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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子林快马加鞭,一口水都顾不上喝,可还是来晚了。
他看着前方火光一片哀嚎不断的息县,心里紧绷的那根铉,吧嗒断了。
“给我冲!杀尽匈奴为宏安军报仇!”
在他的一声令下,身后的将士如潮水一般涌进小小的息县。
杜子林最后是在县衙门前找到崔昊的。
县衙已经没有县衙的样子了,拆得只剩一根大堂柱子。
不仅是县衙,城中百姓家里也几乎都是这般。
杜子林想到息县不好过,可没有想到会这么艰难。
艰难到了靠床板来补城,挖空了一整座山来延缓敌军。
他小心的走到崔昊身边,看着他疲惫的脸。
他睡着了,和衣躺在砖瓦碎石下面,连他坐在了一旁都没有察觉。
杜子林轻轻擦拭他上已经结痂的血迹,露出了眼下的一片青黑。
他有多久没有好好休息了?就连现在还是眉头紧锁。
杜子林脱了外袍盖在他身上,陪他一起躺了下来。
“仪容,我来晚了。”
他一说完,热泪就不受使唤得掉了下来。
杜子林赶紧把脸埋在崔昊肩膀:“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过了半晌,崔昊在外袍下捏住了他的手:“匈奴走了?”
“嗯,抓到了近一万俘虏,只是又让呼和邪跑了。”
“张云杰还活着吗?”
“掉了一只胳膊,不过命保住了。”
沉默,
沉默。
杜子林掰过崔昊的脸,轻轻吻了上去:“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崔昊像是突然卸下重担,在他面前,自己不再是什么将军或是精神支柱。
他哽咽地说:“嗯,你来晚了。”
杜子林伸出舌头,舔去他脸上的泪:“以后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再也不会,不会让你孤身一人去面对苦难。
崔昊嗅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微微笑了起来:“好。”
过了片刻,杜子林低头去看时,发现他竟已经安然入睡。
他用自己的外袍裹着崔昊,毫不在意会被旁人看到,就抱到了张云杰家里。
张云杰吊着手,呲牙咧嘴的喝药,看见他过来吓了一跳:“崔将军怎么了?受伤了?”
杜子林看也未看他:“借你屋子一用。”
好不容易战事消停,张云杰虽说负了伤,可心里到底踏实了,不禁愁眉苦脸:“我家里可就剩一间屋子了。”
“我看见了,就你这间屋子还像样,所以被我征用了。”
说着杜子林就把崔昊放在床上,又扭脸关了门,把他堵在外面。
“不是,那我睡哪里呀?我胳膊还伤着呢!”
“你愿意去哪就去哪。”
张云杰噗嗤笑了,还真是,这么多年没有见,他一点也没变。
只要见了崔昊就恨不得整个人都贴上去。
“我说,崔将军累了,你好歹也让他清净清净。”
“算了算了,我去给你们弄点吃得。”张云龙摇摇头,赶紧找借口走了。
景龙三十年,六月初。
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息县才多少恢复了一点生机。
在宏安军的帮助下,城中百姓家里才慢慢开始重新修建,至少不用再一家人挤到一间屋子里睡觉了。
即便如此,每日城中仍有无数家庭在烧纸焚香,一到了夜里就哭嚎一片。
崔昊和杜子林走在街道上视察息县重建的进程。
“吴将军回了信,让我们早日回营。接下来的事情就不用我们再操心了。”
其实他早就收到了吴哲的信,只是看翠花不舍得走,才一直拖到现在才说。
“我知道你放心不下,不过朝廷自有安排。”
半晌崔昊才叹了口气:“朝廷打算派多少人镇守?”
“五千,”杜子林悄悄捏了下他的手:“不能再拖了,后面的事不是我们该管的。”
崔昊指着前方的一面墙:“你看,是共存亡。”
杜子林有些着急,崔昊一向内敛。他的内敛不止体现在感情上,在心事上也是如此。
“你没有做错什么,就算要面对,我会陪你一起。”
崔昊像是没听到,又指着正在重建的县衙给他看:“最早的时候我们就是在这里征集民兵的,郭大福真是条汉子。”
“崔仪容!”杜子林头一次这样叫他,连崔昊都险些吓了一跳,忙问他:“怎么了?”
杜子林把他拉到一旁拐角处,才说道:“我不知你在担心什么,但是我说过,无论出了什么事我都会和你一起,你心里有什么,为什么不和我说?”
他和崔昊相知多年,怎会不知他最近的反常之态。
“我没有什么担忧的。”崔昊眼神闪躲,终究是不敢看他。
话音刚落,他就被杜子林按在墙上,两人啃了半天,杜子林才放过他:“你不信我?”
“我怎么会不信你。”就是因为太信了,所以他才害怕。
“信你为何要这样?我这两个多月过得抓心挠肺,原先担心你的安全,好不容易见到你了,又要猜你的心事。”
顿了顿他又道:“你有什么担心的跟我说不行吗?我替你想办法。”
“没有,我就是想亲眼看着息县繁荣起来。”崔昊踮起脚,蜻蜓点水一样吻上他的嘴唇。
“真的吗?”
