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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界上从没那么多的奇迹。
奇迹之所以叫奇迹,不止是因为极其罕见,更是因为这从本质上来说就是一件难以想象的事情——奇迹往往也并非是真正的奇迹,那之前一定有着无数的机缘巧合在冥冥之中契合在了一起。
大鼓能够自濒死的边缘爬起来,并且与卓越再一次战在一起,这自然是一种奇迹,生命的奇迹。
但奇迹只有一次,世间往往没有第二次奇迹,纵使是有,那也只能叫神迹。
所以纵使大鼓奇迹一般地能够与卓越交手,但他却不能奇迹一般地重现自己刚才的力量。
他变弱了,并且他变弱了不止一点,而是很多很多。
任谁失去了如此之多的鲜血,都只能如他一般羸弱。
他手中的金瓜大锤看上去威风八面,那三尺的锤头若是落在人身上,只怕当场便能轰得人筋骨寸断。然而这大锤却没能落在卓越的身上,只是不断地被卓越手中的长剑格到一旁,甚至卓越的脸上连半点凝重之色也无,有的只有对于英雄迟暮的惋惜,以及对大鼓的敬佩。
锵!
剑锋骤然上挑,长剑的剑尖精准地点在了金瓜大锤锤头与锤柄的交界处。力道顿时透过大锤传入了手臂之中,于是大鼓闷哼一声,手中大锤几近脱手而出,整个人也踉踉跄跄地连退了数步。
“住手吧,大鼓将军。”
卓越有些不忍地别过了头去,低声道:“以您的功夫,若是换做几刻之前,晚辈只怕早已败在了您的手中;而现在,您的伤势却令得你一身功夫百不足一——这一战已经没有任何的意义了,在下不喜欢趁人之危,您也没必要一定与在下分出个胜负。”
嘭!
金瓜大锤毫不犹豫地落了下来,被卓越用近乎闲庭信步的态度让开了去。大鼓苍白的脸上带着讥讽的笑容,冷冷道:“卓三,我不是江湖人,你也不是江湖人,这也不是你在京城里打的那些点到即止的切磋。胜者生,败者亡,该趁人之危就趁人之危,趁他病的时候便要他命,这才是我们的行事方式!”
卓越皱紧了眉头,沉声道:“这或许是您的行事方式,但卓某却不敢苟同!”
“可笑至极,那你便老老实实地等死如何!”
大鼓怒喝一声,大锤再一次挥向了卓越的身体,然而这一次的进攻依然没能起到任何的效果,卓越甚至连剑也未出,只是抬手随意地一拨,那大锤便歪歪扭扭地擦着他的身体挥了过去,重重地落在了地面之上。
卓越看着大鼓已经有些空洞了的眼睛,咬牙道:“将军,您难道真打算坐视大鼓军的弟兄们战死在这里?”
“只有战死的大鼓军,没有投降的大鼓军!”
大鼓松开了手中的大锤,右手捏紧成拳,一拳便打向了卓越的面门。若是换做此前的他,这一拳只怕卓越想要躲开都有些难度,然而现在,卓越却只是抬起了一只手,便轻而易举地招架住了大鼓挥来的铁拳。
两人的面孔近在咫尺,卓越瞪着大鼓,脸上难得地流露出了几分愤怒:“将军,老生是什么人您比我更加清楚,所谓的忠义若是用来助纣为虐,又如何称得上是忠义?今夜战死的人们已经够多了,难道将军就如此执迷不悟吗!”
“巧言令色,老子当然清楚姓唐的为人如何,还轮不到你这黄口小儿来说教!”
大鼓的语气之中带着几分暴躁,盯着卓越怒道:“姓唐的冷酷无情心狠手辣,为人自私自利鼠目寸光,除了会玩弄些阴谋诡计以外便一无是处,论实力论人望老子都比他更适合做这个四行当大当家,并且四行当在我的手里只会变得更加强盛——但老子更加清楚什么叫有恩必报,多年前如果不是他,老子早已死在了铁龙雀的追捕之下,我夫人也绝不可能活到现在!”
卓越微微愣了愣,向后退了两步:“夫人?”
“不过是另一个毫无新意的故事罢了,不足为外人道,也没什么讲述的价值。”
大鼓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了两步,半跪在地上盯着卓越冷笑道:“老子本来便已是个死人,却没想到在人间又苟活了二十年,早已是活得百无聊赖。此身既无挂念,自然当以身效死,替姓唐的最后从你们身上咬下一块肉来——身为军士,若是连忠心耿耿也做不到,那某家便妄称军人!”
“荒谬,将军只把自己当成将军,但方才那些军士们却将将军看作父兄一般的存在,难道将军忍心看着他们送死?”
卓越双拳捏紧,咬牙道:“更何况,既然尊夫人尚在,为何不也替她想一想?难道将军只想到了以死报答老生的恩情,却忘记了家中还有人在等待着将军?”
