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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老头当然姓梅。
呆在戌亥八街里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往事,因此这里顶着假名的人也绝对不在少数——别的不说,至少师十四的本名绝对不叫师十四,而佛爷的名字更是至今无人知晓。
但梅老头不同,他或许是唯一一个戌亥八街里能够查清楚这一辈子都做了些什么的人。
因为他叫梅天理。
四十年前名动江湖、二十年前与于无声一道开宗门、此后便再也不问江湖世事的刀皇梅天理。二十年前,就是他手中的那柄破破烂烂的单刀,杀得奇刀崖迫不得已只能令四十二位刀主一道结阵,才终于将其拦下的梅天理。
但他还有另一个身份,那就是街吏。
铁怅之前的街吏。
戌亥八街过去同样很出名,出名到许多江湖人来到了京城以后,必然会慕名而来,到这京城之中最为混乱的戌亥八街之中走一遭——但那个时候,戌亥八街只是出名而已。直到梅老头担任街吏的这几十年之内,戌亥八街才多多少少有了些规矩。虽然那些“做生意最大的资本就是拳头大”之类的规矩相当难以评价,但对于戌亥八街里的亡命徒与江湖人而言,显然这样的规矩才是最适合他们的。
闯南走北的江湖儿女们虽然往往并不怎么富裕,但是他们身上的物件儿却常常是有价无市的——北到长白山的人参,南到南海渔村龙眼大小的珍珠,他们都有可能从身上摸出来。梅老头显然也很清楚这一点,因此这原本如同猎场一般的戌亥八街被他强行定下了一条条的规矩,来到这里做买卖的人也越来越多,并且这种繁荣一直维持到了铁怅执掌戌亥八街的现在。
几十年之后的现在,戌亥八街的街上依然少不了命案与劫案,毕竟那些刀口舐血的江湖人之所以会来到这里,本就是因为这里是京城之中自己唯一一处可以快意恩仇的地盘。但与几十年前不同的是,越来越多的商人会从街外雇佣一位向导,然后带着十足的警惕与畏惧,做完一笔九死一生的大生意,旋即眉开眼笑并且头也不回地狂奔出这条吃人的长街。
只是这一切的奠基人,梅天理,却似乎已经被众人遗忘了。
......
......
“你把呼延叱干掉了?”
小院的主房永远属于梅老头,铁怅也不知道为什么梅老头这么一个连床都下不了的家伙居然要住这么大一间房子。几年前梅老头莫名其妙地失去了行动能力,自己当时好心为他制作出来的轮椅也被他扔在了一旁,似乎无法行走的刀皇如果坐在了轮椅上简直就是一种耻辱一般。直到现在,梅老头都一直龟缩在他那间房子里闭门不出,甚至把自己街吏的职位直接扔给了当时年仅十五的铁怅。
铁怅偶尔会进门见一见这位过去将自己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这位老人,但更多的时候都是像现在这样,两人隔着一扇门,做着最基本的交流。
铁怅拍了拍铁大的头示意后者坐下,站在门外轻声道:“他当然要死,甚至我觉得死他一个还不太够。”
“......嘿,老夫现在愈发庆幸你是个修不了内功的家伙了。”
梅老头的语气里听不出喜怒,也听不出他对于铁怅做法的赞同与否。他微微沉默了一会儿,旋即干脆直接跳过了这个话题:“说说吧,你怎么看?”
铁怅愣了愣:“什么怎么看?”
“老夫虽然出不了门,但眼睛和耳朵还在。”梅老头冷哼一声,有些烦躁地道,“夏侯小子已经来拜访过我了,他前脚刚走,你后脚就到了这里——说说看,陛下的任命,以及那个叫卓三的小家伙,你如何作想?”
“我——好像没有想的必要。”
铁怅清了清嗓子,低声道:“我是大魏的子民,既然天子有令,那么我听命便是了,又有什么想与不想的?卓三那篇对八街十策我也拜读了一番,说实话,这片文章并不见得就半点可取之处也没有——依我所见,梅老头,这家伙就是几十年前的你,只是他的想法要更天真一些,天真到他真以为自己一句话,就能够管控住戌亥八街的那些亡命之徒。”
一声嗤笑从门内传了出来:“那这还真是够天真的,戌亥八街之所以得天独厚,就是因为这里的混乱能够吸引那些江湖人。他卓三到底不是个江湖人,哪能知道江湖人要的就是这种混乱与无序,他们内心中的那种肆无忌惮与无法无天永远无法抑制,而戌亥八街却恰好为他们提供了这样的环境。”
铁怅咂了咂嘴:“您在和我绕圈子。”
梅老头说的话虽然有道理,但是这些道理别说梅老头和自己、只怕就连蔺一笑都对这些事情心知肚明。梅老头当然不是那种喜欢当事后诸葛亮的人,他也很少会没事找事给自己来上这么一大通废话,因此铁怅对于梅老头的想法才更加不解。
“是你在和我绕圈子。”
梅老头冷哼一声:“老夫问的是你怎么看,不是让你来和我说空话的——天子有令?嘿,铁小子,老子捡到你的时候你还是个沉睡的婴儿,怎么叫都叫不醒,我们都以为你已经死了。结果你醒过来的那一天,我们在那间破庙里发生了什么,你总不可能不记得了吧?”
