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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岱之死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他的忠勇之名名扬四海,一群愤然之士劝圣上彻查那从天而降的“山匪”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谁都能猜到幕后黑手,但谁都不敢做那第一个戳破皇帝新装的人。
待一锅滚水越烧越涨,追封庄岱的圣旨终于姗姗来迟,到达了蜀中。
宣读圣旨的那一日,驿馆里密匝匝等候了一大堆人。待礼官读完那来自燕城的一番关切,众人皆暗暗咋舌,直叹皇恩浩荡。
除去庄岱与虞夫人的追封,皇室所赐良田与珍宝玩物,还带上了庄纬与庄云娥的封号。庄纬被封了爵,而庄云娥被“挂靠”到了已故太后的亲妹妹,寡居的虢夫人名下。
这个消息并未让庄平有多高兴。相反,当日下午,他就将忠敏公的两个遗孤凑到了一起。
“如今京师安抚之意太甚,甚至让我觉得这点安抚还不能抚平他们的担忧。你的父亲尚有根基留在蜀中,如今天下人都听闻了他的死讯。我担心他们下一步便是寻个借口,令你与你妹妹入京,为质,彻底根除蜀中你父亲的旧党!”
二人闻言,大惊失色。
“可既是如此,他们又为何不当即叫我们入京?”庄云娥问道。
“现在朝中吵成一团,你们当下入京,怕会被有心人利用。等过了这个春节,形势缓和下来,一切可就不一定了。”
自那日夜宴后,庄纬连带这庄平夫妇对季怀璋都甚是不待见。不仅是因着夜宴后那一声警告,根据庄纬的话说,“这孙子太能装,简直要把好好学生镶在脑门上出门”。
庄云娥为此甚是赞同,甚至当她想起那天季夫人若有若无的打量,窥探与挑剔,背上不由爬满了一层鸡皮疙瘩。
“如此说来,妹妹非嫁给季怀璋不可?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即便我愿意,季家也未必同意。季怀璋是他们的掌中宝,押在我头上,未免太亏了点。”她道。
庄纬狠狠瞪了她一眼,庄云娥视若无睹。
“这可不一定。倘若那一封谕旨没来,你们的婚事还有辗转余地。如今庄纬进爵,你与皇家沾亲带故,这般好的机会,他们不可能不要。更何况你是庄岱的女儿。将来你若生下孩子,无论是男是女,你父亲的旧党都不可能对这孩子视若无睹。”
庄云娥还张口欲辨,庄平打断道:“你这头也无法退婚。婚事是你父亲定的,倘若这时候毁约,莫说蜀中众人的口水可以淹死你,就说这攀高退婚之举,你又如何向你父亲的一世清名交代?”
庄云娥萎了下来。
一旁的伯母长叹,道:“退婚也不是不可,若是实在损了名声,我们养你一世都好。那日夜宴之事你也看见了,好好的姑娘嫁到这样的家里去,莫说你现在没人靠着,万一日后庄纬进了燕城,你受了委屈又找谁哭去?找我和你伯父,我们又能把你抢回来么?”
庄纬捂嘴轻咳,道:“我还有一计,就只是……稍微反常了些。”
“什么?”
“……跑路。”
“……”
见众人都一脸“你龟儿傻了吧”的神情,庄纬挠了挠头,道:“我母亲的本家不是就在河内?河内距蜀中也不算太远,若我们以守孝为理由,探亲也好养病也好,先往那里去。回头若他们还要算账,我们天高皇帝远,他们还能专门派个人来找不成?”
