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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手上有一个针尖大小的红点,呼延叱刚才就已经发现了。
他知道这个红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他记得很清楚。
抬起箱子的时候自己的手心似乎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这一点呼延叱当时并没有放在心上——他不是细皮嫩肉的贵公子,这箱子在地上拖行了如此之久,底部有木刺或是尖锐的碎石也很正常,所以那一闪而过的刺痛并没有让他多想。对于他们这些亡命之徒而言,就算是被人一刀卸了胳膊,只怕也依旧是面不改色谈笑风生,这么一点小小的刺痛显然不会被他放在心上。
铁怅一路上的表现都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并且他也确实没有任何的内力修为,以他那并不高大的身材,抬不起装满千两银子的巨大木箱也是情有可原。因此在铁怅称自己抬不起这箱子的时候,呼延叱并没有任何的怀疑——铁怅的请求很合理,铁怅的表现也很合理,既然一切都很合理,那么呼延叱自然也没有去怀疑他的理由。
他一路上都小心谨慎至极,唯一的松懈也就只有这一刹那。
但就因为他松懈了这一刹那,导致了他现在落入了万劫不复的地步。
呼延叱看着气定神闲的铁怅,从喉咙里发现了一声苦笑。
现在看来,他并非是抬不起箱子,并且铁怅是否真如他所表现的那样、不过是一介书生而已也变成了一个谜——至少铁怅绝非他所表现的那样弱不禁风,戌亥八街的街吏也绝不可能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他只是不愿抬、或者说早就预谋着让自己来亲手抬起这箱子而已。
他一路上的所有表演,都只是为了现在的这一刻。
呼延叱分明已经看见了胜利的曙光,出口近在咫尺,戌亥八街的那些怪物也早已被他抛在了脑后,而他的身边唯一一个跟着的只有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的羸弱书生——所有的危机他都成功地度过了,不论是阴狠的师十四、凶暴的蔺一笑还是高深莫测的佛爷都没能取走他的命,九死一生逃出生天之后的呼延叱,又如何不能大松一口气?
不论是谁,在这种情况之下都会不由自主地松懈几分的。
“原来......都是你。”
呼延叱似是已经放弃了抵抗,他手中的九环大刀缓缓地落在了地面之上,空洞的目光里蕴含着深深的绝望:“街吏的确不在戌亥八街,因为街吏就在我的身边,我来到了戌亥八街,街吏也就回到了戌亥八街;那三位爷之间也根本没有任何的不和,所有人都只是在陪你演戏,为了让老子时时刻刻都绷着一根弦,没有时间来细想你们的阴谋诡计;姓师的根本就不打算杀了我,姓蔺的也只是在老子背后装腔作势,而佛爷——嘿,佛爷虽然了不得,但这世间又怎么可能有无所不知的人?他的无所不知全是你吹出来的,那个时候不论丑金刚说什么,你都会假作佛爷早已知晓的样子,顺着话继续说下去吧?”
呼延叱微微顿了顿,看着铁怅惨笑道:“这条街上根本没有人想要老子的这条贱命,真正想要我命的人是你,是你这个一直跟在我身边的混蛋!”
“此言差矣,呼延大哥。”
铁怅缓缓地蹲了下来,看着呼延叱微笑道:“蔺二是真想杀你,只不过他并非是想要为某人复仇,他只是单纯地想要杀人。师十四不好说,虽然他或许比你更想干掉张供奉,但我们一致认为,张夫人的死与你脱不开关系,所以你是死是活与他无关;至于佛爷,佛爷是与这件事情最无关的那个,他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收回你手中的箱子。”
“只有我。”
铁怅站起了身,指着自己的鼻子叹息道:“或许还有去年出去闯荡江湖、至今未归的小梅子,只有我们是来找你报仇的。夏侯家的人虽然也要报仇,但是他们只要一件东西,那就是你的脑袋。”
呼延叱面色扭曲地盯着铁怅,咬牙冷笑道:“别在那儿道貌岸然地充当伪君子了,姓铁的——老子闯荡江湖那么久,难道还不知道你们这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的想法?冲冠一怒为红颜这种事老子也没少见,不过为了别人的妻室冲冠一怒的,哈,老子还是头一回见!”
他看着渐渐地收敛了笑容的铁怅,脸上地的笑容愈发怪异,犹如抓住了铁怅的把柄一般狂笑道:“被老子说中了?笑不出来了?嘿嘿,姓铁的小混蛋,你们这些读书人总是令老子恶心——和别人相知相识十五年,结果被一个外人挖了墙角,只能站得远远地看着自己喜欢的女人与他人成亲生子,自己脸上还要露出最亲切的笑容去拱手道贺,可笑至极,可笑至极!”
“......你为什么要挑衅我呢?”
出乎呼延叱的意料,铁怅没有生气,甚至他的面色除了没了笑容以外,连半点羞恼之色也没有。他只是奇怪地看着呼延叱,像是在看着一个笑话一般眨着眼道:“你是不是认为,我听了以后一定会很生气,一定会过来对你拳脚相加以此泄愤,届时你便可以抓起身边的大刀,靠着自己尚未麻痹的双臂一刀取走铁某的性命?”
呼延叱没有说话,他也说不出话来。
铁怅的脸色没有红,但他的脸色却红了。
“......傻X。”
铁怅看了呼延叱许久,又一次露出了微笑,用极其缓慢、并且无比清晰的声音道。
呼延叱愣了愣:“什么?”
