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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邑客栈
夜深了,厨房的灶火已经熄了很久。乙弛还没回来。
玲兰把弟弟房间的床铺又收拾了一遍,就静静地坐在外间,琢磨着明日的活计。
客栈和榻房里一下子塞进江家四五十人,储备的蔬菜米面肯定是不够了,得想办法跟村上先拆兑些。柴火和马料倒是足够,弟弟每次跑回来都要忙活半天,仓房里的劈柴能用到冬初了。
娘的房间还黑着。她带着村上的女人们到第三屯浆洗衣袄被褥,已经五天了,还不见回来。
客栈里这么多事情,娘不在,不知道单靠自己,能不能应付下来。
娘是十九年前收养自己的。那时自己才两岁,小乙还在娘的肚子里。亲生父母长什么样,是什么人,怎么死的。从没人提过,娘也从来不说,只是咬着牙默默地把自己和小乙带大。
娘年轻的时候很漂亮。当然,现在也称得上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但她的脾气却像个男人,比那个江家大小姐可火爆多了。
想到江静澜,玲兰忽然觉得有些烦乱。是因为下午那几句取笑的话?
玲兰不敢再多想。
柏夜是谁?他是全村人的命啊。
虽然都是一起长大,虽然长辈们习惯了掩饰,但从小到大,叔伯们的眼神,全都是围着他转的。
跟看小乙的眼神,绝对不一样。
她不明白为什么村里的长辈,对小乙、对娘总是淡淡地疏远着。便更不敢再问自己的身世。
倒是和自己相依为命的弟弟,虽然自小倔强,脸上也冷,却打心底爱这里,爱这里的人。
可现在,他们爷几个到底喝到多晚,怎么还不回来……
芳邑,云顶湖畔
此时的乙弛,已经快饿昏过去了。
自从下午,他就一直在柏夜的屋里百无聊赖地等着。姐姐准备的饭菜已经热了好几回,却始终等不回安伯和柏夜。
夜色已深,乙弛又在炕上的矮桌旁盘腿修炼了一番。安伯和小夜才终于进了屋。
柏夜伸着懒腰,看着桌上的饭菜狠狠地搓了搓手,一屁股坐在乙弛身边。
趁小夜将坐未坐,乙弛肩膀发力撞了一下。柏夜吃痛,回手就是一肘,却被架住。两人你来我往无声地拆了几招。柏夜天生力气大,乙弛又刚受伤,他自是不敢发力,只在招式上切磋。
即便这样,乙弛终是吃亏。只要不拉开距离来用弓打粉丸,不管是坐是站,他总是打不过柏夜。
两人年龄相近,出生只差了几个月。在芳邑一起玩耍长大,不是兄弟,更胜兄弟。
安伯不理二人的小动作,眼睛只是盯着桌上的酒坛。小乙才刚把酒斟满,他转眼就已喝干。
安伯默默地把酒坛从愣住的乙弛手里接了过来,给孩子们斟满,放下酒坛,手却始终抠着坛口,一时间有些不知该说点什么。
过了半晌,他抬头看着小乙,淡淡地问喃喃的低声自语道:“效果还可以?”
乙弛知道,安伯问的是吊坠的事。
从蔚国回来后,他就被安伯仔细检查了一番。断定他已无大碍,便挑了库藏的晶能吊坠给他。
乙弛从来没接触过这么高等级的法器。
这吊坠看得柏夜都直眨眼,拽着跟他仔细地介绍了半天。
像闭关的长老们那样的纯血圣灵族人,凭借体内一口先天灵气,就能自由吸收天气间弥散的精华。而绝大多数东西陆的混血后代,灵力积累并不像西陆人那样方便。
历代高人们却想出了更有效率的办法。先辈们利用不同法器,可以有效地把灵兽晶核内蕴含的灵力,或者从灵株提炼出的精华,缓缓引导到体内。
后来这法子反倒被圣灵族借鉴并精研成熟。比如,这枚晶能吊坠,便是大长老的杰作。
这个品级的法器,比那蔚国牧兽人身上挂着的盐晶高级多了。只要勤加修炼,再过些日子,体内的灵力就能恢复的七七八八。
如今,为了尽快恢复灵力,安伯取出来给了乙弛。可他却不敢要。
安伯当时便沉下了脸,说管不了这么多,你娘要是在家,也肯定会同意的。乙弛这才心虚的接下吊坠。
不过,半日修炼下来,现在想让他再摘下来,怕是也很难了。
这枚吊坠里蕴含的充沛灵力太诱人了。一旦建立了连接,丝丝缕缕的灵力便顺畅地游走入体,柔和地熨烫着全身经脉,一个周天下来,自内而外舒爽至极。
乙弛红着脸点了点头:“谢谢伯伯。”?再抬头却发现,安伯几乎已经把那坛酒喝空了。
安伯怔怔地抠着空坛子,喃喃自语:“十年之前,咱们村上一个军户都没有。那时我们这帮老兄弟还都年轻,白天跑马打猎,围坐喝酒,到夜里各自回家,端着油灯陪婆娘缝补。那时候何等轻松快意!”
