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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阿瑶叫护院,看样子是要动真格的,奶娘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姑娘,老奴可是做错了什么?”
一脸委屈地问着阿瑶,另一边她眯眼皱眉、满脸不悦地看着青霜。这满院的丫鬟婆子,稍微有点眼力见的就知道该听谁的。偏偏就她是个性子左的,见天的念叨着什么主仆之分。今日若不是她贸然推门进来,她也不会在这么多人面前丢这么大脸。
等腾出手来,看她怎么收拾这不听话的小蹄子。
心下暗暗给青霜记了一笔,奶娘面上哀戚之色越浓。姑娘拿她当半个娘孝敬,往日最见不得她不痛快,这招屡试不爽。
将奶娘的所有小动作尽收眼底,阿瑶心里跟明镜似得。
“奶娘怎么就红了眼眶……”
站在门边那排伺候洗漱的丫鬟长舒一口气,虽然名义上姑娘才是这府里的主子,可谁不知道她最听奶娘话。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姑娘心善,奶娘却不是什么善茬。方才若真听姑娘话得罪了奶娘,等过后奶娘东山再起,保管治得他们有苦说不出。
领头的青霜跟他们想得差不多,双手交叉垂在身前,低眉顺目站在那,她心下难免有些遗憾。刚升起这股念头,就听里面姑娘再次开口。
“你也是这院中的老人,平日没少跟我说哪个下人不规矩。出于信任,这些年我一直是让你看着办。就这样你还不懂规矩,哪里有错还需要我这做主子的明说?”
阿瑶这句话可算把奶娘卡在了进退维谷的境地,继续追问下去就证明她不懂规矩,日后管事权也就别想再碰。可若是就此认错,她就犯了下人最大的忌讳,对主子不敬。
承认不是,不承认也不是,本来做戏强憋出来的三分泪意,如今急忙之下却有了七分真意。落下两滴鳄鱼泪,她干嚎起来。
“老婆子我这是造了什么孽……”
“大清早便这般闹腾,怎么了这是?”
略有些不悦的声音打断了奶娘干嚎。听着上一世最后三年魂牵梦绕、温柔而熟悉的声音,阿瑶突然理解了诗文中那些近乡情怯。
迟疑地扭过头,就见门边站着个裹着银灰色貂皮大氅的中年美妇。单看五官她与妇人有几分相像,尤其是那宽阔方圆的额头,还有额头中间突出的美人尖更是如出一辙。妇人踏雾前来,额头几绺散落下来的碎发沾上潮气,隐约闪耀着水光。
是阿娘!
想到前世阿娘随阿爹过世后,那孤苦伶仃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阿瑶再也忍不住心中思念,趿拉着绣鞋似乳燕归巢般扑进她怀里。
“阿娘。”
阿娘怀里香香的、暖暖的,汲取着她身上的温暖,深嗅一口独特的香气,阿瑶抽动肩膀在她怀中肆无忌惮地嚎啕大哭。
“怎么了?阿瑶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看着素来性格开朗的阿瑶哭成这样,宋氏有些手足无措,只能轻轻拍打着她的背,边给她顺气边低低诱哄着。
“夫人,姑娘可能是绞肠痧没好利索,老奴先扶她到床上躺下。”
说话间奶娘已经走过来,脸上挂着比宋氏还要夸张几分的关切和焦急。这会功夫她已经想明白,眼下最关键的不是姑娘突变的态度,而是她突然想起来的百蝶纱衣。总归姑娘是她奶大的,因生病心气不顺冲着她发通脾气,待过几天她寻死过来也就雨过天晴,不仅如此还会对她多有补偿。
可百蝶纱衣不一样,那件事查出来可会赔上她全家性命。
好在姑娘年纪小,心性不定,先把她扶到床上,再找点其它玩意牵扯住她注意力,没多久她也就忘了。等再过几日她将纱衣悄无声息地放回去,保管神不知鬼不觉。
想到这奶娘越发殷勤,几乎是半躬着身子去扶阿瑶。
“姑娘,老奴命厨房做了您最爱吃的鹌鹑粥。咱们且先去床上歇会,等会粥就送来。”
粗壮的五指伸过去,还没等碰到阿瑶胳膊,便被她灵巧地躲过去,同时厌恶的声音传来:“闪开。”
自宋氏怀中抬起头,阿瑶红肿着眼看向旁边打头的丫鬟:“我命你喊得护院呢?”