“没事,我知道你听不懂。”
铁怅笑了起来,颇为理解地对呼延叱摆了摆手:“你们都听不懂的,所有人都听不懂。这是我家乡的土话,那地方现在离我很远很远,比北辽还要远。我从小便流浪到了这里,快饿死的时候被梅老头和小梅子捡到了,然后便被他们带到了这里——或许就是因为那个时候的遭遇让我落下了病根,直到现在我都是这么一副病恹恹的模子,任谁看了都只会觉得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他微微顿了顿,似是毫无防备地一步步地走向了呼延叱:“我在这里住了近二十年,而我在这里的前五年之中,至少有八成的时间都是躺在病榻上度过的,也是那五年的时间,我学会了如何成为、或者说扮演一个真正的魏人。那个时候小梅子会把他每天在戌亥八街上试刀时见到的人和事讲给我听,小夏会从师爷那里偷偷溜出来给我和小梅子做吃的——噢,对了,还有蔺二,蔺二是几年后才到戌亥八街的,那个时候的蔺二比我还瘦,天知道他现在会变成这幅模样......”
他似是忽然开始回忆起了往事,这些往事呼延叱一面听着,一面暗自计算着两人之间的距离——同时他的心中也在冷笑,因为铁怅那听上去似乎很悲惨的往事,在他眼里看来实在是再稀疏平常不过。
前些年北辽大寒,无数的作物和牲畜被冻死在了那场连绵数月的大雪之中,损失惨重一无所有的北辽人纷纷迫不得已地离开了自己的草原,想要躲入关内避开这场严寒。遗憾的是大魏并不打算接收他们,能够入关的人千不足一,于是这些北辽人便只能徘徊在大魏的边关处,绞尽脑汁地通过各种办法进入中原。只可惜这些人显然都没能成功,成千上万的辽人冻死饿死在了关外,他们僵硬的尸体就这么被抛弃在草原上,将草原上游曳的荒狼养得比猪还肥。
铁怅的故事,不过只是那些冻死的辽人们的翻版罢了。
那些辽人之中,入了关的幸运儿就会变成另一个铁怅,而不幸运的那些,便成了荒狼肚子里的一顿饱饭。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的,世道就是如此,但凡贼老天有半点的怜悯之心,这世界上也不会有那么多的生离死别了。
至于铁怅的故乡,呼延叱不感兴趣,也不想去深究。
江湖浪子们又有谁会在意彼此的故乡在哪里,明月照处皆是故乡,这才是江湖人最贴切的写照。
“......你还不动手吗?”
铁怅的声音终于将呼延叱的意识拉了回来,后者的心中顿时咯噔一响,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手握住了身边此前跌落在地的大刀。
就在呼延叱走神之际,铁怅竟是已经走到了呼延叱身前四尺处,那显然已经进入了呼延叱大刀所及的范围之内,而铁怅此刻却依然毫无戒备,脸上的微笑也一如既往地温柔,并且冷冽!
——该死的,想必是那麻药昏了老子的头,这个时候居然还在胡思乱想!
呼延叱深吸了一口气,并且重重地咬了一咬自己的舌尖,疼痛顿时传遍了大脑,让他的注意力再度变得集中了起来。他没有急着出手,而是看着近在咫尺正俯视着自己的铁怅,摇头道:“我算是懂了,那女人虽然已为人妻,但她是同你一同长大的发小,所以你要为她报仇。”
铁怅叹息道:“我还以为你要说些什么真知灼见,没想到只是概括了一番在下刚才所言而已,这有什么意义吗?”
呼延叱轻轻地咳了咳,硬着头皮继续道:“这么说来,你应当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铁怅目光之中顿时多出了几分戏谑:“这话从你的口中说出来,不免让在下有几分羞赧。”
呼延叱心中顿时大恼,称呼一个刚刚在自己背后捅刀的人为“重情重义”,就连呼延叱这般的人都不由得心中一阵恶心。但他的脸上却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不满,他深吸了一口气,脸上多出了几分有些刻意做作的悲恸,高声道:“既然如此,某家此前也曾与你结为异姓兄弟,你又为何不能放过做哥哥的一次?”
铁怅微微一愣,哂笑道:“你把我当兄弟,我就要把你当成兄弟?——既然如此,若是铁某将阁下当做儿子,阁下是不是也得唤铁某一声爹?”
呼延叱几乎按捺不住自己出手的冲动,然而纵横北疆的马匪头子终究还是有几分能屈能伸,只见他看着铁怅目光闪动了良久,终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干巴巴地笑道:“贤弟说笑了,不过若是能放过愚兄,唤贤弟一声爹似乎也未尝不可......”
“还是免了。”
铁怅咂了咂嘴,惋惜道:“我若是有你这么一个不孝子,只怕你还不必出刀,我自己就得气死在这里——思来想去,怎么想都是我吃亏啊。”
“欺人太甚!”
伴随着呼延叱几乎变形的怒吼,刀上的九环顿时发出一声清响,璀璨的刀光在刹那间自上而下,直取向了铁怅的胸膛——纵使呼延叱过去为了活命没少干那卑躬屈膝摇尾乞怜之事,此刻也忍不住勃然大怒。他虽然是个马匪,但马匪也是有几分骄傲的!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