两兄弟借着油灯,偷眼看着有些丧气的安伯,忽然觉得他好像变得很苍老了。
不过四十多岁的脸庞,肌肤已经像树皮一样,皱纹深刻在额间眼角,被灯光勾出深深的影子。
“眼看着,你们一个个都这么大了。最开始,大伙儿的心是一样的。就呆在山上,哪也不去!能多逍遥一日,便多潇洒一日!直到那事做成了,再想后面的事。”
“但是慢慢地,我们劝自己,你们这一辈人早晚也该出去。被我们捆在山里,就看不到外面的风光了。其实呢,我们不也是一样……”
“到头来,兄弟们还是一步一步往外挪。胡子他们成天往在外面解闷。德生去了永顺驿守着,巩固咱们的外围。大成去了永顺市,靠着一条舌头平地起了楼。咱们借着江家的资助,盖了客栈开了茶山,连永顺市的税官都住进了村子。二十年前要是说,堂堂铁卫会变成这等市侩的样子,兄弟们的牙都会笑掉。”
“这些天我也一直在想,与其说是不忍你们终老山林,其实还是老兄弟们,心思活了。”
乙弛打断了安伯絮絮叨叨的言语:“安伯,旧镇里有什么,秘仪是什么,我早都知道了。”
他瞅了一眼柏夜,终于鼓足勇气站起身,一口喝光了杯中的烈酒:“安伯,我早就长大了,阎王叔教的手段我也练熟了。要是真打起仗了,我就不在德生叔那边呆着了,我回村守着。”
安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看着乙弛认真的脸,笑着锤了锤他的肩头:“吃一口还一碗吗?行!比你程伯强!”
芳邑客栈
玲兰的心终于放下了。她听见门外窸窸窣窣的声响。果然,乙弛轻轻推门闪进来。看姐姐还在等他,轻轻吐了吐舌头。
乙弛朝姐姐挤出个笑容,就想一头扎进自己的房间。
小兰回手便凿了弟弟后背一下。
“赶紧洗完再歇着。明天赶早去趟第三屯,然后再回兵驿报到。给娘带的换洗衣服打好包了,别又忘了。”
乙弛呆了一下,慢慢攥紧了拳头:“不,我趁夜去。”
“第三屯离大城太近了,我把娘接回来。”
八月十六,澜国永顺驿
天色渐亮,灶上的新米已经熬了半个对时,暖暖的粥香把整个永顺驿都笼罩住了。
驿站里外已经兵满为患。
周边临时开辟的场地被大大小小的军帐塞满了,服色各异的军士民夫穿梭不息。
晨操归来准备吃饭的士兵和趁夜赶路进来卸粮的驮队挤在一起。
股股人流都挣扎着向各自的目的地努力挪动着,偌大的驿场像极了一锅煮沸的米粥。
身周的空气中混杂着新锯的木头香气和潮湿的铁味,整个永顺驿的味道都跟平时不一样了。
乙弛感到一丝微微的眩晕。晶能吊坠虽然能迅速补充灵力,但副作用还是挺明显的,佩戴时间长了,多多少少都会有种醉酒的感觉。
但他的头脑却无比清明。浓浓的战云已经压在了边境之上。
身边站着位中年军官,头上挽着根发带,身上只披了件褐色罩袍,后腰上别着的烟杆把袍子支起老高。
孔德生,十二铁卫之一。五年前换了名字从芳邑出来,担着这小小永顺的驿守,统管着占地一里方圆的军驿,和近百人的驿兵仆役。
但是眼下,他显然已经失了颁令指挥的权威。澜国的战争机器疾速轰鸣起来,关南大营已经全面接管了永顺驿的调度权限。
驿守并不清楚这几天乙弛经历了什么。至于他超假迟归,也只是睁一眼闭一眼,问都没问。
说起来,在小叔叔们中间,除了打小教他弓术的阎王叔以外,德生叔算得上最照顾乙弛的一位了。半年多来始终把他带在身边。有了爷们儿指教,小乙上道很快。
虽然仍旧只是个新兵,但乙弛的观察力也练得越来越准。
不久前才驻防进来的湖州兵连夜拔营,已经转进第三屯了。
更令人称奇的是,海州、河州的州府兵部队,据说也已从各自的驻地陆续赶到了前线。
海州啊!离这里足有七百里远。部队是什么时候开拔的?
看来大帅真的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已经得知蔚国人要闯关南下了。
乙弛刚刚听见前敌司向驿守通报,三十万斤军需补给已在临近各个渡口下船,明日必须运送到第一屯。
“德生叔,马上就要开打了吧?”
驿守和巴泓叔一样,是个惜字如金的秉性。他没有回答,却抽出烟杆,反问道:“你娘回去吗?”
乙弛瞬间像霜打蔫了的茄子一样,挺直的胸膛塌了几分:“自然是不回。浆洗队跟她都留在第三屯。”
乙弛从芳邑奔到第三屯,又折回永顺,不光白折腾了整晚上,还当着姑婆们的面,挨了老娘一顿狠骂。现在想起来,还有些委屈。
驿守木然的脸庞抽动了一下,“浆洗队……你娘取的名字?”
“恩,村里的姑婆们很喜欢,还各自领了职务,可带劲了……”
驿守抬头向东北方向望了望,像是想努力看清些什么。
连绵的帐篷和外围的栎树林遮住了视线,根本看不到远方。
握着烟杆的手攥得更紧了些。
“下次回芳邑记着找你婶。拿烟丝,两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