“……”
庄平仰天长叹,默然不言。
但凡庄岱的盛名流传一日,庄纬作为他的独子,便一日不可安心。莫说藏到河内虞夫人本家,便是出了北齐王朝境内,朝廷若是想,都能掘地三尺将他挖出来。
“也罢,先将眼前对付下去。礼官还在驿馆里住着,你们近两天尽量安安分分,不要出去闯祸,更不要在任何人面前抛头露脸……”庄平一个“脸”字还没说完,便听管家急匆匆敲了敲书房的门,道:“季家。”
正说着,锣鼓声由远而近,前门方向传来密匝匝的脚步声和大笑之声。
另有一仆役慌张推门而入,道:“他们还抬了东西。”
几人还未出门便已经听到了熙熙攘攘的脚步与热热闹闹的锣鼓声。
季家寻了二十几个壮硕而威风的家丁,一路专程敲锣打鼓,抬了几十箱沉沉的金银翡翠漆器之物,喜气洋洋地从临仙镇主街专程绕到庄平府邸门口。路上行人无不侧目,更有小童窜行在人群里嬉笑打闹,试图寻他们抛洒下来的碎金珠子。
庄平等人大惊失色。
“……岂有此理,哪有人家孝期未过就敲锣打鼓送东西的,成何体统!这是打算强娶么?!”
“老爷,季家老爷来了,还有朱大人!”
朱成光是临仙镇太守,同庄岱有些私交,在本地也认识不少人。他们将朱大人都拉过来来仗势,看起来是胸有成竹。庄平的脸色刹时沉了下来。
庄云娥怒极:“怕什么,我这么个大活人还能给他们掳了不成?我这就出去跟他们拼了,看谁真敢……”
“你给我站住,留在书房,哪儿也不许去!夫人,你看着她,庄纬,跟我去前院!”
当一行人簇拥着庄平到得前院,一群仆役恰好将第一个雕漆红木箱子抬进门。对方来人太多,一个个又衣衫整洁,威风凌凌,管家不敢阻拦。
庄平忙迎上前,季高唐大笑作揖,庄家的人也跟着笑,庄平两颊的肌肉都被笑得略有些僵。
“这事怎能劳烦您亲自来?季老爷但凡吩咐一声,我差人过去就得了。”
“老弟说的哪里话,你我就快结亲家,哪还分什么你我?”
眼看着一个又一个巨大的红木箱子纷纷往门口挤,左邻右舍凑热闹的人也越来越多,庄平灵机一动,道:“季老爷您这样也教我难看。前脚礼官才走,圣上的人还在驿馆里住着,您后脚就过来了。若教人瞧见,这像什么样子?”
“这有何关系?横竖你我两家的亲事人尽皆知,今日我高兴,高兴算不犯事儿吧?”
一旁的庄纬欲辨,被一胖乎乎的老管家拉住了袖子。庄纬定睛一看,那竟是留在自己家宅子里,被父亲从战场上救回来的那人,后来改了姓,也随主人姓庄。
“这……无事拿人东西怎么教人好意思呢?季老爷您何必……”
一旁的朱成光闻声大笑,道:“庄大人这是太客气了,这东西不是给您的,是给您小侄女的。前日季老爷与夫人看庄小姐温雅大方,特意挑了家乡特产的一些小玩意。”言罢,他凑上前,低声道:“季夫人这不是看庄小姐没了双亲倚仗,心下疼惜么?这些东西权当小半聘礼,当下情形虽然特殊,但该有的规矩还是不能坏。”
“婚事并非小事,这聘礼一事,季老爷怎么也不同我们先商量?”
“哎哟!”