“大清早阿瑶去喊护院作甚?”宋氏面露疑惑。
还没等阿瑶出声,奶娘便扑通跪下来,自责道:“都是老奴的错,姑娘身子不爽利,半夜醒来坐在窗前愣神。这会夜里多凉啊,姑娘好不容易把病养得差不多,万一再着了凉又重新犯起来,到时候自己受罪不说,老爷夫人也跟着心疼。天地良心,老奴真的只是担心姑娘,想着天色尚早扶她进去睡个回笼觉,没想到这就弄得姑娘不高兴,要老奴去外面跪着。”
“阿瑶,当真是这么回事?”
“差不多,只是……”
阿瑶声音有些发闷,一直以来阿娘待她都不如阿爹好。这会如果阿爹在,肯定不问青红皂白,先帮她说一句——
“阿瑶让你跪你就跪,姑娘不高兴了想惩罚个做错事的下人天经地义,由得着你们讨价还价?”
因担心阿瑶病情,五更的鼓声刚过,正院的胡九龄与宋氏便醒了。宋氏起身下床,简单的梳洗过后说要去后院看看阿瑶,当时他就想一道跟着过来,可宋氏担心他昨夜忙到很晚,便催着他多睡会。当时他是应下了,可待她出去后他却怎么都睡不着,闭上眼满脑子里都是阿瑶那张因绞肠痧而苍白的小脸。越想越觉得不放心,他干脆也起身跟过来。
刚走到门口,就听到奶娘最后一句话。音调中透露出的委屈,更是让他本能地厌恶。
真的是阿爹!
站在她面前的是活生生的阿爹,而不是被山匪所截杀后血肉模糊地躺在棺材里,而后只能出现在她梦中的阿爹。
虽然方才透过房中摆设,她能推断出如今爹娘仍旧健在,可她一颗心依旧飘在半空中,唯恐自己是在做梦。如今见到阿爹本人,她一颗心终于落到实处。
他们还都好好地活着,既然她重生回来,那这辈子定要他们活得长长久久,而不是几个月后意外身亡。她只知前世阿爹之死与沈墨慈有关,可当时沈墨慈不过是养在闺中的千金小姐,即便她再有本事,又如何能突破胡家重重防卫知道阿爹外出所走路线?
便是她再不谙世事,也知胡家有内鬼。可惜她前世被阿爹保护得太好,从不曾接触后宅阴私,如今有些无处下手。想了半宿,她总算想明白一点,不能总览全局那就用笨办法,把所有可疑之人打发了就是。
眼神愈发坚定,她走到阿爹身旁,挽起她胳膊亲昵地靠在他身上,圆溜溜地眼睛满是信赖地看向他,吸吸鼻子说道:“阿爹,女儿被个刁奴欺负了。”
“冤枉啊,姑娘,老奴真的只是怕您坐在窗前着凉。”
“阿爹难道会叫女儿冷着?”
感受到身旁爱女传来的颤抖,看着她红肿的眼眶,胡九龄一颗心疼得跟什么似得。
“这蠢奴才,阿瑶想坐在床边赏月,她就不知道多给你加几件衣裳。莫说如今快要三月天没那么冷,便是寒冬腊月,你这绣楼四周铺有火龙,叫下人烧暖和些就是。我看这刁奴分明是半夜睡死过去,想要躲懒。仗着阿瑶宽和仁慈,便花言巧语几句想要主子顺着她。”
“阿爹英明!”
松开手臂,阿瑶将宽松的中衣衣袖往上卷,很快卷到手肘处。这会天已经大亮,晨间浓雾完全散去,晨光自珠帘中照进来,打在阿瑶白嫩的胳膊上,只见小臂中间和手肘处青紫一片。
宋氏倒抽一口凉气,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这……阿瑶,这可是奶娘掐的?”
阿瑶点头又摇头:“阿瑶半夜腹痛难忍,因想着奶娘不愿被人打扰清梦,便静悄悄坐到窗边。快到五更的时候奶娘打着呵欠过来,见到阿瑶坐在那,便说若是我不好好歇息,爹娘便会责罚于他。阿瑶想着马上就要到时辰给爹娘请安,不愿再折腾,奶娘劝不成,便强拉着我起身,拉扯中便把我撞倒了桌上。然后她怪我不小心,把我捆着扔到了床上。”
见爹娘眉头皱成疙瘩,一脸不忍,阿瑶强忍下心中不适。现在还不是做孝顺女儿的时候,奶娘在胡家十几年,也算是老人了。以阿爹阿娘善良的性子,若不说得严重些,岂能彻底赶走她?一击不成日后她有了防范,事情只会更加棘手。
当然她也知道,捏着奶娘卖身契她自然可以随意处置,就算打死了官府也不会管。可凡事讲究个以理服人,既然如今还有办法,她也就没必要给人留话柄。
“阿娘,奶娘平日常说您如何严苛,难道您真会为这点小事责罚他们?”