铁怅沉默,他刻意保持了沉默。
“厉害啊,铁小子,我至今都想不通,破庙里那个准备偷走你的破落户怎么会被你一个几岁大的娃娃给杀了。”梅老头嘎嘎笑着,语气里满是对铁怅的嘲弄,“你若真是那种陛下说什么就做什么的老实人倒也罢了,但是铁小子,老夫毕竟是看着你长大的,你是什么人老夫可再清楚不过——虽然你生得像个小白脸,可是你的本性却是一头高岭上的大獒。狂躁、凶暴,对于自己承认的同伴你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地为他做事,但若是旁人,就算那旁人是陛下,或许他就是死在了你面前你也不会眨一眨眼。”
他微微顿了顿,继续冷笑道:“你不是大虫,大虫孤傲,一山永远不容二虎,任何敢于捋其虎须的人都会被毫不犹豫地吞噬;你也不是豺狼或是野犬,它们会低头,会摇尾巴,会臣服,甚至会爬下来露出肚皮摇尾乞怜——你两者都不是,你是一头大獒,你虽然孤傲,但却对身边的所有人恨不得掏心掏肺地善待他们。你也不会低头,要让你真正地对某个人低头,只怕比杀了你还难。”
铁怅张了张嘴,沉默了许久才终于苦笑道:“老头儿,我不是让你来点评我的。”
“......老夫从来没有问过你的那些秘密,对吧?”
门内的梅老头也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轻声道:“我没有问过你为什么一醒过来就能口出人言,你他娘的五岁辩驳得老子哑口无言的事情老子至今记忆犹新;我也没有问过你到底出身何方,因为你一直把自己当作魏人看待,就算你不是魏人,你也在学习、或者说模仿魏人的一切;我甚至没有问过你的父母和出现在那里的原因,别跟我说你不记得了,这话连蔺一笑都不信——但是老夫始终相信你不会做出什么让我失望的事情,就是因为你是一头会保护身边一切的大獒。”
铁怅忍不住摸了摸鼻子,他难得地觉得自己的脸皮有些发烫。
“......所以,小犬儿。”
梅老头的语气忽然软了不少,有些像是哀求,又有些像是老人对晚辈的嘱托:“这一次卓三来到戌亥八街,是我们的机会,是我、小梅子、师十四、老和尚甚至蔺一笑的机会。老夫也就罢了,但他们总归是想出去的,他们不能一辈子都缩在这里,不能一辈子都躲在这条长街之上。”
铁怅摸鼻子的动作微微一顿,缓缓地道:“您的意思是,这一次卓三会来,是您的计划?”
“老夫怎么敢去算计陛下,这只是顺水推舟罢了。”
梅老头叹了口气,低声道:“老夫知道你不想让卓三毁掉你我苦心孤诣的戌亥八街,所以你才来征求老夫的意见。但你大可放心,如果你做得好,卓三绝不可能毁掉这条街,甚至还会让这条长街变得更加繁荣,大家也能够得到个机会,被陛下赦免出这个金碧辉煌的监狱。”
铁怅扬了扬眉:“我愈发不明白你的意思了,难道你连我应该怎么做都知道?”
“我不知道,时间没有到那一刻之前,我什么都不知道。”
梅老头咳嗽了一会儿,才继续哑着嗓子道:“我知道大河向东流,但却不知河流九曲;我知道斗转星移,却不知星在何方;我知道春花秋月,却不知春花何时落、秋月何处尽——小犬儿,老夫能告诉你的只有一点,或者说老夫恳请你一件事。”
铁怅深吸了一口气,低着头揉着铁大毛绒绒的大脑袋:“说。”
“为了我们。”
梅老头叹了口气,有些惭愧地道:“暂时放下你心中的那些骄傲与气节,低一次头,向陛下与卓三,怎么样?”
“......我当然没有意见。”
铁怅的语气很平静,仿佛他是个置身事外的路人:“如果你们真的都能出去,我给卓三舔鞋子都没有问题。可是怎么低头?你总不能让我明天和卓三一见面就奴颜婢膝地极尽谄媚之事吧?”
“到那一刻的时候,你会明白的。”
梅老头的声音有些疲惫:“这一次,算是我们对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