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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三,青潭城,丞相府
丞相陆仲麟的府邸位于璃英坊的深处,离大帅府所在的下马巷并不算远。
还没到日落,周边的几条街就早早被封锁了。前些天出没于下马巷的当朝大员,又扎堆聚到了相府门前,肃穆有秩地接受检查,排着队缓缓步入相府。
被陆相召来赴宴的,都是三品以上的朝官。众官面上显露出的那份庄严,像极了上朝时的劲头。只不过,这些大人都严谨地换上了与官袍颜色接近的便装而已。
红紫相间的队伍中,唯二的异色便是大帅府来的两位少年了。
白凌羽和乙弛一个是六品校尉、一个干脆是个大头驿兵,今晚却穿着同款的牙白色翻领窄袖袍,连束发的银冠都一模一样。
大帅的公子自然有人客气地引路。但他们进门后,身后紧跟着的九老堂弟子,却被拦下了。
相府门前的管事看白家小爷停步,面色有些不豫,连忙小跑过来。小心询问之下,才知道这位黑袍罩面的弟子是大帅夫人专门请来贴身保护乙弛的。当下也不敢阻拦,悄悄挥手示意赶紧放行。
黑袍弟子缓缓拾阶而上,瞥了一眼安置在大门旁的测灵石,便站住了脚步。
三尺高的测灵石上,映起一片浅蓝色的柔和光晕,又慢慢黯淡了下去。黑袍弟子这才无声地跨过门槛,站到了乙弛身后。
白凌羽摸了摸鼻子:“没问题了么?身上要不要摸一摸?看看有没有带凶器?”
管事慌忙作揖道:“麻烦二位公子了!多有冒犯,还请赎罪。”说着提起袍脚,点头哈腰地把三人领向宴会大堂的方向。
白凌羽和乙弛、弟子对视了一眼,嘴角上显出了些微不可查的笑意,便昂首走向大堂。
意料中的顺利。
黑袍弟子正是柏夜。
午间小聚完事之后,回到别院的江静澜立刻被忠于职守的大师姐告发了。
陶老管事坚决不让江静澜去丞相府赴宴,更不想柏夜去无谓冒险。
不过他的话带到九老堂时,长老们才发现柏夜根本就没回来,只说是随大帅家二位少爷回府了。忧心忡忡的长老们连忙去请示堂主。堂主倒挺沉得住气,只是简简单单地让江家管事捎话回去,说九老堂自会照顾好“小主”的安全。
“小主”本人也是足够谨慎的。堂主赠送的玉佩,这些天他一直随身挂着。这枚隐藏灵力的法器功效惊人,小伙伴们轮番尝试过,不管谁带上,都能变成普通常人。
不过晚上赴会,他的身份是个九老堂的保镖,没有一丝灵力总是说不过去。
小兄弟们研究了半天,终于想到了办法。乙弛取来了刚收的那枚海蛟晶核,柏夜跑到帅府厨房里调了些凝胶,密密实实地裹住晶核,封住了浓郁的香气。
柏夜把玉佩塞在帽子里,晶核塞到了短靴里,尽量远地隔开了两件东西,用九老堂里的测灵石调整了半天,终于解决了进相府必然会遇到的难题。
三兄弟顺利地过了关,穿过昏暗的庭院,迈步进了几乎同样昏暗无光的宴会大堂。刚要喘出一口大气,突然不约而同地噎住在了当场。
宴会大堂里,挨着门口坐着的,是龙无忌。
像耍小聪明被家长抓了现行一样,三个人尴尬地挤在一起,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这位实力深不可测的市丞大人,只一个轻描淡写的眼神,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他们,柏夜已经露馅了。
不过龙无忌只是看了柏夜他们一眼,再没别的言语。此时,兵部侍郎等人已经迎了过来。热情地把他们兄弟二人直接按到了大堂左首的席位上。
小白惴惴不安了一小会儿,便调整好了心态,拉乙弛坐下。作为全国兵马大元帅的代表,这个首席,容不得他推辞。
柏夜犹犹豫豫地站到了乙弛的身后,他总觉得自己的位置太突兀了。
宽阔的大堂中,上首孤零零地摆着一张单席。左右各两列席位,帅府占了左侧首席,以下皆是武官。右侧就坐的则是三省六部和其他重要衙门的文职官员。
下首则只给龙无忌摆了一张矮几。
堂上几十名老老少少早已坐定,只有柏夜自己一个人杵在席间。他时时都能感觉到,众人的目光渐渐都聚焦到了自己身上。
“确实有点作死了……”柏夜暗骂了自己一句,强行稳住心神,俯身跟白凌羽耳语了一句:“我退后些,这边太显眼。”
说罢便默默地绕过身后的席位,直退到大堂侧壁贴墙的阴影里,这才觉得轻松了一些。
开宴的时辰早就过了,丞相还迟迟没有出来。矮几上只有一壶一杯一碟一筷。
小白被架上武官首席,属实也有些紧张,加之心里有鬼,有些如坐针毡。
为了掩饰一下,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拿起了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刚沾唇,他才注意到,这回,全场的目光又聚到了他的身上。
身旁的乙弛压低嗓音小声说:“这就开喝了么?真的一点面子也不给丞相啊?”