正谈话间,却听咚地一声,一个大木箱子落了地。
几人回过头,只见抬箱子的仆役脸色发白,连连后退。而他的跟前,西花园门洞处里,不知何时窜出了两条大狼狗。
两条狗闻到了陌生人的味道,张着嘴,面露凶光。一个气喘吁吁的训犬人在后头勉强牵着,似是拿这两条凶狗也没辙。
细细的狗绳落在瘦弱的训犬人手上,随时都有脱手的危险。随着季家抬箱的仆人后退一步,那两条狗就进一步。
季家仆役被吓软了腿,瘫坐在地,两狗见状,撒丫子便咬。
若不是有狗绳牵着,两条大狼狗恐怕已经扑到了那人身上。
“你们这是做什么!”庄平佯装怒色,窜步上前,抬手就打。
训犬人虚虚受了,上气不接下气,连声告罪,却是一句完整话都说不出。
“老爷,拉不住啊……一早上就要咬,什么都拉不回。”
两条大狼狗对着院中的一群陌生人狂吠,季家仆役不敢轻易上前。另有几人抬了箱子来,眼见进不去,几十个箱子只得乱七八糟地排在门口。
“这狗……倒是个珍惜品种。”季高唐皮笑肉不笑,被一仆役搀着,也不敢上前。
庄平连声告歉,对那训犬人又打又骂,就是不让他收狗。
一旁的朱成光眼角撇着那狗,又看了看季高唐,道:“这便是南境狩猎犬?此物倒是稀奇,凶猛是凶猛,训好了也是战场上的得力助手。传闻宫中还派人来问来着,倒不知庄大人府上就有两条。”
“这哪是我的狗?这是玄亲王赐给我弟弟的小狗崽子。这不是我弟弟他……这我才接到了府中,只敢好生伺候着。这狗确实凶猛难训,我后花园子都要被这两畜生刨干净了。”
庄平恨声怒骂,又狠狠抽了一鞭子狗。
两狗受了鞭子,越叫越凶,一时间连左邻右舍、甚至连远在后院的狗也跟着叫了起来。
庄管事眼看情形不对,小声道:“……老爷,怕是因为一大早上狗没吃东西。”
庄平恍然大悟,朗声道:“季老爷您看,我这后院起火,实在让您见笑。您的心意在下受了,东西就先放着,其余的我再叫我家仆人慢慢安排。真是不好意思啊,惭愧,实在惭愧。”
众仆役看着狼狗心有余悸,朱成光目瞪口呆,季高唐冷笑不已。
“玄亲王……倒是得圣上器重。难为他老人家还记挂着蜀中。”季高唐道。
“请,季老爷请。”
庄平朝门口比了个请的手势,表情诚挚,眼睛都不眨。
季高唐环视院中,左右仆役皆低着头一言不敢发,连被他拉来仗势的朱成光听了玄亲王的名号也苟在一边,干站着赔笑。
玄亲王乃当今圣上的亲大伯,先皇的弟弟,战功磊磊,天下闻名。他所驻守的南泽与蜀中也不过隔了一条金沙江。
季高唐今日大张旗鼓地来,明着是为了送礼,确实也有这么些胁迫的意思在里头。庄氏留下的一片盛名太过于诱人,而庄岱留下的两个遗孤就如落入虎口的两只小肥羊。
季高唐长袖一甩,冷道:“既如此,那就……改天再叙!”
眼看他离去,朱成光也屁颠颠跟着他一道。临走前他还专程拍了拍庄纬的肩,庄纬默然受着,也不知该说什么。
待一群人乌泱泱地来又乌泱泱地离去,庄平眼看着自家正厅里一地红绸木箱,鞭炮碎屑,甚是心烦意乱。
“大伯,我妹妹她……”
“走,赶紧走!让你妹妹今晚就收拾东西到河内去,我现在就去派人送你们!”
“可……”
胖乎乎的庄管家了然,解释道:“小公子莫看他们走得果断,这一路敲敲打打,明日全白帝城的百姓都将议论起这一桩婚事,到时候走都来不及了。”
“季高唐欺人太甚,光天白日,不请自来,这不就是欺负两个孩子没人庇护吗!没人庇护老子庇护!庄管事,你亲自去点些个人,等太阳一落山,我亲自送他们过去!——啥子东西哦,蹬鼻子上脸。”
庄纬回过神,忙给大伯让路。他眼看那狗还在吼,跃跃欲试想去逗一逗,庄平怒一掌拍上他的脑门:“莫看喽,狗儿又不是你的。弄下去钝了,个龟儿,吵得老子耳朵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