“真的。”崔昊笑着回应他。
杜子林靠在他肩膀,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好,我信你。”
两人正在腻歪,忽然前方街道上跑过来一群小儿,拍着手唱儿歌:
呼和邪,五只手,爬得慢,抢得快。
呼和邪,三只眼,看得准,来息县。
父母官,连夜窜,带珠宝,忘爹娘。
崔仪容,铁将军,筑高楼,守城墙。
好男儿,志四方,保家国,莫悲凉。
崔昊听了颇有些吃惊:“唱什么?什么铁将军?”
“百姓自发编的儿歌,他们私底下都喊你铁将军呢,是你救了息县。”
崔昊目光复杂的看了他一眼,就跑到前方拦下小儿:“谁教你们的这些?以后不能再唱!”
小孩们古灵精怪,歪着脑袋问:“为什么不可以,你就是铁将军呀。”
“我害死那么多人,叫什么铁将军!”
小孩们听不懂他话中之意,拍着手就继续唱着儿歌走了。
“他们不是你害死的。”杜子林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
“为什么不是我害死的?”
“他们是为国而死,为息县而死。”杜子林终于知道崔昊是为什么而烦恼,他上前紧紧抱着崔昊安慰:“不是你的错,他们是为国而死。”
这有什么分别?
对于崔昊来说,这有什么分别?
多年以前,在自己第一次踏进洛阳城时,他信誓旦旦的对自己说:“要做好官,要做百姓的官,要为了百姓而先天下之忧。”
当时所有人都在笑话他,甚至因为立场问题,就一再怀才不遇。
他至今都记得黄忠大人的那番话:“你是朝廷命官,不是百姓命官。我们都是为皇权效忠的工具,谁得用处大,谁就走的选,站的稳。”
他听见以后并不赞同,虽然嘴里没说,可心里并不赞同。
这样的怀才不遇,不过是虚伪的官僚体制下的黑暗牺牲品罢了。
他从未质疑过自己。
哪怕一点点。
可是在息县保卫战中,他做了什么呢?
死了五千宏安军,息县民众八万,战死前线的壮劳力几乎两万人。
若不是杜子林救援及时,息县早就陷入匈奴铁骑之下。
死了这么多人,得到的只是这样一个结果。
他害死的人,是匈奴的几倍,几十倍。
甚至如果一开始他就选择放弃,也许,不会死这么多人吧。
这个假设一旦进了崔昊的大脑就挥之不去,他已经开始质疑吴哲当初为什么要派自己前来镇守息县。
为什么?
“子林,我现在已经变成自己最讨厌的样子了。”他抬头看着杜子林,惨然一笑。
“我不准你这么说自己,你做得对,而且做得好,天下除了你,没有第二个人能守住息县。”
“可是,我是为了朝廷才守得,为了皇权。”
为了皇权,即便知道此战几乎必输无疑,他还是宁可赔上几万民众的生命,也要死守。
就算息县拱手让给匈奴,他们也杀了不这么多人吧?
他现在才理解,为什么息县的一众父母官会连夜逃窜。
不是他们胆小怕死,而是他们不忍心做这个选择。
明知事后朝廷一定会拿下他们的狗头祭天,也不忍心做这个选择。
可是,他忍心。
因为,皇权至上!
六年,才短短六年,他就变得和洛阳城里的人一般无二了。
什么以一己之力负百姓之重担。
人人为百姓,百姓为人人。
都是笑话。
他也是个笑话。
天大的笑话。
“你在说什么?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杜子林没有想到他竟然对皇权至上这句话已经有了执念:“你做的这些难道不是为了百姓吗?如果息县沦陷,八万人就要变成俘虏,哪里还能有今天?”
“可是有你,有吴将军啊。”你们在,息县的沦陷只是一时的。
“你到底怎么了?年轻时候的抱负肯定是会变得,而且你做的一点都不错,你没有损害谁的利益,为什么要自责?”
崔昊从胸腔里长长出了一口气,这个问题再讨论下去也没有意义,只能他自己慢慢消化。
“算了,我们先回县衙吧,不是说明天就要回营吗?今晚可以和张云杰好好喝一杯。”
杜子林看着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心里疼得厉害,可嘴上只能说出一句:“好。”
夜里,星光灿烂。
“你们真的要走?”张云杰一边给他俩斟酒,一边问道。
“嗯,朝廷新派来的太守过几日就能到,我们也该回去了。”
张云杰叹了口气,因着岳父当初逃窜,朝廷早在前几日就下令将他们一批怂包官员给抓了起来,只等着新任太守上任后再秋后算账。
他夫人四月和妻弟苦苦求了几日,他也想不出来办法。
就这还是朝廷手下留情,别家都是满门抄斩,而他因为镇守有功才网开一面,只取岳父一人脑袋不牵连其他家人。
“此次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我敬你们一杯。”张云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们有缘还能重聚。”崔昊道。
“好,那就有缘再见。”张云杰与他相视而笑。
“好,有缘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