白凌羽黄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红晕,但端起的酒杯也不能放下了。只好一狠心,仰头一饮而尽。
酒杯落在矮几的玉石面上又重了些,“啪”的一声,清脆的碰撞声在鸦雀无声的大堂里回荡了好久。
身边的几个席位上,兵部尚书和几位侍郎坐得有些不安稳了。小爷年纪虽轻,却如此坚毅。这番动作表态,定是大帅授意。
尽管和大帅算是平级,但习惯了唯大帅马首是瞻的兵部尚书立刻心潮澎湃,腰杆也坐得更直了。
对面席间,也颇有几位意志不太坚定的文官,面色愈发惨白。
此番丞相私宴,仍然是文武分列而坐。
本朝十几年来,丞相和大帅之间的矛盾纠葛,在这堂上昭然若揭。被裹挟在其中的中间派,是最难受的。
坐在白凌羽正对面的,是吏部尚书卢亦庵,家中历代多出公卿,是丞相一脉的核心人物。
老尚书见眼下还未开宴,却被白长岌的小子一杯酒镇歪了气场,心里暗骂不已,脸上却溢出了灿烂的笑意。
他理了理袍袖,竟然伸手向白凌羽施了一礼,慢悠悠地说道:“久闻公子英武超群,颇有乃父之风。今日方才得见,果然,呵呵,不同凡响啊……”
小白心中暗骂了句“老狗”,动作却恭敬得很,他立刻起身还施一礼。正要坐下,对面席间又有人问:“听说公子在前线受了些伤,不知伤的是脚啊?还是手啊?”
这可有点咄咄逼人了。乙弛呆坐了半天,忽然闻到了浓浓的火药味,慢慢舒展开了腰背,像蓄满力的弹簧,渐渐坐直起来。
大哥却忽然笑了。小白坐回席位,歪了歪头,又给自己斟了杯酒,举起了杯,眼皮也不抬:“不管伤的是哪里,陆相的酒,还是端得住的。”
眼看着两边针尖对麦芒地硬怼了起来,多年来一直在两派之间左右逢源的户部尚书有些坐不住了。他欠了欠身子,努力地想岔开话题:“小爷从大营回来,不妨跟我们讲讲前线的战况吧。”
白凌羽记起了插话的这位,前几天应该是亲自到自己家里给乙弛办过户籍来着。
他微笑着冲户部尚书点了点头:“我回来有些时日了。前线战况变幻莫测,眼下已不是初时的样子了。”
话没说完,对面不知是谁又贱贱地甩出句闲话:“当然不是初时的样子了。现在早就已经没有军屯可丢了……”
堂侧阴影中的柏夜攥了攥拳头。
小白向来拙于口舌之争,能动手他尽量不会吵吵的。今天这场合,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挑衅,怕是马上就不好收场了。
他踮起脚尖仔细看了一圈对面席间的那些官员们。心里稍稍有了点儿底——没一个能打的。灵力最强的,是对面墙角站着的……薛京?
柏夜这才发现,原来监察司的薛京大人也在大堂内,不过,好像他没有座位,是在一旁伺候着的。
这下,他真的有些后悔自己的鲁莽了。来凑这个热闹干什么,万一露出了马脚,帝都可没有小叔叔们帮忙解围啊。当下,就有要溜出去的冲动。
但是想到可能马上就要给小白助拳,柏夜只好深深吸了口气,稳住了心神,往柱子后的阴影里又躲了躲。
白凌羽的表现,却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丞相一派不停地挑唆和羞辱,竟然没能拱出这个暴躁小爷的火来。
小白似乎意识到了对面的诡计,好整以暇地整了整护腕,顺手又斟了杯酒,端起来敬向了大堂门口的方向。
众人的目光刷地一下转了过去。
泉州江家龙无忌,闻名遐迩的东陆杀星正闭目养神。
市丞感受到了投来的目光,双眼微睁,两道精光一下子压住了全场。
白凌羽仍端着杯,故意提高了嗓门:“关南大营筹谋经年,成功诱敌深入。以永顺为枢,河道为网,日前重创七姓蛮族。江家商会的付出最巨,无忌叔叔居功至伟!”
说着,白凌羽第三杯酒下肚:“无忌叔叔,我先干为敬。”
武官这边众人会意,纷纷向代表江家这股势力的龙无忌拜贺,交口称赞龙无忌多年以来深谋远虑,永顺为饵布局精妙。
龙无忌面无表情地看了看众官,幽幽地说:“不关我的事。”
正在吹嘘的朝官们只觉得气息一窒,登时有些接不上话。
过了片刻,龙无忌才接着说:“我在永顺经营多年,个人投入极大,感情也很深。这回是白长岌把我轰走的,监察司可以作证。”
说着,他往大堂右边看了看,那边立时就有个人影快步溜了出去。
这边的柏夜看得真切,几乎乐出了声。看来薛京是被无忌叔叔吓怕了,遛得比兔子还快。
“永顺已经毁了。我到帝都,是来要求补偿的。是你们户部还是兵部啊,明天哪位正式跟我对接一下?”
两部被点名的尚书慌忙摆起了手,连声说道:“龙大人说笑了,说笑了。”
市丞轻轻叹了口气,沉声说道:“几位可曾听说过,我是会说笑的人?”
虽然龙无忌坐在最下首的昏暗角落里,但是整个大堂的人在他开口的那一刹那,都真切地感受到了有如实质的压力,扑面而来。
就在这时,堂后响起一阵铃声,有人低声通报:“丞相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