大鼓忽然闭上了眼,没有说话。
卓越叹了口气,向前伸出了手:“将军,大鼓军里没有孬种,您更是响当当的一条汉子,没有必要为了老生那样的人折在这里。只要将军愿意喝令大鼓军停手,纵使将军想要回到京城,卓某也一定去求一求家中父兄,让他们替将军想想办法......”
“京城这些年,还是和以前一样么?”
大鼓摇了摇头,缓缓地睁开了眼望向了卓越:“我记得京城里有一家挺不错的酒楼,是叫状元楼还是什么来着——那里的东坡肉和烤鸭做得都很不错。”
卓越脸上浮现出了苦笑,低声道:“将军,状元楼前些年头生意出了些纰漏,眼下那几位厨子都各自投了别家的酒楼,状元楼那座小楼也被其他商贾购走了——不过如果将军想尝一尝当年的美味的话,明日卓某便差人去寻那几位厨子。”
大鼓笑了笑:“你应该也很清楚,我过不了今晚。”
卓越张了张口,没有说话。
“我夫人不是魏人。”
大鼓忽然望向了远处,低声喃喃道:“她是辽人,是我当年从北辽草原上捡回来的女人。那一年,许当先带领着我们一路杀到了北辽王城之下,一路上烧杀掳掠,死在我们铁蹄之下的辽人不计其数——只有这女人活了下来。”
卓越依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大鼓说话。
“她是我的战利品。”
大鼓抬起了头,看着卓越冷漠地道:“对于当年的辽人而言,普通魏人与牲畜没有多少差别,只能睡在羊圈里;而对于现在的我们而言,我们一路烧杀掳掠得来的东西自然也是我们的战利品,好刀是我们的战利品,好马是我们的战利品,女人自然也算是战利品。”
卓越叹了口气,他能够理解,虽然他不能苟同。
“我们杀回了大魏,杀得辽人闻风丧胆,虎豹骑的威名至今在北辽都还能够止小儿夜啼。”大鼓的语气非常淡漠,就像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这女人自然也被我带回了京城,正好我身边缺个服侍我的侍女,她又还算是有几分姿色和聪颖,我也就把她留在了身边,没有如同那些同袍一般,将抢来的女人玩了几日便卖去了青楼——在那短暂的时日之中,我便带着这女人在京城里好好地玩上了几日,不论是看戏听曲还是大吃大喝,这女人都老老实实地跟在我的身边,并且她也渐渐地学会了我们大魏的官话,交流起来也愈发容易了。”
卓越微微皱了皱眉,心中渐渐地腾起了一丝不安。
大鼓缓缓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看着卓越漠然道:“后来的故事就没有什么细说的必要了——有个同袍来我府上喝酒,酒过三巡大家都有些迷糊,于是那家伙便趁我不备将那女人强行拖去了柴房。等我发现的时候已是为时已晚,酒劲随着怒意一起涌上了脑门,于是便犯了虎豹骑里的头等大罪。”
卓越咽了口唾沫,轻声道:“他死了?”
大鼓冷冷地笑了笑:“如果他没死,那我现在也不会在这里了——你看,这就是个俗套至极的故事,你们读书人有一句什么‘冲冠一怒为红颜’,是不是可以用来形容老子我?”
卓越凝望着大鼓,压低声音道:“后悔吗?”
“我做事从不后悔。”
大鼓的目光与卓越交汇在了一起,那目光之中只有平静与淡漠:“自那之后,那女人便就此昏迷不醒,不论是我入狱还是许当先托人把她送进戌亥八街,这一切都没能让她从昏迷之中醒来——当时老子从青云之上直坠而下,心里早已是了无生趣,这女人被许当先送来之后又一直昏迷,因此后来铁龙雀找上我时,老子恨不得他们早点给我个痛快,这样我也懒得再受折磨。”
卓越叹了口气:“然后你便遇到了老生。”
“老生使毒的功夫不赖。”
大鼓笑了笑:“是药三分毒,所以他也很会用药——他带着刀马旦和大正净与铁龙雀们恶战了一场,后来又施药唤醒了那女人,自那以后,老子便成为了他手下最锋利的那一柄刀,名叫大鼓的那柄刀。”
卓越别过了头,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便是为何大鼓会对于老生如此忠心耿耿,如若换作是自己,卓越估计自己也会对老生恨不得肝脑涂地以死相报——在大鼓的眼里,不论老生做了什么,不论老生杀了多少人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他都是当年那个救了自己、也救了自己夫人的人。
“......其实,她或许也不算是我夫人。”
大鼓忽然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缓缓地抬起了自己的手:“她知道她是我夫人,并且她也承认这一点,但实际上她却不是。”
卓越愣了愣:“这话是什么意思?”
“因为她疯了,醒过来的那一刻便疯了。”
大鼓笑了起来,那笑容之中带着几分悲伤:“她现在就是个三岁的孩子,只知道东坡肉和烤鸭——她根本不知道夫人是什么意思,她也不会等着我回家的,她只会笑,对着所有人笑。”
他抬起了手,指着自己的面孔笑得愈发开心。
“就像我现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