“阿爹,您不是说女儿才是府里正经姑娘,难道做姑娘的要事事迎合下人心意?”
阿瑶天真的两句话,在宋氏和胡九龄心头涌起惊涛骇浪。
尤其是宋氏,她虽然秉性柔弱,但并非不识好歹的糊涂人。当年生阿瑶时她伤了身子,有心无力之下,只能将襁褓中的阿瑶托付予奶娘。眼看着阿瑶一天天长大,待奶娘格外亲厚,她心里也不好受。
可再不好受,她也得顾念阿瑶心情。而奶娘知道这点后,更是使劲浑身解数笼络住阿瑶。她本就精力不济,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母女离心。
方才听到卧房中争吵,她也察觉出不对。不过想到前面几次想要处置奶娘时闹得不愉快,她还是强忍住心下疑惑问道阿瑶。见她点头承认,一如既往地回护奶娘,虽是意料之中,可她依旧控制不住心下苦涩。
直到方才女儿天真的话语将她从梦中敲醒!
“严苛?奶娘,这些年你都是这样在阿瑶跟前排揎我?”
抓住奶娘脸上一闪而过的心虚,看着阿瑶青紫的胳膊,宋氏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老爷,胡家向来有仁义之名,妾身嫁进来几十年,所行虽不说无可指摘,但无论如何也担不起严苛的恶名。”
“夫人误会了,便是借老奴一万个胆,也不敢如此编排夫人?”
跪伏在地上,奶娘肥硕的身躯抖如筛糠。她怎么都想不明白,好端端的叫姑娘睡个回笼觉,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以帕拭泪,宋氏继续说道:“单一个胆子你就敢把阿瑶伤成这样,凑齐一万个胆子你不得把天给捅个窟窿。老爷,这事说来也是妾身不好。当年妾身没有亲自照看阿瑶,这些年见她与奶娘亲近,也只顾着心下酸楚。妾身只顾自己,倒是忘了阿瑶这么小个孩子,刚生下来纯白地跟张宣纸样,可不是别人说什么她便信什么,哪有心思去分辨什么亲疏远近、是非曲直。幸亏今早妾身不放心过来,才看到这一幕。可前面十三年妾身没看到的时候,她得在这老刁奴手下吃多少苦。”
说到最后宋氏泪如雨下,即便用帕子挡着,眼泪也是很快浸透。
胡九龄空着的手安抚地在她背上顺顺,“这事怪不得惠娘,当年你怀胎时,郎中便断言这一胎极为艰难,是你不顾安危硬要给胡家留下骨血。生产完后你元气大伤,能保住命已是万幸,又怎会有精力照料孩子。”
这本是一句安慰之言,却叫听到的阿瑶如遭雷击。
有阿爹的千娇万宠比对着,自幼她便觉得阿娘待她颇为冷淡。又兼之奶娘常在她耳边言语娘不是,潜移默化下母女关系越发疏远。没想到事实真相确是如此,想起常年弥漫着药味的正房,若不是生她时伤了身子,阿娘这些年怎么会受这么多罪。她那么辛苦、几乎是搏命把她生下来,又怎么会不疼她。
“阿娘,女儿真的不知道。是奶娘说当日您想要个儿子,发现生出来的是女儿便不愿意再看一眼。”
阿瑶越发觉得自己错得离谱,扑到宋氏怀中,呜咽着倾吐委屈。宋氏紧紧搂着她,感受着阿瑶的泪水浸湿前襟打在她身上。生出来十三年,她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清晰地觉得,怀中娇小的人儿正是她的女儿,与她血脉相连的亲生骨肉。
“阿瑶还这么小,又能分辨出什么呢,是阿娘钻进了死胡同,让咱们娘俩平白被个刁奴蒙蔽这么多年。”
胡九龄感怀地看着眼前一幕,余光瞥向烂泥般瘫软在地上、哆嗦着无法言语的奶娘,他走过去一脚踹向她心窝。
想到爱女所受委屈,这一脚他用足了力气,直把奶娘跟个球似得踹出门外。
“给我叉出去。”
走到门边,他又轻声嘱咐跟来的胡贵:“好生审问,撬开她的嘴,我要知道这些年她究竟做过多少好事!”