂还是很容易就被遮上的。
璇玑望着张翊均认真思考的神情,她心里早已萌生帮张翊均分析的想法,但无奈自己在这方面着实有些迟钝,眼下所能帮到的唯有尽可能多地为张翊均提供些线索。这样想着,璇玑努力地绞尽脑汁,搜索一切关于那一日的记忆……
“啊对了……”璇玑忽而道:“彼时璇玑曾看到,宾客里似有一人身着玉白绫罗常服来着……”
“玉白绫罗?”
“嗯!”璇玑接着道:“记得洛瑶还跟我夸赞过那人话虽不多,但相貌不凡、风度翩翩,可能是谁家的公子吧。”
张翊均将这点默默记下。璇玑之后又向张翊均细细讲了她能想起来的,与那日有关的一切,讲到后面,她又一次不由自主地想起昨日洛瑶被害的场景,险些没有控制住情绪。
张翊均末了轻叹一口气,道:“辛苦了,还特意来此……”
“应该的。”璇玑浅笑着道。
“不过……往后能不能不要再来了?”
“嗯?”璇玑闻言一愣,她方才讲得本有些泪眼朦胧,听张翊均这一说,心想莫不是自己这么脆弱一次次流泪让他烦了?便赶紧用衣袖沾了沾眼角,“抱歉……璇玑……”
“不是因为这个,”张翊均轻叹道,他其实很想委婉些将话说出来,无奈这属实不是他所擅长的:“让你日后莫来此,只因翊均觉得此事或许并非一桩人命案那么简单,若是有人盯上……”
璇玑连忙道:“璇玑适才来此始终戴着帷帽,乘坐双辕车,不会有人注意到的。”
“不是说方才,而是以后……”张翊均道,“此事恐怕并不简单,光德坊虽有京兆府公廨,但难保无虞,若是你被人盯上,为时晚矣!”
璇玑瞳仁微颤,她望着张翊均的脸庞有少顷,一字一顿,勇敢地迎着他的目光,轻声道:“璇玑不怕……”
张翊均没有回应,而是低下头沉默半晌,似在思忖该如何婉言规劝,却忽闻斜后方藏书阁的门扉“吱呀”轻启。
张翊均连忙撇过头去,只见李商隐正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迈进门槛。
“啊翊均兄原来你在……”
“呃……”李商隐话说了一半就停住了,他先看了眼璇玑,又望向张翊均,同他四目相对,最后视线还是忍不住又移到了璇玑的身上。
璇玑缓缓起身,朝张翊均和李商隐分别敛衽称礼,“璇玑先走了,翊均哥哥不必相送……”她留下这句话,匆匆朝藏书阁门口走去,引得李商隐连忙侧身让开门廊。
李商隐注视着璇玑远去的背影良晌,嗅到浓浓的尴尬味道。他又转过头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道:“义山……来得不是时候?”
“啧,”张翊均稍有烦闷地白了他一眼:“想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